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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神劍

楔子

那天是立冬。

立冬,對于北方而言,鵝毛雪落,早已天地冰冷,于南方而言卻只是將短裳換作長衣的標志。

鐵軍一直堅信著這一古老的經(jīng)驗之談,于是那天他出門的時候遭了報應,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條狗,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他急忙退回自己的小鐵匠鋪里,將爐火升到鼎旺,賣力地敲打劍胚,好讓自己暖和點。

古鎮(zhèn)外走來一個少年,白膚白衣白發(fā),好似傳說里的雪鬼,好似這異樣的南國雪落都是因他而來。

這樣一個清冷的早晨,古鎮(zhèn)猝不及防,連往日里勤勞賣包的小販都不想出門——古鎮(zhèn)就像是死了一樣。天地之間只有他這一個活物,和那冒著火熱氣息的、與冰雪格格不入的一點紅——那個鐵匠鋪。

他走進鋪子里,僵硬的面容都變得有些松垮了,濕漉漉的,一點點往下滴水。與此同時他的頭發(fā)也在滴水,冰雪脫落,一頭濕淋淋的黑發(fā)搭在腦后——原來他在風雪里走了很久。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不找個地方躲避。這樣貴公子一樣的少年,應當在暖閣里摟著一個女人看雪吧?

漸漸暖了,少年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鐵軍放下手里的劍胚子去看他。那個在火爐邊上略微發(fā)抖取暖的少年,此刻終于更像一個少年了。十六七歲,臉龐尚還有些稚嫩,打起噴嚏來還挺可愛的。

“客官有何貴干?”鐵軍隨口招呼道。

“買一把劍。”

鐵軍看他一身白衣,連包裹也是白的,隱約猜到點什么。

“江湖人?”

“馬上就是了。”

鐵軍哈哈大笑,使勁地敲打著手里的劍胚子:“墻上都是神兵利器,你隨便挑一把。”

“那些都是廢銅爛鐵。”少年說著,漆黑的瞳子直勾勾盯著鐵軍手里的劍胚子,“我等這一把。”

“以我這個過來人的經(jīng)驗看,這把不比那些好。”

“我不信,我要等等看。”

鐵軍就又笑:“小小年紀要那么好的劍作甚?白衣白袍再帶一柄神劍縱橫天涯?”

“不行么?”少年疑惑道。

鐵軍搖了搖頭,越發(fā)賣力地敲打起了手里的劍胚子。

“又一個傻子。”鐵軍說完一愣,未曾想到這么多年以后,這句話會從他的嘴里說出來。

很多年前鐵軍也想縱橫江湖,仗劍天涯。

須發(fā)皆白的師父抱著個銅爐坐在小閣里看雪,聽到這話半瞇著眼瞟了他一下,說了倆字:“傻子。”

鐵軍就很氣,跑回自己房里打了個簡單的包裹就準備下山。雪竹峰上是清冷的紅塵世外,可是少年郎想要看到的是熱騰騰的江湖。他到劍閣里想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到了那兒卻傻了眼——只見師父賣力地嘿咻著——一把年紀老筋骨,好久不鑄劍的鑄劍大師青峰子正把劍閣里的所有劍打爛,熔成鐵水。

老頭兒見他來,回首“嘿嘿嘿”地笑著,那年鐵軍十六歲,狠狠地打了個寒戰(zhàn)。

老頭說:“別走你師兄們的老路——你還記得你有幾個師兄么?”

好像……有那么十幾個?但是現(xiàn)在山上只有他和師父了。

“為師每年都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心里很苦啊。”

“……”看來他們都死了。

鐵軍回到房里躺下,悶頭睡了很久。

青峰子將所有兵器鑄成了鐵塊,終于心滿意足地撐著一把老腰回去看雪了。

天亮了就愜意地看著雪,天黑了睡個好覺,這樣的日子豈不美哉?人活一輩子,最后的最后也不過是為了追求那一點點的溫暖而已。還想怎樣?

老頭兒半夜是被天雷聲嚇醒的。大冬天的突然一個悶雷——作為一個鑄劍大師,老頭子太明白那一聲雷意味著什么——他抬頭看天,不知什么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密布的陰云好像被什么東西所吸引,黑壓壓的,很低,很低,好似抬手就能摸到一樣。

這是夏日雷雨才會有的情況——天地異象,神兵出世。

一道無形無相的劍氣從劍閣里躥出,將天上的陰云戳出一個螺旋形窟窿,又一聲驚雷響,一道閃電將劍閣劈成了廢墟!

