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小子陳大力,高中沒畢業(yè)就離開了家鄉(xiāng)青石鎮(zhèn),一頭扎進了大城市闖蕩。轉(zhuǎn)眼間,數(shù)年過去,這天,他開著輛中型貨車回了老家。車到門前,眾街坊紛紛圍來,搭眼一瞧,呵,純皮沙發(fā)、花梨木茶幾、壁掛超薄大電視……清一色的新家具、新電器,林林總總足有七八樣。
聽聞院外熱鬧異常,陳老爹快步迎出門,愣了:“大力,這是……”
陳大力掃視一圈,頗為得意地回道:“爹,我來給你屋里家什更新?lián)Q代啦!”陳老爹一聽,當即一跺腳:“真是胡鬧!”
其實,陳大力這番也不算胡鬧。這些年,他在城里做生意,沒少賺,兜里有了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爹。老娘因病去世早,是老爹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真是吃盡了苦頭。本打算請爹進城享清福,可老爹安土重遷,死活不去。再者,老爹心臟不好,城里車多人多鬧得慌,哪有鄉(xiāng)下清靜自在?勸了幾次,等于白說,陳大力只得改了路數(shù):換家當,盡量讓老爹過得舒舒服服有面子。誰想,老爹根本不領(lǐng)他的情,扯住他的耳朵訓(xùn)個沒完沒了:“你個兔崽子有點錢就氣粗了啊,這么顯擺害不害臊!下次再胡來,我就不認你啦!”
“好,好,爹,下次我聽你的。”陳大力忙招呼隨行員工,動手置換家具。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張順和二嘎子也伸胳膊、挽袖子,湊上前要幫忙抬電視,陳大力卻攔住了他倆:“不勞兩位費心。如果磕壞了,錢是小事,往回拉可費油。”
此話一出,兩人咂咂嘴,訕訕后退。
一番忙活,舊的一去,新的一換,老房子內(nèi)頓時亮堂得叫人直眼暈。陳大力余光里瞥到左鄰右舍羨慕的表情,他滿心都是美氣,但沒過多久,這份美氣就變成了怨氣。
半個月后的一天,陳大力出差,順道回了趟青石鎮(zhèn),想瞧瞧老爹新家電用得順不順手??汕澳_剛踏進門,人便驚得心頭一哆嗦,失聲驚叫起來:“爹,爹,你在家嗎?”
能不心驚嗎?屋內(nèi),壁掛電視不見了,沙發(fā)和花梨木茶幾也不見了,看情形跟遭搶差不多。
顯擺露富易招災(zāi),難道是那天太招搖,讓人給盯上了?這一琢磨,陳大力愈發(fā)心慌,急忙沖出院,四處找老爹。喊著找著,卻見老爹從二嘎子家奔出來,一把捂住他的嘴,緊張兮兮地催促說:“別喊,快回家!”
兩人做賊似的匆匆回了院,老爹邊關(guān)門邊嗔怪道:“大力,你回來咋不提前給我打個電話?”
陳大力急不可耐地反問:“爹,沙發(fā)呢?電視呢?”
老爹撓撓頭,支支吾吾。再三追問之下,老爹總算說出了實情:借給二嘎子充門面去了。二嘎子今兒個相親,原本也從城里買了新家具,但山道難行路途遠,配送的貨要遲兩天才到。為給女方留個好印象,就暫借陳家的一用。陳大力聽罷,拔腿便往門外沖。
“站住,你干嗎去?”老爹急問。
陳大力沒好氣地回道:“拆穿他們。這不擺明了騙人嗎?沒錢沒東西,就別打腫臉充胖子。”
“別胡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家都有不湊手的時候。你不幫我不幫,都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時間一長,哪還有人情味兒?”老爹也發(fā)下狠話較上了勁,“你要敢出這個門,去瞎鬧騰,就別再認我當?shù)?rdquo;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人家是應(yīng)急,借借就還,還是忍了吧。陳大力心里這么一想,便撂下一句:“爹,咱家東西往外借的事,有這回沒下次!下次別說是借了,就是來摸都不能摸一下!”
陳老爹聽了,氣得作勢要一掌打過去,陳大力只得一扭頭,氣鼓鼓地回了城。
爺倆這一鬧別扭,好一陣子不聯(lián)系了。眼瞅著入冬了,北風越刮越猛,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陳大力開始惦記起老爹來,不知道這天氣里,給老爹新買的暖風機,他有沒有記得用呀……
這么想著,陳大力就給老家撥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半天才有人接,但那頭一頓人聲嘈雜,陳大力“喂”了好幾聲,才有個嗓門嘹亮的女人回了話:“喂,你找誰啊?”
陳大力一愣,家里哪來的女人?他忙問:“我是陳大力,我爹呢?”
