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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獠牙

最大一場雪總是在立春以后降下來的。雪花以一種和春天相稱的明快節(jié)奏不停的飄落著,但云層卻像凍住的鉛水一樣輝映著陰郁的光線,這樣的天空依然保留著隆冬的沉重感。

從外面回來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積雪,推開到了冷天才會裝上的雕花的堂屋排門,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醍醐竟然在我家。真是奇怪的組合,明明平時一碰上就吵架,可今天醍醐卻和我個性別扭的堂弟冰鰭圍坐在火爐邊。一看見我醍醐就站起來走到門口,露出了古怪的笑臉:“喲!火翼,這樣的下雪天還出門,那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我沒好氣地?fù)P了揚(yáng)手里的一疊書本:“借寒假作業(yè)!”因為一個寒假都玩掉了,如果不想在一開學(xué)就被罵的話,就只能趁最后幾天趕完作業(yè)了。因為冰鰭是個在學(xué)校操場上都會迷路的大路癡,所以我和他說好我出門去借他負(fù)責(zé)抄。據(jù)冰鰭說會按時完成寒假作業(yè)的乖乖牌只有住在城南“十八家”那邊的一個同學(xué),我趕過去時偏偏開始飄雪花,不一會兒就轉(zhuǎn)成大雪了。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走了一個來回,中間還走錯了路,現(xiàn)在我只覺得頭重腳輕,可能是感冒了,醍醐卻還堵著門口好像不準(zhǔn)備讓我進(jìn)屋的樣子。

見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著他比光頭好不了多少的腦袋,醍醐笑了起來,可能是要表示親切吧,他拍去我肩頭重新積起來的雪花后讓開了路,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吧,別說積雪了,連我都被拍得耳邊嗡的一聲響,就好像有什么急速飛去一樣。我反射性的回過頭——空無一物的天井里,只有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篩落著……

這時醍醐的大嗓門一疊聲的抱怨起來:“真是的,寺里偏偏這時候派我出來找七八年前丟的東西,走到半路碰上這樣的大雪,還好已經(jīng)在你家附近了……”

被砂想寺僧人撫養(yǎng)長大的醍醐,最怕別人這樣稱呼他——“你這和尚還真閑啊!”

被他吵得頭痛,我故意這么說;醍醐果然立起了剽悍的濃眉,神情兇狠起來:“跟你講多少遍不準(zhǔn)叫我和尚!”

“火翼,怎么花這么長的時間???”冰鰭及時打斷即將進(jìn)行下去的爭吵,我揉了揉被冷風(fēng)吹痛的額角,皺起了眉頭——本來和那個同學(xué)就不太熟,他家所在的那條陰暗的巷子“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院落,明明記得是從正確的門進(jìn)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人家,更糟糕的是那家雖然沒在門外貼出來,但看陳設(shè)就知道正在居喪期間。寂靜無聲的庭院中,一個身穿墨色衣服的短發(fā)婦人坐在堂屋口,看著頹然飄落的積雪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這個不速之客引來了她驚訝的注視……

總不能一聲不響的闖進(jìn)來,發(fā)現(xiàn)錯了調(diào)頭就走吧。我站在門檐下向她欠身賠禮:“對不起,我走錯門了……”

看著這位嫻雅的婦人注視著我的慈祥眼神,我更是既歉疚又難過:“請……請節(jié)哀,如果一直這么傷心的話,往生的人也會放心不下的……”

那位婦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溫柔而悲傷的笑容,見她好像沒有責(zé)怪的意思,我也松了一口氣跟著笑了起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隔著滿天的風(fēng)雪,我還是清楚地看見這位婦人的眼角有一顆美麗的小痣,恰恰就在眼淚流過的位置……

“我……中途走錯了路。撞倒別人家去了,那好像還是服喪的人家。”我勉強(qiáng)的回答冰鰭。

“你直接就回來了?”冰鰭不滿的提高了聲調(diào),“不是去了那樣的人家之后,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后才能回家的嘛!”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僅頭越來越重,而且連喉嚨也疼起來了,可冰鰭居然還在計較這種小事。我費(fèi)力的反駁:“又不是特意去吊唁的,只是走錯了門而已,犯不著那么緊張吧!”

醍醐卻不懷好意的笑起來:“你知道為什么從居喪得人家出來后,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嗎?就是怕還沒離開的往生者盯住你啊!繞道去人多熱鬧,生氣旺盛的地方,那家伙就沒法跟在你背后回家了!”