煙塵散去,傻子徒弟一身炭黑,從廢墟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他的手里握著一把劍,也不顧有多燙,死死地握著。

鐵軍說:“師父,這玩意我打算叫他天涯神劍。”

老頭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一個傻子。”

下山那天鐵軍像很多少年一樣,穿著一身白袍,提著一把寶劍,心里想著這個地方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來。我要去更廣闊的天地翻手為云覆手雨。

他亦不相信自己會步師兄們的后塵,作為關門弟子,他的資質(zhì)是最好的,無論是鑄劍還是舞劍。他的劍好活兒好,不怕被人打死。

少年人初入江湖最大的麻煩就是沒有麻煩而又要去找麻煩,不然每天走在路上實在是太無聊,太無聊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天涯?可是天涯是哪里?

他問路人天涯是哪里、江湖在哪里,大多是遭到“關愛傻子”的目光。

倒是賣燒餅的那個小哥跟他說:“你看啊,以我這個燒餅攤子為界,三丈之外畫個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鐵軍覺得這小哥說的話高深莫測,于是兩人洽談了半個時辰,小哥和他胡吹海侃到口干舌燥,最后問了句:“少俠,你到底買不買燒餅啊?”

鐵軍撓了撓頭,買了個燒餅。小哥的笑容有點僵硬,于是他又買了個燒餅。小哥想了想,索性拿出個油紙袋來給他包了半包袱的燒餅。

人生突然變得有點艱難了起來。

他問小哥該往哪走,小哥想也沒想往南指了指,挑著燒餅攤子就走了。

往南走倒也沒有什么錯,江南的美食多,美食多,美食多。

吃了好久燒餅的鐵軍已經(jīng)顧不上去看那江南碧水柔情,也聽不到江南姑娘軟語,先吃點好的,這很重要。

美酒佳肴,桌子對面坐下一黑衣刀客,倒是和他一般年紀,初到江湖的模樣。只是頭發(fā)有些凌亂,好像顧不上打理。

“交個朋友,我叫浪十三。”那人說道。

鐵軍想,他娘的終于有點想象中江湖的樣子了,于是欣然點頭:“在下鐵軍。”

正要敘點話來,小二端上一盤松鼠魚,浪十三倉促地拱了拱手,便操起筷子大快朵頤。鐵軍吃得慢條斯理,于是那魚他還沒吃兩口就沒了。

醉雞……鹽水鴨……紅燒排骨……

后來浪十三打了個飽嗝,鐵軍肚子餓得咕咕叫。

“山水有相逢,老哥我們有緣再見!”浪十三拱了拱手,抄刀就走。

鐵軍就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浪十三奪窗而出已經(jīng)跑到了一里開外。

他耷拉著下巴付完了高額飯錢,心想幾位師兄難道都是這樣窮死餓死的?

再一次見到浪十三的時候他正被人按在巷子里打,頭上罩著個黑布袋子,那身黑衣和地上那把刀鐵軍卻是認得的——浪十三應該是被人偷襲而沒有反手之力。鐵軍心想終于有事可以干了,飛身而上,左一掌右一掌,一掌一個小朋友。

很久以后浪十三問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穿黑衣么?”

鐵軍搖了搖頭,浪十三就說:“其實我剛出來的時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臟了。”

鐵軍就笑,浪十三也笑。結(jié)果浪十三對他出了一刀,鐵軍笑不出來了。

但那都是后話了。

眼前,鐵軍救了浪十三疾走,浪十三甩掉了頭上的布袋,拉著鐵軍停了下來:“跟我回去救人!”

臨街的另一條巷子里,民宅外,一個婦人跪倒在地,用盡全力抱著錦袍家丁的大腿嘶吼:“放過我的女兒,放過我的女兒吧!”

那家丁露出了嫌惡的神色:“你家那野男人欠了三千兩銀子,就你這小女兒抓去賣了十個也不夠還的,我家少爺已經(jīng)是大發(fā)慈悲,你還不滿足?”

“你帶我走,帶我走,我給府上當牛做馬一輩子!只要你們放過我的女兒!”

那家丁獰笑,一腳蹬開婦人:“就你這人老珠黃的樣子還想出來賣?滾!”

