以告別為話題的作文
〔1〕
從歐洲回來后,我持續(xù)了半個月日夜顛倒的生活,可能是時差在作祟,抑或是本能的一種生活習性。仿佛自欺欺人般地覺得,我仍然能抓著過去半個月在地球西面的生活點滴。這種幼稚的逃避,至少讓我不用去直面那之后的所有帶著惶恐的未來。
不知何時開始,我熟習了一個人。一個人在宿舍叫外賣,一個人在宿舍蹲上一個沒有課的下午,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處理各種生活瑣碎的雜事。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拒絕與宿友一起出門,除了上課下課。漸漸地,就成為他人眼中安靜又友好的不合群的人,但我討厭這種稱謂和評價。失卻的自我便逐漸學會在陌生人面前變得乖巧,因此班上的女生宿舍在一間接一間地不停鬧著矛盾的時候,我們宿舍就顯得特別和諧友好。我始終選擇沉默寡言、脫離,用如此一面墻來筑起隔閡,為了我那廉價的自我保護得以最低限度地獲取某種安全。其實我早已承認,想要得到他人理解幾乎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情,若果不斷把現今的一切與往昔加以對比和評定,就更是種愚蠢的行徑。
畢業(yè)前的那段日子,除了祈求早點兒結束解脫外,還存在了份完整的恐懼。它們是必然的不可抗逆的總有一天要成為記憶殘片卻無論如何無法阻止的,如同邁向死亡般的恐懼。于我而言,就是這樣的三年。
旅程將近結束的前一天下午,我終于到達巴黎里昂火車站附近的旅館。在放下行李正在研究著地鐵線路的時候,微博上傳開了以前語文科代的消息,他說您在中國時間的那天凌晨過身了,所以希望班上的同學能夠在明天到您家去為您上柱香。
當時我大腦空白了一片,拿著手機反復在盡力過濾這條訊息,用我所有的理解能力去辨認“過世”這樣的字眼,可我不能,我不知道如何判斷您已經死去的事實。后來我沒有哭,我背起包抓起地圖就出門了,我沿著塞納河再次到巴黎圣母院去,我為沒有能在三年后重回這里實現爬上鐘樓體驗雨果的鳥瞰巴黎而感到惋惜,但我就是拋開了這條訊息繼續(xù)前行。我只是在到達迪拜等待轉機的那時,看到微博上班里的人在說無法想象竟然以這種方式在夏天的最后來了個聚會,然后輕描淡寫地與同行的姑姑提起這件事。
我們只知道您身體不好,在無可奈何剛動完手術的情況下接手了我們班,僅僅相處了高三這一年。您和教物理的陳老師還被稱為學校里的“金童玉女”,您曾經帶著五歲的兒子來參加我們的高三百日誓師,您比其他老師都懂得我們這些年紀的人的想法。可我還是來不及去見最后一面。
終于在拖著半個月的疲勞身軀回到家,與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相處的同時,我從箱子里翻出那個高三的語文專用文件夾。封面上面寫著:“加油!堅持上學!Wing”,這是您高三的時候要求我們每個人都準備的一個文件夾,您為班上每個人都寫上鼓勵的話并且還簽了名。而這個薄薄的文件夾,是我高中時代剩下的唯一物品,因為有著重要的簽字,在高考結束第二天就全部賣掉的學習資料和書本中保存下來的僅此一件。終究還是崩坍下來,抓著已然成為失去的物件在死寂的凌晨中,躺倒在房間地板上控制著聲量地流足夠多的眼淚。
〔2〕
陷著手指頭數一年,十個月,八個月。沒有真實感地倒數離開故土的所剩時日,既期待或溢滿了無望。
匆匆離開伯爾尼的時候,在酒店的電梯間遇見一位管理人員。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牙齒透白的黑人和我寒暄道:“你今天就要離開嗎?”我回答“是”,他又熱情地問:“有沒有打算什么時候再回來?”我頓了頓,“我不太確定。”其實我當初想回答的是:我再過一年就會過來這邊了,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再來。但轉念想,未來都是搖擺不定的搖搖欲墜之物,我又何德何能地把一切都看懂看透。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活著的未知數。而且是消極的未知數。
接近開學前的某個夏末的深夜,疲勞得決定躺下睡一覺的時候,心中突然騰升起一股洪流。開始只是慣性地流眼淚,然后漸漸地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在夜的底部撕裂著無用的哭腔。我好像已經變得無法像常人那樣去思考事情,無法灑脫地揮霍掉青春時間和金錢并且能很享受般面不改色。所以我就做了假設,假設我拋棄全部的執(zhí)念,假設我把自己鐘愛的事物焚毀,假設我學著如何去融入那些每天散發(fā)出各種噪音的小群體里,假設我學會世俗地生活。結果是,彷徨的恐懼感幾乎像扼住我喉嚨的雙手一樣,令人窒息地啜泣,又強烈地祈求呼吸。