居然嚇唬我,以為這樣就能被唬住嗎?雖然完全是多余的能力,但我擁有可以穿透黑暗的眼睛,從小就一直不斷地看見來自彼岸世界的家伙們;不能講已經(jīng)習(xí)慣,但經(jīng)驗我至少還是有點的:今天我在那戶人家根本什么也沒看見!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我就退回后院自己的廂房里去了,反正作業(yè)借來就完成任務(wù),現(xiàn)在開始我要好好睡一覺,這是對付受寒最靈的良藥了。

可剛躺下不久,就在我迷迷糊糊有些睡意的時候,偏偏響起敲門聲。我連問了兩遍“誰啊”都沒有回應(yīng),可能是冰鰭這小子又想?;油祽邪桑蚁聸Q心不理他,可是敲門聲卻固執(zhí)的響個不停。

“你就進(jìn)來吧,不能放我清靜一下嗎……”我惱怒的嘟囔著,用被子擁緊沉重的腦袋,轉(zhuǎn)身朝著床里。

“那么我就進(jìn)來了。”隨著輕微的門響,陌生的溫柔語聲在我背后響起,那是成熟婦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嗎?不用起來招呼我,只要聽我講就行了。”

奇怪,是我的客人嗎?我沒聽過這個人的聲音啊,不過頭暈?zāi)X漲的我現(xiàn)在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背對著這位客人,真是失禮……

“剛剛實在太謝謝你了,你來到我家一直安慰我。”婦人的聲音里帶著悲傷的笑意,“如果不是你那么說,我恐怕會一直意志消沉吧,也許還要讓往生的兒子不停的擔(dān)心我……”

原來是那位眼角長淚痣的婦人啊,就是走錯路誤入的人家的。我想坐起來和她打聲招呼,但感冒可能越來越嚴(yán)重了,我連轉(zhuǎn)一下頭也力不從心。

“心里想著怎樣也要感謝你,所以就跟著你回來了,請不要見怪。”那位婦人有些為難的說,“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有件事還得麻煩你幫忙——今天是我的兒子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的丈夫……是個很無情的人,他不準(zhǔn)我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兒子,這里是我積攢的私房錢,請你幫我請了僧人吧……”

那怎么可以!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規(guī)矩?。∥疫B忙張口拒絕,但疼痛的喉嚨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身體更是像被壓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只得婦人將一疊鈔票放在我床頭:“那么就給你添麻煩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在婦人帶著哽咽的感激話語里,衣袂悉簌的聲音漸去漸遠(yuǎn)。

門傳出了開啟的聲音,這時我才有力氣轉(zhuǎn)過頭來,微微睜開眼睛:只見房門關(guān)得好好的,完全看不出有人來過的樣子。

——原來是在做夢??!因為那個悲傷婦人的形象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有所思就有所夢了。我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擁好被子繼續(xù)補(bǔ)眠,可怎樣也無法踏實的沉入夢鄉(xiāng),那是因為某種奇怪的沙沙聲在我枕邊不停的響著,好像……好像一疊堅固有韌性的紙張在不停被翻弄一樣……

堅固……而有韌性的紙張,難道會是——錢!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在近距離的視野里,一只手正百無聊賴的翻動著一疊鈔票!

帶著冰冷的拒絕意味的,蒼白而陌生的手……

如果不是頭疼、身體又沉重,我早就一下子跳起來了;但是現(xiàn)在我只能沿著著那只蒼白的手,慢慢的移動視線……

我看見了那粒小小的淚痣,像月亮上的陰影,映在那和手一樣蒼白的臉龐上。

但是,如果是中年婦人的話,這張臉未免太年輕了吧,看起來簡直就和我年齡相仿……

“你說讓我進(jìn)來,我就進(jìn)來了。”發(fā)現(xiàn)我睜開了眼睛,這個人開口了,聲音意外的低沉,俯視我的位置也格外的高。我剛剛那句“你就進(jìn)來吧”的話,是對他說的嗎?看見我困惑的眼神,這個人微微俯下身來:“剛剛你好像有些不太清醒的樣子,我再說一遍吧:今天是我媽媽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父親是個冷酷的人,他不準(zhǔn)我辦佛事超度死去的媽媽,這是我打工掙來的錢,請你幫我請一些和尚念個經(jīng)什么的,也算讓我盡一下做兒子的孝道。”

他是……那個兒子!那個長淚痣的婦人的兒子!可那個婦人不是說,她的兒子已經(jīng)過世了嗎!此刻我已經(jīng)來不及為讓陌生男子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這樣不謹(jǐn)慎的行為震驚了——這個人站在我的面前說他的媽媽已經(jīng)過世了,而他口中已經(jīng)死去的媽媽剛剛還在我枕邊拜托我請來僧人,為她死去的兒子做法事!

“你出現(xiàn)在門口安慰我的時候,我就覺得看來只能拜托你了。”這個人帶著悲傷的笑臉和隔著雪所見的如出一轍,難道,當(dāng)時我看見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他本人!可是……在我印象中的到底是眼前這樣的高挑少年,還是嫻雅的中年婦人的形象,為什么一下子弄不清了呢?