家丁甩手轉(zhuǎn)身,招呼剩余五六人,抓起地上哇哇大哭的十歲女娃便走。

婦人如絕望里的餓狼一樣前撲,死死抱緊家丁的大腿。那家丁擺了擺手,身邊的惡漢抄出后腰上別著的短刀便往婦人頭上砍去。

時間靜止了片刻,一劍西來,壯漢悶哼一聲倒下。

“誰敢管我馬府的事!”

“你爺爺我。”

鐵軍隔在家丁與婦人中間,劍挺在家丁的脖子上:“放人!”

事情在路上已經(jīng)聽浪十三說過,這婦人的丈夫欠了賭債,當時同在賭坊內(nèi)的馬家公子馬天贈他賭本假言助他翻身。轉(zhuǎn)身卻是翻臉將賭債利滾利滾到了三千兩,那賭徒還不起債,棄家出逃,卻是苦了娘倆如今遭此厄運。

鐵軍下山之后第一次出劍,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不禁暢快無比。那家丁死死盯著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腦子里,而后認慫帶人離開。

鐵軍收劍,反身去牽那婦人起身,卻不料后者抓了一把砂石就往他臉上砸,迷了眼不說,石塊當場就將額頭砸破。

血流下來滴在白袍上,寒梅點點。

便是出劍,身上也沒有沾血,此刻白袍卻被自己的血滴紅,鐵軍不明白。

那婦人將他撲倒在地,不住地捶打:“你為什么多管閑事!你為什么多管閑事!”

好不容易浪十三將婦人拉開安撫好,鐵軍都沒曾明白自己行俠仗義是如何多管了閑事。

但見那婦人臉色蒼白垂淚嚶嚶道:“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我為你趕走惡霸,究竟哪里不好?”一股業(yè)火從胸中升騰起來,他究竟是為何要遭遇如此的對待!

“本來還錢就可以解決的事,就因為你!就因為你!你殺了他們的人,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

“難道就任由他們將你女兒抓走?”

“你若真是大俠,你倒是拿出三千兩銀子來擺平這件事!你拿不出,你拿不出你為什么要來給我惹麻煩,為什么!”婦人又開始咆哮。

鐵軍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登時失了力氣,靠在墻上久久不能平復。

鐵軍在路邊的小店里痛飲苦酒。白天發(fā)生的到底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如果喝酒就能忘了該多好。

浪十三在他面前坐下,倒也不客氣,翻了個酒杯自飲自酌起來:“我已經(jīng)安排好他們出城逃難,你給的那些銀子我也轉(zhuǎn)交給了那婦人,至于前路如何,不是你我能管得著的了。”

鐵軍點了點頭。

“倒是可惜了你這件白袍,沾了血就沒法洗干凈了。”

鐵軍搖頭苦笑。他所惆悵的哪里是這些?

他只是對這片天地突然有點迷茫……師父師兄們說過的,書里寫過的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吧?行俠仗義,都是狗屁。

天亮的時候兩人準備出城,卻在南城門邊的小樹上看到了一具尸體懸掛——是那個婦人的尸體——更可怕的事是官府的人竟然對此視若無睹!

鐵軍正準備上前,一把被浪十三抓住。浪十三眼神示意,只見房角樹梢都是滿滿的殺機——有埋伏。

“我他娘的去把那姓馬的削了!”

“鐵軍,這事兒鬧大了,我們已經(jīng)管不了了!”

“昨天拉我救人的是你,今天拉我不救人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樣!”鐵軍怒道。

“昨天我們救的是活人,今天是死人!犯得著把自己搭進去么?”

“你!”

“你聽我說,我們?nèi)フ夷莻€小女孩,我們沒準還能救她一命!”

時間是晌午。

馬府公子,馬天房內(nèi)。

床的對面是張圓桌,床上躺著的人是馬天,桌上躺著的人是那小女孩——一絲不掛的小女孩,手腳被捆綁在桌子的四條腿上,眼神呆滯地側(cè)著頭,不知在看什么。

床上的公子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起身,衣衫不整地走到小女孩的面前,亦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小女孩的腦袋輕輕動了一下,偏頭看見眼前的馬天,忽而打了個寒戰(zhàn),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馬天笑了,這樣的話,他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然而他還未脫下褲子,一道白影破窗而入。

鐵軍將馬天頂翻在地,一腳踩碎了他的下體。在馬天的哀號聲還未發(fā)出之時,他已反手拔劍極利落地割斷繩索,抽了條被單將小女孩裹好帶出窗外,裝作家丁的浪十三早已在后門等候。

兩人相視一眼,迅速奪門而去。

時間是子夜。

城隍廟。

鐵軍提劍欲走,浪十三再次擋在他的眼前。

“你還想著去奪那具尸體?”

