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之人的喉嚨里,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重,蛇信子一般冰涼,令人不寒而栗。
但鄭暉覺得,只有在死亡時,他叔叔才是可愛的。這是因為,鄭伯炎的死亡循規(guī)蹈矩,嚴格遵循著鄭暉為他制定的程序。
床上,臉色蒼白的老人費力地轉過頭來,抓住鄭暉的左手指,一種冰涼沁入骨髓,令鄭暉毛骨悚然。
老人喘息了一陣,然后奄奄一息、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侄子說:“電話……一定……要接電……電話……”
老人哽住了,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他的手指痙攣地插入喉嚨,似乎想把沒說完的話掏出來。眼睛里的光彩渙散、消逝了。連同那些古怪的念頭,他沉重地陷進枕頭里。
是的,死!老家伙的死,能換來他的生。現在這老家伙總算聽話了,甚至連停在鼻尖上的蒼蠅都無力趕走。
死!這就是他盼望的。他忍受了這么久,失眠了這么久,現在總算完事了。他應該趕快忘掉這一切。
滿屋子的藥劑氣味,他的胃里翻騰起來,他忍住了,沒有嘔吐,感到一種落荒而逃的沖動。是的,應該忍住,應該想些美妙的事。例如現在,這具尸體應該是充滿詩意的——尸體是通向巨額遺產的橋梁。
樂觀地看,老人對自己后事的古怪安排對鄭暉大有好處——因為他的要求是死后不許火化,不許解剖。
可是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叔叔曾經對他說過:“如果我復活了,會很虛弱,沒有足夠的力氣打開墓穴。但是打電話的力氣還是有的,我會打電話求救,你一定要接電話,鄭暉,你一定要接電話……”
“我真不明白!”年輕人忽然大聲喊起來,打破了老人咽氣后房間里的肅靜。
“我真不明白,難道非要遵照他那古怪的主意不可?為什么他不能像別人一樣被火化?我們可以遵照他不讓進行尸體解剖的遺愿??墒?,有誰會在墳墓里安裝電話?”
“你叔叔生前德高望重,包括省里的干部在內,大家都尊重他的意愿,”遺囑執(zhí)行人說:“孩子,你叔叔在口述遺囑時是清醒的,而且,他進行了遺囑公正。我們相信他如此鄭重其事定有用意,所以大家都愿意遵照執(zhí)行。”
“見鬼,你們去尊重死人吧!”鄭暉真想沖著李律師嚷叫,但他忍住了,心想:好吧,尸體是通往巨額遺產的橋梁,不火化的尸體是堅固的橋梁。
于是,鄭伯炎的尸體沒有被解剖,它完整地躺在棺材里。葬禮結束,你就將永遠地躺在那里,躺在松杉公墓陰暗潮濕的地底。不火化又有什么用?所有生命都終將成為灰燼,無人幸免。條條大路通灰燼,不是火化,就是腐爛。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總算給后人讓了路。
還有一件事,也不重要。在鄭伯炎的棺材里,靠近尸體右手的地方,安裝了一部電話。
那天早晨,參加葬禮的人尚未到來,鄭伯炎的墳墓前只有鄭暉、公證員和一名電信公司的工程師。他們合力掀開棺材板,腐尸的臭味撲面而來,差點使人窒息。工程師面無人色,雙手哆嗦著,俯身到棺材內,讓電話線穿過棺材底部的小孔,接到電信公司的電話網。
鄭暉驚訝地發(fā)現:電話線、接線插座原來早就埋設在公墓地底。看來,鄭伯炎早就開始安排后事,一切都已備妥。
事畢,在重新蓋上棺材之前,鄭暉摒住呼吸,眼睛卻情不自禁朝棺材里看去。只見鄭伯炎安然躺在里面,臉色蒼白,略呈一絲灰色,眼皮緊閉,眼睛深陷,嘴巴微張,嘴里仿佛有種黑色的東西正在左右搖擺。
難道,老家伙還不死心,還想說話?