看見我呆若木雞的樣子,這個人有些歉疚的低下了頭:“錢我就放在這里了,真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熟人,你不舒服我還拜托你這么麻煩的事……”他鄭重的將錢放在我枕邊,轉(zhuǎn)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看著他從外面關(guān)上房門,我才想起來必須拒絕這件事,一把抓起枕邊的鈔票,我慌忙起身去追趕那個少年,可是卻在下床時一腳踏空……

天旋地轉(zhuǎn)的失重感砉然掠過我腦際,我聽見了從自己口中發(fā)出的驚叫,這驚叫使我把意識重新握在了手中——背后感到了堅固又溫暖的觸感,原來我還是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

剛剛那一切……都是夢嗎?已經(jīng)睡意全消的我慢慢的坐了起來,頭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么痛了,可是落入眼中的東西卻驚得我一身冷汗——在我的枕邊,整整齊齊的放著……兩疊鈔票!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伸出手:紙張粗糙的質(zhì)感仿佛在夸示它們的存在。難道剛剛不僅僅是夢!真的有人穿過滿天的白雪,來拜托我為他故去的親人舉行法事嗎?可是為什么是兩疊呢?難道,那對母子真的都進(jìn)過我的房間嗎?不對啊……

胡亂的披上冬衣,我一下子推開了臨門的長窗,只見廂房外的小天井里,一行幾乎被白雪遮蓋的足跡從角門慢慢的延伸到我的房門口——是一行……只有一行!

冰鰭何醍醐說得沒錯——我果然把不好的東西帶回家了!

進(jìn)入我房間的應(yīng)當(dāng)只有一個人,因為如果那對長淚痣的母子的說辭成立的話,這行腳印應(yīng)當(dāng)屬于這對來訪者中的一個,而另一個,必定是等待超度的亡魂!

那個徘徊著不肯離去的往生者,是誰!

我慌亂的穿好衣服,抓起這兩疊錢就跑去堂屋,正在那邊抄作業(yè)的冰鰭聽見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卻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火翼,你怎么把那種東西拿在手上?”

“???”我抬的手,手中是那對母子留下的錢,不……不僅僅是錢……

為什么剛剛沒發(fā)現(xiàn)呢?那兩疊并不都是錢?。≡谀ヅf的鈔票和我的手指間,是一疊花花綠綠的冥幣!就在我辨認(rèn)出的那一刻,那疊冥幣像障眼法突然消失一樣瞬間腐朽下去,變作層層疊疊的灰白余燼,發(fā)出了細(xì)小的喀嚓聲慢慢粉碎著。

我嚇得一下子丟開手,鈔票和紙錢灰燼一起從我指縫間滑落,張皇的飛舞之后,像肥胖的蛾灑著磷粉,凌亂的棲在地面上……

“不是做夢……果然那對母子里有一個是……他們還要我?guī)兔k回煞的法事……”我?guī)缀踹B話都說不周全了。

打斷了我顛三倒四的敘述,冰鰭嘆了口氣:“我大約已經(jīng)明白了,火翼。所以我讓你謹(jǐn)慎一點,凡事照規(guī)矩辦吧,你看,果然有不好的家伙跟著你回來了!”

“怎么辦啊,冰鰭!”我?guī)缀跻蕹鰜砹?,對于那些家伙我可完全沒轍啊!

“六七回煞也就是靈魂回來確認(rèn)自己已經(jīng)死去,告別了親人,了無牽掛的升天的日子。”冰鰭沉吟著,“既然有人請你幫忙辦法事,你就去找?guī)煾祩儼桑≡缫稽c過來就好了,醍醐乘著雪小一點剛回去,不然一手一腳拜托他倒是方便,不過現(xiàn)在你就得跑一趟砂想寺了,反正那里最近。”

“我怎么敢一個人去!”我一把搶過冰鰭手里的筆,冰鰭不滿的拖長了聲音:“我要抄兩人份的作業(yè)?。?rdquo;

“我自己抄還不行嗎?”用力把冰鰭從椅子上拖了起來,我連傘也沒拿就拉著他去了兩條巷子外的砂想寺。和平常一樣敲了半天邊門,醍醐這家伙才不耐煩地出來:“又是你們!你們兩個一定要給我添麻煩嗎?這里可是寺廟!隨便放外人進(jìn)來,被師傅罵的可是我??!”

“怎么辦啊,醍醐……”差一點就要哭出來的我已經(jīng)顧不得這家伙惡劣的態(tài)度了,把胡亂撿起來的那疊錢送到了他的面前,“請你拜托師傅們做法事吧!”