“難道就由著她掛在那里爛掉?”

“今日剛襲擊了馬天,你覺得那里還會給你留下機會奪人?”

“今日能順利進出馬府,正是因為高手盡出后防空虛才能得逞。也正因為今日襲擊了馬天,今夜高手必將回調(diào)馬府,這才是機會!”

“如果他們偏不呢?就目前來看,以那個馬天睚眥必報的性子,必然會差遣更多的高手去埋伏你!你有空關心死人,不如關心關心那里躺著的活人!”浪十三指著地上的小女孩低喝道。

鐵軍回頭,小女孩瑟縮在神像下,神魂都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我要救她母親回來,哪怕是具尸體。”

“你神經(jīng)病??!”浪十三喊道。

“你跟著我干嗎?”鐵軍問。

“救人。”浪十三黑著臉。

“你神經(jīng)病啊?”鐵軍驚詫。

“你管我?”

流云掠空,半月低懸。鐵軍伸手探了探風速,計算著月明月暗的間隙。他對浪十三比了個手勢,后者借著一陣輕云蔽月的時間向前摸進了數(shù)丈。

鐵軍從左側(cè)迂回,撿起地上三兩石塊,向著老樹底下扔去。

謐夜里輕微的聲響也極有動靜,有趣的事是老樹邊上沒有任何別的動靜,只有那婦人的尸體一如白日般掛著。

又是一陣云過月明,鐵軍看向浪十三,只見他已經(jīng)到了計劃好的位置,兩人相視點了點頭,鐵軍壓住呼吸,繃緊雙腿肌肉,弓得宛如一只豹子。只見月暉一暗的瞬間,一道風影向著老樹掠去。

甫一落地,鐵軍眉頭一挑,暗道一聲不好,腳底兩個繩套早已套住他的雙腳,將他高高地吊了起來。黑暗里影影綽綽跑出三五人來,鐵軍環(huán)視四周,見沒有更多的動靜,反手拔出天涯神劍斬斷繩索,擰身平穩(wěn)落地。下一息長劍突刺而出,驚掠間仿佛有風雷助陣,勢不可擋。

黑暗里跑出更多叫殺的人來。

“就知道還有埋伏!”鐵軍冷哼一聲,乘風破勢,一路向西破陣而出,將戰(zhàn)團引向遠處。

倒也是天公作美,那一刻月黑風高,浪十三閃現(xiàn)于黑夜,只三個起落便到樹邊,長刀出鞘,利落地割斷繩索,將樹上吊著的尸體放了下來。

風又吹,吹得云散月明,浪十三看到懷里人,大大地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懷里的“尸體”猛地睜開雙眼,袖里兩柄短匕落下,交叉切割向浪十三的脖頸。

那“尸首”哪里是被吊在樹上的婦人,入夜之后分明換作一方高手假扮!

浪十三頂胯擊向那人背部將他拱開,同時上半身極限向后彎曲,淬毒發(fā)紫的短匕貼著他的鼻尖切過,削落三兩青絲,好在有驚無險。

浪十三拱開襲擊者,與此同時雙手握刀縱斬,斬向?qū)Ψ奖巢俊Ψ剿朴兴?,直挺挺向前一撲,刀尖貼著身體劃過,刀風割裂衣服,卻也沒有半點受傷。

他以一種極為詭異的姿態(tài)扭轉(zhuǎn)過身體,甩手將兩把匕首射出,浪十三挺刀左右橫挑將之挑飛,但覺那力道巨大,虎口發(fā)麻,當即不敢戀戰(zhàn),迅速撤身逃出戰(zhàn)圈。

那邊鐵軍身陷重圍,看似殺得風生水起,卻沒有絲毫脫困的跡象。包圍者人數(shù)不多亦戰(zhàn)力不強,卻是步伐緊密進退有序,隱隱間形成一個劍陣,生生要將他困死。

好在浪十三一刀殺進重圍,將劍陣砍出了一個短暫的停滯,鐵軍抓住時機,運氣一點而發(fā)如長虹貫日,破陣而出。

“人呢!”