鄭暉身上的襯衫被冷汗浸透了,黏乎乎的。他的心怦怦直跳,慌慌張張,只想快些把棺材板蓋上。他移開了視線,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象棺材里的鄭伯炎坐起來了,尸體張著嘴,來咬他的手指。
“嘭!”的一聲,鄭暉的手指被尸體咬住了,他尖叫,拼命向后掙脫,一下子摔在草叢里。
“怎么啦?壓傷手了吧?”
原來,手指只是被沉重的棺材板壓了一下。
該死的葬禮結束后,李律師來了,他打開文件夾,對繼承人說:“鄭暉,依照鄭伯炎的囑托,我有義務提醒你下列事項:一旦發(fā)生下列事實,你的繼承權將立即被剝奪。一、拒絕接聽鄭伯炎的來電;二、更改你的電話號碼;三、破壞通訊設施;四、不住在你叔叔原來的臥室內。”
鄭暉感到無可奈何,因為他感到他叔叔并沒有如他所愿,并沒有安分守己地做一具尸體。即便在死后,那老家伙仍在用他古怪的想法折磨人;即便在地底,那死鬼仍有足夠的力量控制鄭暉的生活。
鄭暉覺得,自己還是嚴格遵守遺囑的好。
現在,昏黃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著床頭柜上的電話。鄭暉感到昏暗的房間內有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低吟,聲音含渾不清,但卻無處不在,觸手可及。由于前幾天的擔驚受怕,他已經失眠好幾個晚上了。
此刻,他開始脫衣服,并且自我安慰:“當然,鬼魂是不存在的。”
但他無法不去注意電話機,它就在手邊,在他的視野內,在他的意識中。
“是的,故弄玄虛罷了,”他不斷提醒自己:“老家伙已經死了,而死人是不會打電話的。”
他上了床,感覺著被窩里的溫暖,左手攥著右手,發(fā)覺有個什么地方似乎不對勁。
是啊,確實不對勁:他的右手熱乎乎的,左手卻冰冰涼。左手,被鄭伯炎在臨終前抓過的手,現在像死尸一樣冰涼。他覺得這冰涼的感覺緩緩地滲透到全身。也許死者的靈魂附在左手上,現在來報復他了,也許不用多久,他就像叔叔一樣,全身冰冷僵硬,躺在棺材中了。
“滾開!滾開!”他并不是在命令叔叔的鬼魂滾開,而是叫自己的胡思亂想滾開。他知道那些不過是幻想。
不管怎樣,死人的手指是僵直的,它不可能拔電話。
他關上了燈。
“電話不會響,不會響!不可能響!”他一遍遍地說,忽而大聲叫嚷,忽而喃喃自語。
被子里的暖意似乎一下子散去了,全身被黏膩的冷汗包裹。
他在等待,等待著電話忽然響起,命令他去完成一項可怕的任務。
電話似乎了解他的焦急心情,故意折磨他。天哪,他現在多想離開這里,離開這部電話。不離開這里也可以,但至少應該讓他想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例如女朋友、電影、音樂、橋牌、昆蟲、……甚至花崗巖也行。但荒誕的是:他必須呆在這里,必須想著這可怕的鈴聲。
“叮鈴鈴……”
它響了。
電話響了。
電話在他心里響了。在驚恐至極的時候,他覺得電話真的響了,他臉上的肌肉緊張地抖動著。床墊吱吱嘎嘎的聲音又嚇了他一跳。
他提醒自己:在醫(yī)學中,這叫幻聽。
因為怕聽,才會聽見。
電話真的不會響嗎?他想起愛倫·坡的小說《過早埋葬》:“當墓門向外打開,一個白乎乎的物體嘎嘎作響地倒進他的懷里。原來那是穿著尚未腐爛的尸衣的妻子的骷髏。”
《圣經》上記載:耶穌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
如果確實有過“復活”這種現象,那么,鄭伯炎就有可能在墳墓中蘇醒。他會像預先安排的那樣打電話求救嗎?他的死亡只是假象?