不指望口齒不清的我能說明什么了,冰鰭面不改色的指了指我:“這笨蛋惹上奇怪的家伙了。”

醍醐看情形不妙,只好讓我們進(jìn)了門,穿過回廊去了他所住的供養(yǎng)堂。雖然醍醐平時把這獨(dú)立的偏殿當(dāng)作秘密倉庫用,但這里原本是放供養(yǎng)之物的,堆滿了年代久遠(yuǎn)的古怪東西,比如拉開抽屜就會出現(xiàn)幽靈的衣櫥啦,半夜里會傳出笑聲的雕像什么的,所以成天總是很“熱鬧”,即使隔著貼了封印的大門,坐在供養(yǎng)堂旁邊的耳房,也就是醍醐的房間里,我還是能聽見殿內(nèi)七嘴八舌的嘈雜聲。

“供養(yǎng)……供養(yǎng)……”這些愛作祟的家伙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這個了,即使平時我都覺得這里讓人非常不舒服,更何況是今天,真不能理解醍醐居然能毫不困擾的住在這種地方。

“砂想寺是修行的地方,怎么能為了錢而幫人做法事呢?”聽完了我的敘述,醍醐把我遞過去的鈔票推了回來,“這件事我會立刻拜托師傅的,錢你就還給人家吧。”

“可是……”這下我可我犯難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到我房間里來的那對母子中,哪個是人,哪個是那種東西啊……”

醍醐揚(yáng)起了刀削般凜冽的眼角:“冰鰭,你家的門戶還真謹(jǐn)嚴(yán)?。?rdquo;

冰鰭頓時皺起纖細(xì)的眉頭:“別胡說!我在堂屋抄作業(yè),哪有閑心注意有沒有人進(jìn)來!”

醍醐不屑的哼了一聲轉(zhuǎn)向我:“不管那么多了,把錢還到那戶人家去就行了。

是十八家那邊的人家吧?“虧他還記得那么清楚。

“對啊……”我點了點頭,“可是……我又不知道該防著誰,萬一再碰上那種家伙怎么辦……”

“這個啊……”醍醐沉吟起來,耳房被小小的沉默籠罩著,供養(yǎng)堂里的嘈雜聲于是滲了過來。零零碎碎的聲音里,有一個音節(jié)被不停的重復(fù)著。這時,擁有比我更敏銳的耳朵,一直傾聽著彼岸之聲的冰鰭困惑的低語起來:“奇怪……那些家伙們?yōu)槭裁炊荚谡f……牡丹,牡丹?”

“那個啊!”醍醐恍然大悟的笑起來,露出了白白的犬齒,“你們等一下。”

他走出耳房,只聽得隔壁供養(yǎng)堂的大門發(fā)出呻吟般的聲音,慢慢開啟了,在一陣騷動和翻箱倒柜的轟隆聲之后,身上還掛著蜘蛛網(wǎng)的醍醐握著一個小漆匣回到了我們面前。

“就是這個了!”他把匣子放到我面前,“這東西很厲害,那些家伙沒一個敢靠近它。暫時借給你用吧。不過還了錢和那家斬斷瓜葛之后,就得把它還給我,被師傅發(fā)現(xiàn)這東西不在的話,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那是什么???我低頭看了看那個匣子,看起來根本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一般的供養(yǎng)物周圍都或多或少的飄蕩著無法言喻的異樣氣息,可這匣子看起來就和一般的首飾盒沒有任何區(qū)別。我猶豫著打開盒蓋,卻嚇得手都軟了,漆匣一下子滾落到桌面上,里面的供養(yǎng)物也掉了出來。

我可不是被供養(yǎng)物上附著的氣息所嚇倒,嚇了我一跳的是供養(yǎng)物本身——那是一顆白森森的獠牙,可能屬于什么嗜血的猛獸吧,但又比一般的獸牙小。這獠牙雖然并沒有險惡之氣,但卻有著咄咄逼人的銳利線條,最可怕的是從蒼白骨質(zhì)的深處沁出殷紅的痕跡,像欲雪的黃昏慢慢涌出的陰郁彤云……

“除了惡心之外,看起來完全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冰鰭拈起獠牙仔細(xì)察看著,“真的能嚇跑那些家伙們嗎?”

醍醐露出了譏笑我們這些外行人的神情:“這可是牡丹之牙?。?rdquo;難怪那些附在供養(yǎng)物上的家伙們剛剛叫著“牡丹牡丹”。

“牡丹之牙?牡丹花嗎?”我越發(fā)覺得這有著柔弱名字的獠牙不可依靠了。

醍醐夸張地嘆了口氣:“不要一提到牡丹就想到嬌滴滴的花嘛!你難道不覺得嗎?牡丹這名字很霸道啊——陽剛的紅色。”

我可不管它是牡丹還是玄牝,只要管用就好,我一心想的就是拿著它去十八家還掉那疊錢,早點和那古怪的人家撇清關(guān)系!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雪也漸漸小了,從砂想寺去城南十八家還是來得及的,可冰鰭居然落井下石地說我有牡丹之牙,他不用陪我去也行,趕著回家抄作業(yè)去了。雖然覺得挺瘆人的,但我還是握緊那枚獠牙——現(xiàn)在只能依靠它了,冰鰭這沒同情心的家伙!