“走啊!”

十一

“人呢?”鐵軍抓住浪十三的雙臂用力搖晃,浪十三將將要開口,冷不丁吐出一口血來。原來他破陣而入時有人在背后追趕著他,那一刀重斬沒有掃到他的身體,刀氣縱橫卻讓他受了暗傷。

鐵軍一凜,急扶浪十三坐下,運功為他療傷。

天微微明,鐵軍心里也不再那樣激蕩,逐漸平復??陕犕昀耸臄⑹觯植铧c咬碎一口鋼牙。

兩人攙著回到城隍廟,卻見昨日救下的那個小姑娘了無蹤影。鐵軍心里一驚,四下探尋一番,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打斗的痕跡。

“你先在這休息,我出去找找看。”鐵軍道。

浪十三又一次拉住了他:“鐵軍,盡人事,安天命。我們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別太用力去插手別人的命運。”

鐵軍一愣,點了點頭,卻依然還是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去。

浪十三原地運功療傷,卻見到了天黑鐵軍也不回來,心下不安,急忙提刀出門尋去。雖是嘴里說著別太插手別人,可對于鐵軍這個相逢不過今日的路人他亦不能做到真正心安理得地不管不顧。

浪十三一直摸到三更天,這才在城郊的小湖泊邊上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鐵軍。

鐵軍兩手緊握一條薄薄的被單發(fā)呆,浪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一回頭,眼里的血色像是要吃人。

“怎么回事?”

鐵軍看著手里的被單,又看看面前不遠的湖水。

浪十三頓了一下,心下了然,亦很不是滋味。

“老子,他娘的!要去把那姓馬的削了喂狗!”

十二

鐵軍在馬府之外蹲守了兩天之久,但見各路醫(yī)者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卻又迫于馬府淫威不得不來。一時間胸中火龍騰飛怒不可遏,一陣涼風恍然吹醒他,不覺天色漸晚,身邊泥墻也被抓出五個孔洞來。

并非他不想殺馬天,實在是此刻力有不逮。按照浪十三描述,那些使用劍陣困住他的人身法靈動出奇,用劍精妙詭異,劍陣如回風拂柳般纏綿相繼,極有可能是甚少露面的點蒼派高手。而那使用雙匕并長刀的“尸體”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測,貿(mào)然前去無非白白送死。何況浪十三還受了傷。

鐵軍一直在等,等浪十三養(yǎng)好傷來,一舉將馬府捅出一個窟窿。

天色已晚,見今日亦無可乘之機,鐵軍只得退回城隍廟去。

浪十三卻不在廟內(nèi)養(yǎng)傷,鐵軍心里一急,便又要出門去尋。不料出門與人撞了個滿懷,卻正是去沽酒的浪十三。

兩人在火堆旁坐下,一人拍開一壇酒,醇香四溢,竟是難得的陳年佳釀。

“放心,沒偷沒搶。”浪十三見鐵軍眼神不對,急忙解釋。

“你的傷好了?可以飲酒了?”

“如果你堅持要去馬府襲殺馬天,那我的傷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好。”浪十三道。

“你什么意思?”

“已經(jīng)過了兩天,你也該冷靜下來了吧?那娘倆已經(jīng)死了,我實在不懂你做這些事還有什么意義。一個點蒼劍派,一個隱藏高手,別再給自己惹麻煩了。我當你是朋友,才和你說這些。”

“意義?讓惡人伏誅沒有意義?你行走江湖那一身俠氣呢?”

“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覺。這些都是意義。救一個活人也有意義,可是救一具尸體有什么意義?報仇么?那姓馬的與我何冤何仇。俠氣?留著過冬么?”浪十三苦笑著灌了一口酒,看自己又看看鐵軍,“正派少俠穿白衣,獨行浪子著黑衣。我的白衣已經(jīng)換了黑衣,拿不出那一身浩然氣了。”

“所以呢?”

“這壇酒就是最后的送別了,我還是走我自己的路,你的事,我?guī)筒涣四恪6胰绻沂悄?,現(xiàn)在逃都來不及,如何還要自投羅網(wǎng)去?”

十三

“這把劍也毀了。”少年輕聲說道。

爐子里烈火熊熊,打劍的鐵軍仿佛心事重重,驚聞此語恍然醒來,急將劍胚過水淬火。

“你懂劍?”