不,不可能,今天早上打開棺材蓋板時,他的臉已經變灰了。這種灰色是尸體腐爛引起的。一具能復活的尸體絕不會有這種臉色。
電話好像越長越大,以致整個房間里除了電話就什么也沒有了。
純粹是心理作用,做賊心虛罷了。他自我解嘲。這老家伙整天談論復活,如今又假戲真做,這些都給了他太強的暗示。
他驀地睜開眼睛,朦朧的月光照射進來,房里家具的陰影斑斑駁駁,幽靈一般游蕩。
他打開電燈,電話仍在床頭柜上。
又閉上眼。這回,床頭柜上的電話飄浮起來,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似乎一個隱形人拿著電話聽筒,在房間里四處找人接電話。他用被子蒙著頭,但沒用,隱形人是無所不知的,他找到了他,站在床邊,把電話高高舉起,等待著鄭暉接電話。
他還看見:此時,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在棺材里,鄭伯炎正用慘白的指骨,按著電話鍵盤;按一下,他腐爛的皮膚脫落一片;按一下,他的指甲掉了;再按一下,他的發(fā)霉的皮膚粘在鍵盤上……
“不!不!”尖厲的喊聲從他干涸得冒煙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不!電話不會響,絕不會響!”
“叮鈴鈴……”
它響了。
電話響了。
“這仍然只是幻覺。”他試圖平靜下來,于是坐起,睜大眼睛,盯著電話機,冷冷地提醒自己。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他用冰涼的手撫摸面龐,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電話真的響了!
他毛骨悚然、魂飛魄散、意識空白,有一段時間,甚至忘了呼吸——時間停止了??帐幨幍姆块g里,只有電話鈴聲,仿佛它會一直這樣響下去。
他驚恐不安,太陽穴發(fā)緊,心跳停止,暈眩……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應該跳下床,奪路而逃。應該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是,逃到哪里去呢?門外是無邊的黑暗,如果有鬼魂,那么黑暗中更是鬼魂的天下,恐怖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理智,懷疑自己被莫明的幻像弄得快要發(fā)瘋了,就暫時拋開鈴聲,一口氣喝掉一杯水。
“叮鈴鈴……”鈴聲繼續(xù)著。
“拒絕接聽你叔叔的來電,你的繼承權將立即被剝奪……”他記起遺囑執(zhí)行人的吩咐。自己這段時間的擔驚受怕,不就是為了那些該死的遺產嗎?不管怎樣,電話總得接。
他面如土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床頭柜走了幾步。他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汗水,眼睛一閉,抓起聽筒。
“喂……”他聽到自己幾乎在哭叫。
“喂!你怎么睡那么死呢!”電話那頭埋怨起來。
埋怨是好事,惡鬼可不會埋怨別人。
“有事嗎?”
“我是人民醫(yī)院住院部,你是鄭暉嗎?”
“是。”
“我現在通知你,請前來領取鄭伯炎多余的醫(yī)藥費。”
那邊已經掛斷了,鄭暉還拿著聽筒呆呆地想:是啊,現在還早呢,人們還在上班呢!凡人的世界多好,繁忙、平庸而安全,沒有出乎意料的事,沒有意外的流血,不用謀劃殺人,也不用害怕被殺。鄭暉喜歡平安的生活,不過,他更喜歡一大筆遺產。
他掛上電話,想了想,又給李律師打電話。李律師說:“鄭暉,你住在你叔叔的房里,這樣很好。我們希望你嚴格遵守遺囑。”
鄭暉重新睡下。
是的,我住在叔叔的房間里,我睡在叔叔的床上。
叔叔曾經睡在這張床上,床墊的凹凸不平可以證明??墒牵F在他睡在棺材里,那里再也不會被他睡得凹凸不平了。但是,他卻留下了一份可怕、荒唐的遺囑,這遺囑居然命令鄭暉接聽鬼魂的電話!
該死的遺囑!