可糟糕的是,到了城南,一進(jìn)十八家那條小巷子我就懵了,當(dāng)時我是誤打誤撞闖進(jìn)那戶居喪人家的,現(xiàn)在我特意去找還真的找不到了!再加上十八家那邊光線一向不好,院落又差不多,我總不能挨家挨戶的敲開門,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家吧!

臨近黃昏,雪又下得緊了,淡薄的炊煙已經(jīng)緊挨著每戶的灰瓦上浮泛起來。

我在空無一人的小巷里徘徊著,明明就在同學(xué)家這一帶,為什么就是找不到那戶人家呢?

就我在靠著某扇大門一籌莫展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木門開啟的咿呀聲,一盆水嘩的潑了出來,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變落湯雞了。潑水的是一位年輕主婦,還沒習(xí)慣做家務(wù)的樣子,她見自己差點闖了禍,手忙腳亂的過來查看我身上是否被潑濕:“真是太對不起了,我不知道正好有人經(jīng)過!”

“是我太靠近你家大門,給你添麻煩了。”我一邊說著一邊慶幸碰上了好機(jī)會,“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戶居喪的人家?”

年輕主婦有些驚訝得看著我:“太奇怪了……難道你是來吊唁的嗎?”

太好了,她知道那戶人家在哪里??!正想請這位年輕主婦幫忙帶路,卻看見她手撫著面頰,露出很難過的表情:“那間院子早就沒人居住了,那家夫人一過世,她的前夫就把房子給封了。真可憐,快到六七回煞了,都沒個人過來看看……”

“咦,那她的兒子呢?”我趕緊追問。

“兒子?”年輕主婦的表情更困惑了,“那家從來就沒有過兒子啊,那兩口子離婚可能就是因為夫人不生養(yǎng),后來那位夫人神志也有些不正常了,好像總是在幻想著有個兒子的樣子,她的前夫看她可憐,才讓她一直住在這里的……”

那位夫人已經(jīng)死了,而且,這戶人家從來……就沒有過兒子……

那時冰鰭沒有注意到任何人進(jìn)入我家,難道不是因為他太大意,而是因為到我房間的,根本沒有一個是人類!可是那對長淚痣的母子留下的錢里,只有一疊是冥錢,另一疊的的確確是人間的紙幣??!

而且,明明我房前的雪地上,還留著一行腳印?。〔?hellip;…不對……

為什么只有一行腳印呢?那位死靈母親是無法留下腳印的沒錯,但如果是人類,一進(jìn)一出,雪地上應(yīng)該……留著兩行腳印才對!可是雪地上只有前往我房門口的腳印——那個兒子進(jìn)到我家之后,就沒有再出去嗎?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就好像,消失在我家庭院里一樣!

那兩對母子中的確有一個是死靈,更重要的是,另一個究竟是什么!不像我拿著醍醐給的牡丹之牙,冰鰭可是毫無防備的一個人回了家,那個不知是什么的東西正潛伏在家里?。?/p>

來不及和那位主婦招呼了,我轉(zhuǎn)身就想往家跑,可那位年輕主婦不緊不慢的聲音卻在我背后響起:“這就回去了嗎,你不還錢了?”

“來不及了!”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可是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我提起過來還錢的事情嗎?

我疑惑的慢慢回頭,那位年輕主婦溫柔的笑著:“拜托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呢?六七回煞可是重要的日子呢,請師傅做法事了嗎?不然往生者是不會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

為什么她連這件事情都知道呢?而且,為什么剛剛我沒有發(fā)現(xiàn)呢——她的眼角,長著一粒清晰的淚痣啊!

忘記了還可以逃走,我呆呆的注視著那位少婦,她的臉慢慢變化著:女子的柔媚感漸漸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還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身為男人這一點的少年那特有的冷淡與怠惰。

眼角長著淚痣的少年,擁有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容顏的少年,他分明就是出現(xiàn)在我房間里的那個兒子!原來他并沒有留在我家里而是跟在我身后了,腳印是他留下的吧,雖然還是弄不清為什么只有一行,但至少可以確定冰鰭是安全的,而擁有牡丹之牙的我可不怕面前的這個家伙!

我一下子松了口氣:“還好沒跟著冰鰭!”

“還好?”長淚痣的少年揚(yáng)起了筆直的眉毛,“你好象還沒搞清楚狀況吧……”

伴隨著少年上揚(yáng)的尾音,小巷平凡的景象消失了,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的我轉(zhuǎn)頭四顧,卻只看見卷著鵝毛般雪片的塵霧阻斷了我身后的道路,天地驟然間轉(zhuǎn)換成為白茫茫的無垠空間。

“這是哪里?”我有些慌了,拿著牡丹之牙也會被卷進(jìn)來嗎,這里怎么看也不像人間的樣子??!