“魚鱗千鍛,技法是頂尖的技法,只可惜……”少年頓了一下,“只可惜這劍里沒有神魂。”

“小屁孩子裝神弄鬼。”鐵軍翻了個白眼。

“大叔,你是不是還沒討到老婆啊?”

“……”

十四

鐵軍是大搖大擺走進馬府的。

他探查過馬府周遭,發(fā)現(xiàn)機關暗器無數(shù),反倒從正門進入才是最輕松的。天涯神劍在手,一般家丁不敢攔他。點蒼派弟子聞聲而來,那神秘高手亦雙手環(huán)抱長刀,靠在梅樹上冷冷地看著他。

“馬天那孫子滿城找我,現(xiàn)在我來了,他倒是縮頭不敢出來了?”

“無需馬公子出來,我提你的頭去見他便是。”那神秘高手冷冷道。

“你又是誰?”

“孫成。”

“不認識。拔刀吧。”

孫成眼神一動,點蒼派弟子四散開來,不知覺間劍陣已成。

“點蒼派整日自詡名門正派,倒是在這里和馬天同流合污。”鐵軍嘆道,“這江湖,真是太讓我失望。”

鐵軍拔劍出鞘,風云驟變。劍陣起運,十八名點蒼派弟子腳踏玄步,一時間竟給人以分身無數(shù),變幻萬千之感。鐵軍長劍直刺,自北面強攻突破,那一劍明明穿透眼前人的身體,卻沒有任何實體的質(zhì)感,好似將一個幻象戳了個窟窿,肋下斜刺里插過兩把劍來,又不知真假,只得擰身急退,那劍陣比前幾日夜里變得更加恐怖了。

就在他退避之際,劍陣變陣成內(nèi)外兩個劍圈,隨著踏步圈子越來越小,攻勢漸起,咄咄逼人。鐵軍橫劍旋身揮舞,一時間叮叮當當金鐵交鳴聲不絕于耳。好在師父曾逼著他精修聽聲辨位,交擊聲響起,心下方位了然,鐵軍舞劍間空出右手并指如刀,于劍陣里纖毫間隙中疾出一指刺破一人璇璣穴。劍陣一滯,鐵軍逮住時機突破而出,復又擰身回首劈斬,當即血濺五步。

內(nèi)圈六人急退,外圍十二人繼而合身夾擊,鐵軍反手握劍架在身側(cè),運起輕功在圈子合小之前疾掠陣前,借前沖勢大,再度沖散陣型。天穹之上月隱云歸,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云旋如漩渦的天象。

那孫成的眼神漸漸變了,他舔了舔嘴唇,道一聲“竟然是柄神劍”后挺刀沖入戰(zhàn)局。

孫成的時機把握極好,正是鐵軍刺出破陣一劍勢力用老時,他跳刀重斬。鐵軍驚聞背后破風之聲,卻又無力反擊,只得勉力回身格擋。

刀劍相格,巨力將他震得倒飛而出,險些墜地翻滾。勉力拄劍穩(wěn)住身形,但見頭頂云勢已散,鐵軍暗道一聲不好,卻還未來得及反應,孫成第二刀已到。鐵軍穩(wěn)住心神,以退為進,幾番招架下漸漸將敗局收斂,打出平分秋色之意——卻也僅僅局限于此!

若是此刻有浪十三助力,必可取馬天項上人頭,可一人勢單力薄,單是一場平分秋色就費盡了全力,實在是讓人叫苦不迭。

又十個來回無果,鐵軍一聲長嘯,找準時機退出戰(zhàn)圈,借著月色遠遠遁去。

那一聲長嘯,是疑惑,是不解,是憤懣,是不甘,是對這亂七八糟的江湖所有沉重的失望。

浪十三說,鐵軍可能那一天就死了。

十五

雪竹峰頂終年積雪,冰天雪地最是冷清??苫氐竭@里,卻覺得比那三千丈紅塵細軟的俗世里還要暖和一些。

師父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的爐火分明還是溫熱的,應該沒有離開多久。

師父不想見他嗎?他不知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沒有想到屋子里纖塵不染,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掃,等他回家??墒侨缃袼貋砹耍瑤煾改??