那女人似乎還在跟邊上的人嘻嘻哈哈,陳大力不得不又大聲問了一遍,那女人才答:“誰是陳大力?你爹是誰啊?”
陳大力急了,掛了電話想重撥一次,可看了通話記錄,沒錯啊,是老家的電話呀!陳大力正納悶,家里電話回撥了過來,他接起來就喊:“爹!是你嗎?”
電話里卻是張順那小子:“大力哥,我是順兒呀,剛才接電話的是我三姑,她不清楚情況,瞎應(yīng)話呢,你別介意啊!”
什么三姑六婆的?咋都在我家了?陳大力火大了,說:“到底怎么回事?你在我家開家庭會議呢!我爹呢?”
張順明顯有點不好意思:“大力哥,是這樣,我爹今天七十大壽,家里想著給他辦壽宴,但親戚多,我那院子又小,就……就跟陳老爹借了你家的院子用用……”
陳大力一聽,氣得發(fā)抖,他吼道:“我爹呢?讓他聽電話!”
“好,好,我給你叫去啊,你等著啊……”頓了三秒,張順又道,“大力哥,另、另外,我三姑說,陳老爹的屋寬敞,下禮拜她外孫滿月,也想借這屋擺酒……”
好呀!看來,鍋碗瓢盆,桌椅沙發(fā),能搬動的都能借,敢情搬不動的也能借呀!陳大力顧不得等他老爹來接電話了,他憤憤地掛了電話,抄起桌上的車鑰匙—非得立馬回老家不可!
陳大力鉆進車一踩油門,就往百余公里外的老家青石鎮(zhèn)趕。頂風冒雪,加速疾行,總算開上了那條唯一的進山路,可陳大力又急得爆了粗口—大雪封道,開不動了!
從山口到青石鎮(zhèn),還有十多里路,怎么辦?稍作尋思,陳大力鎖了車,一咬牙跳進積雪沒膝的山坳,抄近路回家。天暗時分,就在抵達青石鎮(zhèn)、累得雙腿再也邁不動半步的當兒,一陣嘈雜的人聲撞入了陳大力的耳鼓。
“二嘎子,快去借車,借張老三家的老爺車!”
“路上全是雪,車子開不了。”
“那就去借爬犁。陳鎖,你去借幾條聽話的好狗,再借兩條棉被給老陳捂嚴實??禳c啊!”
喊叫聲中,有個體格壯實的小伙子背起一個人,拔腿就跑。陳大力看得清清楚楚,小伙子是張順,趴在他背上的正是自己的老爹。
“爹,你怎么了?”陳大力邊喊邊跌跌撞撞地追去。
張順說,陳老爹很可能是受了風寒,高燒不退,一個勁地說胡話。診所大夫知道他有心臟病,擔心出現(xiàn)并發(fā)癥,建議轉(zhuǎn)送縣醫(yī)院治療。說到這兒,跑得大汗淋漓、呼哧直喘的張順腳下一晃,差點摔倒。陳大力忙不迭地接過老爹,踉踉蹌蹌開跑。跑出了不過幾十米,他便沒了力氣,跟在身后的鄉(xiāng)親又馱起陳老爹,繼續(xù)跑……
這一路,十幾個小伙子,不知換了多少撥,終于瞧見了陳大力開的轎車。但尷尬的是,雪蓋沒了輪胎,陳大力踩油門過猛,該死,發(fā)動機燒了!
“大力兄弟,別著急,快把陳叔扶上來!”萬幸,二嘎子駕著借來的雪爬犁到了……
爬犁是借的,狗是借的,棉被是借的,當然,還有錢。當夜,陳老爹被轉(zhuǎn)到縣醫(yī)院,陳大力出門走得急,身上帶的錢不夠,二嘎子“嘿嘿”一笑,竟掏出了厚厚一沓錢,那是他準備用來操辦婚宴的。他說:“還是我娘有遠見。我趕著爬犁要走,她說,救急要緊。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經(jīng)搶救,陳老爹很快轉(zhuǎn)危為安。一周后,陳大力接老爹出院,一同回青石鎮(zhèn)。此行,除了還錢,他還想對街坊鄰居們說聲謝謝。
剛上車,老爹的電話響了—
“陳叔,我是陳鎖,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你說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見外。”
陳鎖解釋道,自己是個孤兒,在鎮(zhèn)福利院長大的。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個對象,近日要結(jié)婚。按青石鎮(zhèn)的風俗,拜完天地拜高堂,禮數(shù)不能少。沒有父母,須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客串壓陣”。說白了,就是“借爹”。
聽明原委,老爹轉(zhuǎn)頭看看兒子,問:“大力,借不借?”
這回,陳大力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借,必須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