忽然,鄭暉眼前一亮,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劃:我去割掉那死鬼的舌頭,讓它講不出話來,這樣就不用害怕了。這可不算違反遺囑,因為這樣做不會破壞“通訊設施”。
夜晚,公墓似乎是無人看守的,誰會愿意在那鬼地方值班呢?他完全可以乘著夜色潛入公墓,把老家伙的舌頭挖出來!
這好像有點瘋狂,不過,只要能避免接聽死鬼的電話,只要能消除恐懼,鄭暉就愿意一試。
外面風很大,樹影婆娑,扭動吟嘯。
風變冷了,吹干額頭的汗珠。他的身影在路燈下忽隱忽現。他回過頭,不時警覺地回望身后,想看看是否有人跟在后面,他可不想被人看到。天哪,他覺得自己恢復正常的行動能力了,由于害怕,更由于將要從事的是一件從未有過的瘋狂的事,他興奮極了。這可不是普通的工作,如果讓人看見,人家一定會以為他是瘋子。
公墓外圍雜草叢生,正好可以隱匿形跡。他背著工具袋,盡量伏下身體,大氣不出地向墳地走去。
鄭伯炎墓就在公墓的西北角。叔叔,我來了,你被囚禁在泥土下面,卻依然想要控制活人的生活。
鄭暉這樣想著,渾身繼續(xù)冒汗,內衣緊緊地粘在背上。除了風聲與遠處的犬吠,一切都靜悄悄的。
他腦中仿佛響起一個聲音,這聲音說:“鄭暉,你要堅持住,你會成功的。”
一會兒,又是另一個聲音:“算了吧,鄭暉,你可能發(fā)瘋了,你徹底瘋了。”
打開手電,黑暗迅速向四周退去,他找到了鄭伯炎的墳墓。他從工具袋中摸出鎬頭、鏟子、鐵鍬、繩子。不錯,設備齊全,像個專業(yè)的盜墓者。
他拿起鐵鍬。泥土很松,挖起來很容易。他汗流浹背,把挖起的土拋到墓穴四周。幾十分鐘后,鐵鍬碰到了硬東西。他用電筒一照,看到了棺材外面的大理石蓋子。于是,他就朝旁邊挖掘,墳墓外面的土越堆越高,而他則站在墓中了。
挖得差不多了,鄭暉爬出墓穴拿繩子。他先用繩子綁住石蓋,再爬出墓穴,用力拉繩。大理石板之間磨擦著,發(fā)出巨響。他想,我一定像個剛從地底鉆出來的惡鬼。
蓋板被拉開了,掉在旁邊掘出的溝里。鄭暉太累了,一下子癱倒在地,大口喘息,嘴巴干澀。叔叔,你活著時沒有安全,死了還是一樣,這層棺材不再能保護你了。
只歇息了一會兒,鄭暉就拿著鎬頭重新下到墓穴里。棺材釘很粗,卻不是為防備鎬頭設計的。沒費什么力氣,就傳來木頭碎裂的聲音,棺材蓋被撬開了。
一陣刺鼻的氣味沖出棺材,鄭暉后退了一步,他感到快要窒息了。他背靠著墓壁,仰頭大口呼吸。酸氣涌到喉嚨口,胃在痙攣,猝不及防,他一下子嘔吐出來。
穿著尸衣的鄭伯炎會從棺材中站起嗎?
他打了個冷戰(zhàn),就像剛剛做過一場可怕的噩夢,手抖個不停。提醒自己說:“記住,不管看到什么,你都要干下去。”
他把手電筒夾在腋下,蹲下來,雙手抓住棺材頂蓋,打開了棺材。慢慢地移動,手電筒光照到尸體上。
必須快些行動,否則,我的勇氣支撐不了多久。
他從衣袋里掏出小刀,俯下身去。這時,一個問題涌上心頭:割掉他的舌頭,割掉以后怎么辦呢?把舌頭丟在路邊喂狗?讓蒼蠅、螞蟻啃掉?或者,他還可以再挖一個小墳墓來埋葬叔叔的舌頭,在舌頭的墳上樹一塊碑,上書“鄭伯炎舌頭之墓”?
