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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散文

   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狹義的散文指個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篇幅較短,取材較狹,分量較輕。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凡韻文不到之處,都是它的領(lǐng)土,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不勝枚舉,論其功能,則不出下列六項。

  第一是抒情。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抒情文或小品文。正是散文的大宗。情之為物,充溢天地之間,文學(xué)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也正因如此,用散文來抒情,似乎人人都會,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或奔放,或含蓄,卻不常見。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淪為濫情,許多情書、祭文、日記等等也在此列。直接抒情,不但失之露骨,而且予人無端說愁的空洞之感。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

  第二是說理。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但是和正式的學(xué)術(shù)論文不盡相同,因為它說理之余,還有感情、感性,也講究聲調(diào)和詞藻。韓愈的《雜說四》,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蘇軾的《留侯論》,都是說理的散文,但都氣勢貫穿,聲調(diào)鏗鏘,形象鮮活,情緒飽滿,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每次讀《過秦論》,到了篇末的“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句長問,竟用斬釘截鐵的短答斷然煞住,真令人拍案詫嘆,情緒久不能平。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

  第三是表意。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也不是要說理,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理趣、意趣,而出現(xiàn)在筆下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活潑的想象力,也就是一個健康的心靈發(fā)乎自然的好奇心?!凹揖硬豢蔁o娛樂。衛(wèi)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說它衛(wèi)生也不無道理,至少上肢運動頻數(shù),近似蛙式游泳?!边@種《雅舍小品》筆法,既無柔情、激情要抒,也沒有不吐不快的議論要發(fā),卻富于生活的諧趣,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也能動人。到了末句,更從觀察進入想象,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    第四是敘事。這樣的散文又叫做敘事文,短則記述個人的所經(jīng)所歷,所見所聞,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路轉(zhuǎn)峰回;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jié),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成為歷史的注腳,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敘事文所需要的是記憶力和觀察力,如能再有一點兒反省力和想象力,當(dāng)能賦文章以洞見和波瀾,而跳出流水賬的平鋪直敘。組織力(或稱條理)也許不太重要,因為事情的發(fā)展原有時序可循,不過有時為求波瀾生動,光影分明,不免倒敘、插敘,或是舉重遺輕,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

    第五是寫景。所謂“景”不一定指狹義的風(fēng)景?,F(xiàn)代的景,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鎮(zhèn)的各種視覺經(jīng)驗。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挖土機的巨鏟揮螯,林陰道的街燈如練,港口的千桅成林……無一非景。一位散文家的視覺經(jīng)驗如果還限于田園風(fēng)光,未免太狹窄也太保守了。同時,廣義的景也不應(yīng)限于視覺:街上的市聲,陌上的萬籟,也是一種景。景存在于空間,同時也依附于時間,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輪回,也都是景。景有地域性: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國的山水,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大部分的游記都不動人,因為作者不會寫景。景有靜有動,即使是靜景,也要把它寫動,才算能手?!皟缮脚抨Y送青來”,正是化靜為動。“鬢云欲度香腮雪”也是如此。只會用形容詞的人,其實不解寫景。形容詞是排列的,動詞才交流。

    第六是狀物。物聚而成景,寫景而不及物,是不可能的。狀物的散文卻把興趣專注于獨特之某物,無論話題如何變化,總不離開該物。此地所謂的物,可以指有生物,譬如草木蟲魚之類,也可以指無生物,譬如筆墨紙硯之屬,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tài),譬如彈琴、唱歌、開會、賽車。也許有人會說,寫開會的散文應(yīng)該歸于敘事之列。我的回答是: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jīng)過情形,當(dāng)然是敘事,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wù)摰闹皇情_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xiàn)象,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便不能算是敘事了。狀物的文章需要豐富的見聞,甚至帶點兒專業(yè)的知識,不是初搖文筆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足智博聞的老手,談?wù)撘患虑椋粯訓(xùn)|西,常會聯(lián)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行家的行話,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真正是左右逢源。這是散文家獨有的本領(lǐng),詩人和小說家爭他不過。

    我把散文的功用分為上述六項,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并不是認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別無他用。實際上,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是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抒情文中,也未必不能稍發(fā)議論,略表意趣。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感情。

    情、理、意、事、景、物六項之中,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后三項具體而帶客觀。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如果他老在后三項里打轉(zhuǎn),則他似乎欠缺知性,過分落實。

    抒情文近于詩,敘事文近于小說,寫景文則既近于詩,亦近于小說。所以詩人大概兼擅寫景文與抒情文,小說家兼擅寫景文與敘事文。我發(fā)現(xiàn)不少“正宗的”散文家大概拙于寫景,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不是一筆帶過,便是避而不談;也有“正宗的”散文家拙于敘事,甚至不善抒情。我認為:能夠抒情、說理的散文家最常見,所以“入情入理”的散文也較易得;能夠表意、狀物的就少一點;能夠兼擅敘事、寫景的更少。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在自己的局限之中,亦足以成名家,但不能成大家,也不能稱“散文全才”。前舉的六項功能,或許可以用來衡量一位散文家是“專才”還是“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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