“這里?”少年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十八家??!”

“胡說……十八家明明是條小巷子!”

“枉費(fèi)你在香川活了十幾年,連十八家的來歷都沒聽過嗎?”少年的視線橫掠過那粒小小的淚痣,“不過來得及……你看看腳下就明白了……”

腳下嗎……我猶豫著,還是依照他的話低下頭去:奇怪的死灰色從積雪里浮現(xiàn)出來,平坦的雪地也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凹凸。我微微的瞇起眼睛辨認(rèn)那薄雪下隱藏的事物,明明應(yīng)該是很熟悉的形狀,為什么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呢——淡淡的殷紅從灰白的球狀、圓柱狀和枝狀物體內(nèi)部浮現(xiàn)出來……

破碎的驚叫從我喉間逃逸而出,明知道倒下只會離可怕的東西更近,可是我還是不能控制的跌坐在地——白皚皚的積雪之下堆積的,那是不計其數(shù)的,殘破的尸體??!

驚恐使我覺得那個長淚痣的少年的聲音就像從遠(yuǎn)處飄來那么不確定:“到底過了多久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可能已經(jīng)好幾百年了吧,改朝換代的時候總是在打仗,困守香川城的軍隊即使知道沒希望了也不投降,于是糧草漸漸吃空了,守軍就開始吃人,然后……平民也開始吃人了。也是這樣下雪的天氣,城終于攻克了,官員檢點劫后余生的人,將這些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男女老幼聚集起來重新組成家庭,一共就組成了十八戶人家而已——因為是他們生活的地方,所以這一帶才被叫做十八家……”

香川竟然有這樣的慘烈的往事,這座寧靜而安閑的城市,竟然曾經(jīng)是互相血食的鳩槃荼之城!

我驚訝的抬起頭,只見少年緩緩的走過來停在我面前,從生著美麗淚痣的眼角含笑俯視著已經(jīng)不知所措的我:“人們總是想最快丟掉戰(zhàn)爭的記憶……那十八戶人家決定往事封印起來開始過全新的生活。大家像害怕打破瓷器一樣努力維持著眼前的平靜,可不知從哪天開始,這些人家養(yǎng)的雞鴨無緣無故的變成了一堆帶血的羽毛,他們沒太在意,或者根本是刻意不去注意;可這種事不斷發(fā)生,后來漸漸輪到看家狗了,人們這才有點怕了,但他們還這樣安慰自己:曾經(jīng)那么繁華的不夜城毀于兵燹,如今只剩下他們這幾個活人,一定還有不少戰(zhàn)死者化作鳩槃荼餓鬼在廢墟上游蕩吧……可是讓他們真正害怕的事不久就發(fā)生了,一戶人家的妻子突然失蹤了,找到她的時候……她的內(nèi)臟已經(jīng)……”

“啊啊啊!”我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不要講,我不聽!”

少年就好像捉弄同伴成功一樣得意的笑起來,但拉開我手的動作卻那么殘酷:“我很親切地在給你講故事呢,好戲正要開場??!”

為什么他能碰到我?明明我擁有可以威懾那些家伙的牡丹之牙??!可還沒等我細(xì)想,少年的聲音又響起了:“對于活下來的人來說,這可是不得了的事——被吃剩的尸體就好像把這些人曾經(jīng)犯過的罪活生生的擺在面前一樣,一下子把他們努力維持的甜蜜生活的幻象給打碎了。這十八家人開始發(fā)狂的尋找那個食人者,最令他們懷疑的就是這個被吃掉的女人的養(yǎng)子,人們經(jīng)常在背地里稱呼這少年做鳩槃荼,因為在城池被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的他就曾親手殺掉他的生母,然后……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了……”

已經(jīng)……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范圍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下意識的握緊口袋里那顆牡丹之牙……

“可是少年的養(yǎng)父卻堅持說兒子決不是鳩槃荼,人們也只好作罷??墒窃僖矝]有人看見那位父親走出過他家大門。等到人們按捺不住闖進(jìn)那戶人家的時候,他們看見那位曾經(jīng)那么堅決,那么固執(zhí)的保護(hù)著自己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在他養(yǎng)子的利齒間,變成了鳩槃荼少年血肉的一部分了……”少年清亮的笑聲使我茫然的抬起頭來,剛剛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少年只有單邊的虎牙呢,他笑起來的樣子看起來比長犬齒醍醐可愛多了……