想到這里,鄭暉幾乎抑制不住放聲大笑的欲望。
也許,我真是瘋了。
不過,不要割舌頭了,不然我會再次嘔吐的。
還有其它辦法嗎?他收起刀子,爬到地面上,從工具袋里拿出一個拳頭粗的木楔和一柄斧子。把它們扔進墓穴。
他又下到墓穴中?,F在,他和尸體面對面了,他甚至能聞到尸體呼出的死亡的氣息。鄭伯炎的臉然更暗了,透出一層綠熒熒的光。鄭暉的手電照著那部電話,鄭伯炎的手似乎不在安葬時的位置上,而是向電話靠近了一點。莫非,他真的曾經試圖打電話?
不過這無關緊要,因為你將永遠不能講話了???,這是你臉上的霉菌,它們將會吞噬你的皮膚,你的眼睛,你的舌頭,你的衣服。你真是鬼的話,現在站起來呀!
我的小心,別去碰電話機。
現在,他把電筒光對準鄭伯炎的嘴巴,那嘴巴緊閉著,似乎在嘲笑他。他用電筒頭推了推死者的上嘴唇,死者笑得更厲害了。笑,讓你笑!他拿起木楔,尖端對準死者牙齒之間,用力插進去。有輕微的聲音傳進他耳朵里,仿佛是尸液噴濺的聲音,又仿佛是死者在向他吐口水。
他操起斧子,全力用斧背砸木楔。一下、二下、三下……牙齒脫落的聲音就像死者在咬牙切齒,尸液噴濺的聲音就像死者在吐口水,這些聲音讓他發(fā)狂,讓他充滿了狂暴的、野獸般的力量——我不怕你,我就是要砸你,看你怎么樣?我就是要砸你!
聽到“嘎啦”一聲,他終于住手了。聽起來,死者的枕骨被木楔穿透了,這樣,他的舌頭應該已經被砸爛了吧。
蓋上棺材蓋,又填上土,他把墓穴恢復原樣后,才感到肌肉很疼,疲憊緊張的肌肉在抽動不已。干這些活必須細心,畢竟不能毀壞墳墓里的電話機。想起剛才尸液噴濺的聲音,恐懼突然又冒了上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
回到家時,天都快亮了。由于疲憊不堪,他很快就睡著了。出乎意料,他睡得異常安寧,一個噩夢也沒做。
第二天,他回想昨晚的行動時,得出的結論是:危險已經解除了,那死鬼再也不會來糾纏了。真是如釋重負的一天,好幾個月來,他從來沒有這么輕松愉快過。
傍晚又來了,昨晚那無比可怕的情景又一幕幕呈現在腦海。不過,他比昨天冷靜多了。連尸首他都砸過,還怕什么呢!
他想看雜志,但思緒混亂,無法閱讀,就看了一會兒電視。九點時,他困得直打哈欠。他真的太需要睡個好覺了。
睡吧,讓電話見鬼去吧!越是怕聽見,就越會聽見。所以,不要怕。
這是個難得的安穩(wěn)覺。他睡得那樣踏實、深沉,以致持續(xù)不斷的電話鈴聲都沒有吵醒他。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在迷迷糊糊中,他忘記了恐懼,拿起了電話:“喂!”
對方“嗡”的一聲,那是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似乎對方的舌頭爛掉了。
鄭暉猜出了是誰,冷靜地說:“你沒有舌頭,還打什么電話?安心做死人吧,死人應該為活人讓路,知道嗎?”