他想不了太多,他太困了,裹緊被子睡了。溫暖干燥,夢里還鄉(xiāng)。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師父正坐在床邊,沒個正形地吃著雞腿。

“師父你跑哪去了,可急死我。”這話有多假他的臉就有多紅,睡得太香,根本沒牽掛師父去了哪里。

老頭子亦白了他一眼,不滿道:“為師養(yǎng)個關門弟子養(yǎng)老容易么?你小子說下山就下山,我要想活著,還不得自己下山去買菜?”

鐵軍忍不住笑了出來。

自己都驚訝,多久沒有笑過了?山下的種種經(jīng)歷,沒有一天不讓他眉頭緊鎖。

“你睡太久,雞肉為師都快吃完了,別廢話,先干了這碗雞湯。”

鐵軍就又笑,笑著笑著不禁悲從中來。

“師父,我選擇入世,究竟是對是錯?”

“當然是錯,大錯特錯。”老頭子吹胡子瞪眼道,“差點沒把為師餓死,簡直不孝逆子。”

“山下好亂……”鐵軍如夢語呢喃道。

“是不是覺得老老實實躲在山里伺候師父比較好?”

鐵軍點了點頭,又道:“的確是躲在山里打鐵比較好。”

老頭子翻了個白眼:“你明天就給我下山。”

“別啊……師父……我……”鐵軍還沒說完,老頭子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歸隱山林,是清修,不是避世。你在山下還有事情沒完成,就和你那些傻子師兄一樣,沒完成,就不該回來。逃避不是辦法,世間事未了,你憑什么躲起來安心打鐵?”

“可是我……”

“別可是了。為師傳你那一身浩然正氣干嗎用的,留著過冬???”

“……”

十六

又一次下山,恍若隔世。鐵軍想起當初剛下山時遇到的那個賣燒餅的小哥。

那天那小哥為了多賣幾個燒餅,忽悠他說:“你看啊,以我這個燒餅攤子為界,三丈之外畫個圈子,那圈子之外就是天涯。”

現(xiàn)在想來卻不像是忽悠了。心有多大,天涯有多遠。也許曾經(jīng)的他一步步走到世界的盡頭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天涯在哪。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雪竹峰為界,到江南馬府之遠,解決沒完成的事,早點兒回來。

流浪天涯一點也沒意思,即便多年以后痛飲狂歌,想起這事兒,也只有孤苦。

鐵軍策馬南下,一去天涯。

街邊酒肆,有人在他面前坐下來。

“交個朋友,討杯酒喝。”那人說道。熟悉的故事,鐵軍豁然抬頭,看到的卻不是浪十三。那是個少年,穿黑衣,帶刀,和浪十三很像。

鐵軍給他翻過一個杯子,留下銀兩和酒壺便走了,獨留少年疑惑不已。

鐵軍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換一身黑袍,殺人的時候不怕血濺上去。就算是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也看不出臟。想著想著他自己都笑了出來,不留神間已經(jīng)站在裁縫鋪前。

里頭倏忽走出一人,一身白袍纖塵不染,帶著把刀,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張臉,陌生的是那身衣。

浪十三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今早在河邊遇到個孩子,洗澡衣服讓狗給叼走了,本大俠想了半天,決定把衣服給他。”

“再做一身黑袍子就是了,何苦穿得跟個正派少俠似的。”鐵軍揶揄道。

浪十三問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穿黑衣么?”

鐵軍搖了搖頭,浪十三就說:“其實我剛出來的時候也穿白衣,但是被人按在地上打,白衣服太容易臟了。”

鐵軍就笑,浪十三忽而出刀,鐵軍笑不出來了。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身體下意識地選擇了信任,或許是回雪竹峰后他的心暖了點,或許是前不久遇到的那個少年讓他想起他和浪十三是一起喝過酒打過架的,又或許眼前白衣晃眼,他相信浪十三那句狗屁不通的順口溜——正派少俠穿白衣。

這一點點信任救了他的命。一把淬毒發(fā)紫的匕首激射向他的脖頸,被浪十三出刀挑飛了。那是孫成的雙匕之一!