少年有些嘲諷的聲音持續(xù)灌進(jìn)思維已經(jīng)完全失控的我耳中:“人們立刻抓住了那個少年,毫不猶豫地把他燒死了。其實仔細(xì)想想,他們其實上是想通過抹煞少年的存在來抹煞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吧……可是,和那些罪一樣,已經(jīng)化成鳩槃荼的少年的怨恨不是普通的火焰所能凈化的,他的尸灰里留下兩顆像獸牙一樣鋒利的犬齒……人們避諱這件兇事,丟掉了那兩顆牙齒,永不再提起少年的名字,就以他全身盛開著紅花那樣沾滿鮮血的樣子,稱呼那個少年為——牡丹。”

食人的鳩槃荼少年被人們稱為牡丹……那么,在火焰里留下的那兩枚獸齒也就是——牡丹之牙!醍醐這笨蛋,為什么會給我如此險惡的東西!他難道是想以毒攻毒,就不怕適得其反嗎?更可怕的預(yù)感在我心里慢慢發(fā)芽——總不會,我面對著的就是……

長淚痣的少年怠惰地笑著,在我面前慢慢蹲了下來:“喂,你叫火翼是嗎?我的牙在你身上吧!”

“你……你的牙?”我一下子握緊了口袋里那枚利齒,預(yù)感竟然這么快就應(yīng)驗了!

“是啊!”少年故意夸張地笑了起來,特意露出的單邊的虎牙,“吶,也不知誰把我的牙送去砂想寺供養(yǎng)起來的,害我好久沒法自由行動,不過七八年前寺里失火讓我有了機(jī)會,可惜只有一顆牙被一個笨女人給撿到了。托她的福,靠汲取她的血肉和靈氣,只有一半本體的我才能短時間擁有實體。這女人真是不錯的食物,為了我寧可被當(dāng)成瘋子,連丈夫也不要了,可惜前一陣子她遇上車禍,好在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也不知哪里不對,她沒意識到自己死掉,反以為害死了和她一起過馬路的我,成了死靈還請你為我做法事,笨透了!她完全沒想到自己撫養(yǎng)的居然是讓人怕到不敢直呼其名鳩槃荼——牡丹??!”

“難怪你和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原來……你又把媽媽吃掉了!”

鳩槃荼少年牡丹的瞳孔一瞬間劇烈收縮,那散漫的笑意輕易的變成了殘酷的冷笑,他不耐煩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不要羅嗦了,把牙齒還給我!”

“還給你后你就要吃掉我嗎?”我用力掙扎甩開他的手,“別開玩笑了,我一點也不好吃!”

“現(xiàn)在你不說還好我沒跟著冰鰭嗎?對對!就是這樣,自私自利,不顧別人才叫人類嘛!”牡丹突然間又興高采烈起來,像得到糖果的兒童一樣笑得那么燦爛,“別擔(dān)心,等吃掉你之后我自然會去吃那個冰鰭的!你們的血肉和生氣都非常濃厚,也許會讓我變得更加強(qiáng)大也說不定!說起來十八家的血應(yīng)該已經(jīng)遍布這座城市了,你們……總不會流著和我一樣的血吧……”

“才不是!我們和吃掉自己親人的妖怪才沒有半點關(guān)系!”我不顧一切的大喊。

剎那間,微笑凍結(jié)在牡丹的臉上,他抓住我的手松開了,已經(jīng)嚇到腳軟得我卻連逃走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呆呆得看著這位鳩槃荼的面孔,看著欲雪的彤云一樣陰郁的悲傷漸漸覆蓋在他月輪似的臉上:“妖怪……那個時候,我會殺掉親生母親,是因為我害怕!我的媽媽就要吃我了,我很害怕!從那天開始我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我很餓!真的很餓!我已經(jīng)餓昏了!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吃了……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的嘴里,已經(jīng)滿是人類血肉的味道了!”

明明可以看見牡丹眼里的悲哀,但我卻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悲哀存在于我無法觸及的遙遠(yuǎn)之處,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就像殘冬那鉛水般的壓抑云層,我所能觸及的,僅僅是云層間輕快飄落的春雪而已……

“管他呢,反正我已經(jīng)看開了,身為妖怪就是要吃人嘛!”片刻間牡丹臉上已經(jīng)換回了澄明的笑意,他俯下身看著我,“不過不甘心的是……明明人人都做過和我一樣的事情,為什么,只有我被稱為妖怪呢!”