他被自己的言詞逗樂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對方沉默不語,似乎一時語塞。
鄭暉更高興了,他說:“不服輸你就來呀!我這里有的是木楔。哈哈哈哈……”
鄭暉的笑聲忽然停住了,因為他感到嘴里有東西在蠕動,這東西軟軟的,小小的,但是奇臭無比,而且這氣味越來越濃烈。他用手摸摸嘴巴,只見一條蛆正在掌心翻滾。
再看,從電話聽筒的孔里,蛆蟲正源源不斷地爬出來!它們爬到了鄭暉手上,鉆進袖子,沿著袖子爬上他的身體,往嘴巴、鼻子、眼睛里亂鉆。鄭暉明白了:蛆是從鄭伯炎棺材里來的。
在電話線的那一端,鄭伯炎的臉已經腐爛了,一只眼睛從眼窩里掉出來,掛在臉上,蛆在他臉上來來回回忙忙碌碌,身上粘滿了尸液。這些蛆是從鄭伯炎喉嚨深處爬出來的,它們沿著他嘴里的木楔爬,爬到木楔頂端,再爭先恐后地鉆進聽筒。沿著電話線,它們很快從死人嘴里到達鄭暉嘴里。他感到極度恐怖,但無法尖叫,因為一旦張開嘴,蛆蟲就向嘴里蜂擁而入。
電話聽筒傳出了聲音:“現在明白我在棺材里安裝電話的用意了吧?你不是想變成我嗎?你不可能變成像我一樣的富翁,卻能變成像我一樣的死尸。”
“哇……”
鄭暉嘔吐了,牽腸扯胃,他醒了。
剛才不過是一場夢。
越是怕聽見,就越會聽見。所以,不要怕。
但是,勸自己不要怕的人,其實心里怕得要命。
他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恐怖的迷宮,迷宮中埋伏著嗜血的野獸,但是,他既不知道野獸在哪兒,也無路可逃。
他在床上坐起來,頭腦中翻來覆去全是這些念頭:自我安慰、鬼神幻想、心理學……最后,像昨晚一樣,他滿腦子都是電話機。
爆炸的電話機。
腐爛的電話機。
利爪的電話機。
塞滿蛆蟲的電話機。
鬼哭狼嚎的電話機。
陰魂不散的電話機。
今天,鄭伯炎的尸體腐爛了,尸液流出來,在棺材里四處流淌。但愿,棺材里的電話機會在尸液的浸泡中損壞。
這樣的話,電話的威脅不就完美地解決了嗎?而且,不是我鄭暉,而是你鄭伯炎自己破壞了通訊設施。
只要能證明墳墓中的電話機壞了,那自己就不會疑神疑鬼了。看來,要再一次挖開墳墓,察看一下電話機。
不,不用到墳地去。打個電話就能弄明白。
對!與其這樣擔驚受怕,不如主動出擊。想到這里,他重振精神。
那天李律師抄下的公墓電話的號碼仍然塞在機座下面,他拿起機座,看見紙片上寫著:
“松杉公墓鄭伯炎57826573”
他拔了開頭四個號碼,臉頰麻木,被冷汗凍住了。拔第五個數字時,剛才夢中的情景使他不寒而栗,他抓了抓哆嗦的手指;拔第六個數字時,他的心瞬間接連跳了兩下;拔第七個數字時,左眼皮跳得厲害。
現在,他要拔公墓電話的最后一個數字了。他的心跳停止了,眼睛瞪圓了,呼吸摒住了,他俯下身,鼻尖幾乎碰到機座。平時聽話的食指,現在得竭盡全力才能控制,它蒼白、緊張、害怕,因為它是生命,因為它也許會打開惡魔的大門——“3”。
有一瞬,聽筒里毫無聲息,他認為電話已經壞了。但他立即想到,如果電話壞了,就會有一個甜美的女聲提示:“您好,您所拔打的號碼……”剛想到這里,他就聽到了清晰的“嘟嘟嘟”聲。
棺材里的電話鈴聲響了!他能想像,在空蕩蕩、潮濕陰暗的墓穴里,這鈴聲是如此的突兀,它能把幾十年來沉睡在地底的鬼魂全都吵醒。
“嘟嘟嘟……”
鄭暉感到失望,公墓電話還沒有壞。
“嘟嘟嘟……”
不只是失望,他還覺得頭皮發(fā)麻,毛發(fā)直豎,他仿佛看見了棺材里的情形:只剩下白骨的手向前摸索著,一把抓住了聽筒。對方是具尸體,我能說什么呢?