街面上的門鋪突然全都關了,一群人提刀提劍喊打喊殺地從巷子里鉆出來,螞蟻一般密密麻麻。

“你以為你是來殺人,結(jié)果他們都在等你。”浪十三苦笑道,“說過不要自投羅網(wǎng)了,現(xiàn)在你把本大俠也搭上了。”

“我都不信你出現(xiàn)在這里是個巧合。”鐵軍道,“上一戰(zhàn)缺了你的刀于是我落荒而逃,這次總該不會重蹈覆轍了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下輩子想要投個好胎。”浪十三笑著,緩緩地抽出了手里的長刀。

十七

“這把劍真的毀了。”少年嘆息道。

鐵軍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真的。他將劍胚子丟進水里,扔下鐵錘,扯了條毛巾擦了擦汗。天很冷,爐子只能說得上暖,卻說不上炎熱。鬼知道哪里來的汗。

“你方才在想什么?鑄劍時當心無雜念。”少年又道。

鐵軍埋頭搓了搓臉:“我想到因為我的一意孤行,我唯一的朋友死掉了。”

十八

浪十三說他下輩子想投個好胎。鐵軍亦希望如此。鐵軍希望浪十三投到一個富貴人家家里,品行稍微端正點就好,讀書或者經(jīng)商,總之別再來江湖了。

去他媽的江湖。

當時浪十三與孫成對刀數(shù)十回合,已然把握上風。

而這邊鐵軍因為浪十三的出現(xiàn),出劍收發(fā)之間越發(fā)浩氣縱橫,風聲雷動間竟是獨擋萬軍而不敗。天穹之上不知何時積云已成,且聲勢越發(fā)浩大,隨著鐵軍越戰(zhàn)越勇,天涯劍縱斬之下竟引下一道雷來,將那馬天劈作了一塊焦炭。

孫成見狀,當即棄刀投降。趁著浪十三一時不備,袖中匕首突出,扎進了后者的小腹之中。刀上劇毒從鍛刀淬火之時便已融入,濡血致命,浪十三當場倒下。孫成抽身欲跑,卻被鐵軍突如其來的神速追上,一劍穿心。

鐵軍如乘風一般,身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手上的劍停不下來,他根本不知自己已經(jīng)殺紅了眼。

馬天、孫成、點蒼派弟子、馬府家丁、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殺到夕陽西下,場間竟只剩下他一個站著的人了。

一個踉蹌,鐵軍跪倒在地上,倏忽落下淚來。

去他媽的江湖,去他媽的天涯!

十九

那少年準備走了。

這鐵匠鋪開了十六年,鐵軍從少年成了大叔,很多人來買菜刀,偶爾有少年來買劍,但像這孩子一樣來看他鑄劍,還跟他說幾句話的人太少了。

所以他還想多說幾句話。

“回家吧,讀書或者經(jīng)商,別去想什么江湖,什么天涯。都是話本里騙人的。”

“你又怎知道?你是江湖人?”

“以前是。”鐵軍聳了聳肩,“所以過來人提醒你,別走彎路,你家里看起來很有錢,老老實實回家去。”

那少年忽而笑了,輕輕淺淺很單純地笑:“沒走過的彎路不叫彎路。沒有走過彎路也不會知道那是彎路。我要去天涯,不論是直路還是彎路。”

鐵軍一愣神的工夫,少年已經(jīng)出門去了。但他不得不承認那種感覺太過熟悉了。

那年他說自己要去天涯,師父用“關愛傻子”的眼神和話語教育了他很久,還把劍閣里所有的劍都打爛了斷他念想。他回去躺在床上悶頭睡了一天,夢里有人對他說,沒有走過彎路哪里知道那是彎路?沒有走過彎路哪里會知道彎路上有沒有轉(zhuǎn)機?不管是直路還是彎路,你該去天涯。

于是那一夜他鬼使神差般地鑄出了神劍,取名天涯。

于是他真的下山入世,遭遇種種奇形怪狀之俗事。

于是他交了一個朋友,于是他殺了一個惡霸。

可是他今天站在這里,跟另一個少年說,你回家讀書或者經(jīng)商吧。這十六年都像是恍惚過去一樣,或是因為自己強壓著回憶,竟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看了看右手手掌上的傷疤——那是當年他從火爐里生抽出天涯神劍時留下的印記,這些年竟也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他忽然沖出門去,對著那個背影喊了聲:“小子!”

“什么?”少年回頭。

“你要不要再等一把劍?”

少年一頓。

二十

三獅鎮(zhèn)的老人們都記得那一天發(fā)生的事。

南國雪落一夜,天地皆白,百年不遇。而又僅一個早上的工夫,雪停風晴,云開萬里。鎮(zhèn)里頭的包打聽說:“天地異象,這是神兵出世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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