曾經有太多的歲月里,從房間的窗口朝遠處望去,皆是一層層連綿不絕的石頭森林。人們卻似乎從來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他們只是一步步腳踏實地,勤奮且顯得勞役,他們都要在這群森林里面分一杯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愈發(fā)無限膨脹在這個城市中的人口,和他們渴望的物欲。還有從過去農村地帶拔地而起的城市地標,和它們所代表的奢華與飛升的地價,也已經不知道把多少有歷史價值和風俗意義的舊樓房改建拆遷,然后趕走那些和時代脫節(jié)的這城市的真真正正的老一輩。
〔3〕
離開的人固然還是離開了,沒有任何余地地永遠從自己的生活中撤去身影。曾經一起談論著各種作品,切磋手藝一樣地享受著寫作的樂趣繪畫的樂趣的那些朋友各自開始忙綠地規(guī)劃起他們的人生與未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勇往直前,而我仍然被拋棄在原地似的。
愈是一步步地邁向那深淵的現實,卻愈是長出了更尖銳的棱角,就像某個壞掉的,打開了但又無法關起的按鈕。每到宿舍熄燈后,在室友都睡去的靜得哪怕一絲風都能聽見的黑暗中怎么都睡不著。少年時代的殘片總會偶爾地在夢里浮現,偶爾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在流淚。
住在瑞士少女峰下一個叫因特拉肯的小鎮(zhèn)那天晚上,我去了散步。入夜稍稍轉涼,八月的仲夏夜里已經披上一層秋意。沿著小鎮(zhèn)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雖然作為滑雪勝地的旅游熱點,飯店和紀念品商店遲遲沒有關門,甚至還看見很多亞洲人面孔的旅客,但是不會感到太過喧鬧。鎮(zhèn)中心有個寬大的草坪,繞開大道走進小路的時候四周就完全安靜下來。每到整點時,小鎮(zhèn)東面的那座哥特教堂就會敲起穿透整個靜謐城市的鐘聲,難以形容的喜歡,簡潔純樸毫無雜質的清脆。接著,那些昔日的片段又再次回來了。
〔4〕
身邊的人都在說:“別那么執(zhí)著了,你就面對現實好嗎?”
不,我面對過了,無數次無數次。
高三那些晚自習結束后回到家里的日子,快要接近午夜的時候,我坐在房間的窗臺邊看著那些漸漸黑下去的燈火和公路上偶爾駛過的一臺車輛。所有的期盼和決意的出走,就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持續(xù)無盡的夜色里被燃起再撲滅,再燃起。
其實真正痛苦的事情是,常常覺得自己不管過去多少年都總會有重拾那些失去或當下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機會,執(zhí)拗地在一次次直面現實的挫敗下哭得撕心裂肺,決定再都不會與之扯上任何關系,然后在某個時刻或某個契機下又再次希望能把過去顛覆重獲新生。
去依云鎮(zhèn)那天,為了找到泉水的源頭居然在一個如此小的地方足足花了一小時以上。地圖上看似相隔很遠但卻不經意就走過了,因為其實就在一開始爬上小坡路口的右手邊,但沒有留意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繞了好一圈才找到。雖然泉水喝起來很清涼,實質上和平時喝的水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那種終于尋得源頭的感覺確實難以言喻。
任何的選擇都將會伴隨一定的代價,然而這份代價可能一輩子都要支付下去。只是我內心仍然長著棵無可求藥的藤蔓,它們把所有的執(zhí)念和初衷植根于血肉里,從內至外地延伸開去,宣泄著對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滿。
我終究是無法打敗它們的氣焰,當然了,代價自然是它們在與現實的抗爭中我必須咬牙徹齒吞進肚子里的漫長的煎熬。
〔5〕
在迪拜轉機回國的那趟飛行中,我在靠窗口的位置第一次看見了似乎比海洋還廣闊甚至更荒蕪的沙漠,告別就是在這樣的黃沙滾滾中迎面撲來。
不管要怎樣抓著改變人生趨勢的絲線,可歸根結底無法把那些錯誤和不合理的過去盡數清除。就如同我打算用盡辦法離開這座城一樣,總是有某天我會意識到自己終于還是回來了。
但是,請無論如何在告別世界之前,再繼續(xù)厚臉皮地掙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