嘟嘟嘟。”聲音忽然停了?,F在,他最害怕的事發(fā)生了——對方接電話了。
“喂。”對方只說了一個字,但這足以讓他魂飛魄散。
“??!”鄭暉對著話筒,失聲尖叫。
“神經病!”
神經?。繉Ψ交饸夂艽?,卻似乎并不邪惡。
他不禁滿腹狐疑,就問:“你是……?”
“你找誰?這里的號碼是57826673。” 對方被人從睡夢中驚醒,仍然一肚子牢騷,“叭”的一聲,掛斷電話。
打錯了?他全身癱瘓,蹲在床邊,好久才緩過來??磥碇坏迷俅蛞淮瘟?。第二次,他加倍小心,反復對照鍵盤的上數字,再一個個拔下去。
這回絕對不會打錯。如果再打錯,那我一定是在做夢,或者是得了妄想癥。
“嘟嘟嘟……”
棺材里的電話響了,一定是的,絕對是的。他仍然提心吊膽,不過經歷了上次打電話的恐懼,他平靜多了。
“喂。”對方又接電話了。
但是,對方不可能接電話。鄭暉不是瘋子,他打電話的目的是證明公墓電話壞了,他根本不想與鬼魂談心。
但是,公墓電話接通了。
只有一種解釋——
承認吧!
承認自己打錯了吧!
承認自己是個瘋子吧!
但是,對方開口了,它的聲音蒼老、緩慢、沉著、清晰:“這里是公墓,我是鄭伯炎……”
鄭暉感到腳下的土地塌陷了,他跌入了無底的深淵。在跌落的過程中,無數的魔鬼向他張牙舞爪,耳旁呼嘯著鬼哭狼嚎。這時,電話中也傳來一聲長長的、響亮的、持續(xù)不斷的哭聲,這聲音像悲鳴、像威脅、像哀嚎,像獰笑,這是魔鬼的狂歡,也是人類的末日。鄭暉被聲音吸引住了,他甚至沒想到要扔掉電話,他昏頭昏腦、踉踉蹌蹌。
鄭暉看到鄭伯炎從電話里鉆出來,叫著“還我眼睛!還我眼睛!”
用尖銳的、殘破的指甲剜他的雙眼;鄭伯炎又叫著“還我牙齒!還我牙齒!”
用他被木楔打光了牙齒的嘴巴啃他的嘴唇。他們的嘴一接觸,就有億萬條蛆穿過鄭暉的喉嚨,掏空他的五臟六腑。鄭暉的手在空中狂舞,力圖驅趕撲上來的惡鬼。
為了鼓起勇氣,他一邊趕,一邊朝著電話聽筒歇斯底里地叫嚷:“不,我不相信。鬼……鬼只是我的幻想。鄭伯炎,你已經死了!你活著時,我能用慢性毒藥謀殺你;你死后,我能把木楔釘進你嘴里;現在,我仍然能夠殺了你……”
他用聽筒砸玻璃上撲下來的魔鬼、窗口跳進來的魔鬼、墻內閃出來的魔鬼、床底鉆出來的魔鬼……
電話線斷了,他還在砸;聽筒碎了,他還在砸;手指骨折了,他還在砸;撞得鼻青臉腫了,他還在砸……
第二天,在醫(yī)院,鄭暉的手腳被四根皮繩牢牢捆綁在病床上,他眼神呆滯、胡言亂語,一會兒失聲尖叫,一會兒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醫(yī)生、護士出去后,李律師帶進來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老人對意識模糊的鄭暉說:“不管你能不能聽明白,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我是鄭伯炎的老朋友,公墓電話的分機,裝在我的房間里。昨晚接電話不是鬼,是我。希望你快點康復,這樣,我們的電話錄音就是法庭上的證據。”
走出醫(yī)院后,他對李律師說:“我對你說過,不要懷疑鄭伯炎安裝公墓電話的用意。他身患絕癥,厭倦生活,正好借助侄子的毒藥來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