我為什么就是想不到呢?這不僅僅是牡丹一個人的罪??!可是只有他,只有他被剝奪了人類的名字,被當(dāng)作罪的化身而埋葬!變成食人鬼的牡丹的確應(yīng)該被稱為妖怪吧,可是,并不是只有變成死靈的母親牽掛自己假想中的兒子?。痪褪沁@吃人的妖怪,他曾經(jīng)趁著能維持實體的短暫時間穿過積雪的庭院,來請素不相識的我?guī)退饶俏粵]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

此刻,明快的表情已經(jīng)從牡丹長淚痣的眼角退去了,他恢復(fù)了那種怠惰的笑容:“我怎樣也得謝謝那個笨女人吧,做了這么多年的食物不算……死后無意中還替我找到了這么好的新糧食……”

打定主意要吃我了嗎……我靜靜的注視著這位鳩槃荼少年,直到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無法控制的哭泣,反復(fù)地說著:“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

“你在可憐誰呢?”一瞬間的驚訝后,牡丹為難的笑了起來,就像安慰我似的,他開始分散我的注意力,“傷腦筋呢,人類一害怕就不好吃了!并沒有那么可怕啊,吶,火翼,你聽我說——你說一年四季里,哪個季節(jié)最可怕呢……”

“是冬天嗎……”好奇怪,不受控制的,我的思維漸漸的尾隨著牡丹柔和的語調(diào)。

“不對,你再想想……”在他的勸誘里,我的意識漸漸開始模糊……想控制我乘機(jī)取走牡丹之牙,然后吃掉我嗎?決不能讓他得逞!我用力握緊手里的獸牙,鋒利的齒尖漸漸刺破了我掌心的皮膚……

伴著慢慢清晰起來的思想,溫?zé)岬难簼u漸沾濕了我掌心……

突然間,狂暴而溫暖的風(fēng)從我身后席卷而出,牡丹的身上頓時爆出一連串蒼白的火花。他憤怒的驚叫著:“原來你是誘餌!”一把抓住我急速飛掠,灼熱的利刃霎時劃破雪的幻境,薄雪覆蓋下的尸山血海一下子消散了……

“居然聊這么久,火翼你要和鳩槃荼喝茶嗎?”伴著不耐煩的粗暴聲音,兩道熟悉的人影從雪霧中緩緩浮現(xiàn)出來——那是醍醐和冰鰭!

“你在我的牙齒上動了手腳!”牡丹怒視著醍醐,咬牙切齒地說。

“我知道你就喜歡火翼他們兩個這一型的!”醍醐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如果我親自出馬你一定早就躲遠(yuǎn)了!不過火翼尤其沒本事,我就在另一顆牙上動了點手腳。雖然你看起來像個人,但本體只是兩顆牙中的一顆而已,只身體要受到一點傷害,她手里的牡丹之牙就會立刻牽制住你!”

“也就是說,冰鰭,一切都是你和醍醐串通好的?”我開始冒火了,難怪一回來就看見向來不和的醍醐和冰鰭相安無事,“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十八家的事情,所以才讓我去那邊借寒假作業(yè)!”

“反正……反正不會有事的啊……只要你一有什么問題,牡丹之牙立刻就會引導(dǎo)我們進(jìn)入這妖怪的空間的!”冰鰭顯然有些心虛了,“大不了……大不了還是我來抄兩人份的寒假作業(yè)??!”

“什么不會有事,我現(xiàn)在在他手上,就要被吃掉了?。∵€要寒假作業(yè)有什么用!”如果現(xiàn)在可以自由行動,我早就把醍醐和冰鰭都暴打一頓以泄心頭之恨了!

“沒問題的!”醍醐得意洋洋的大笑起來,他慢慢的攤開手掌,一團(tuán)巨大的螢火從他掌心飛出,漸漸舒展成人的形狀:那是普通的靈體,可能因為力量太微弱了吧,呈現(xiàn)出即將消散前的半透明狀態(tài)——一位嫻雅的短發(fā)夫人,她的容顏和牡丹如出一轍,端正的眼角有著一粒美麗的細(xì)小淚痣……

“媽媽!”我聽見了牡丹毫不猶豫的這樣呼喊著,一直張口閉口說著“那個笨女人”、“食物”的他,幾乎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考就呼喊這“笨女人”為——媽媽!

“真是巧呢!你拜托火翼幫你找寺廟做法事,超度這個亡靈,火翼找的恰好就是我們砂想寺!”醍醐握著左手,控制緊閉雙眼的死靈,“也就是說,這魂魄恰巧被我們照顧著呢,很麻煩啊……被鳩槃荼吃掉的人,魂魄是沒法得到解脫的!”

“未免太卑鄙了吧!和這笨女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要把她怎樣!”牡丹失去了一貫的怠惰悠閑。

醍醐笑得有些無賴:“我們交換吧!我很吃虧哦,你手上那個可是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人!”別開玩笑了,對方怎么可能答應(yīng)!老實說醍醐手上的才是沒價值的砝碼,牡丹要根本沒法牽制對手的死靈干什么!

可是出乎意料的,仿佛幻聽般,不易覺察的嘆息飄過了我的耳邊。鉗制住我的手放開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牡丹已經(jīng)丟下我,一步一步的向醍醐走去……

不能過去!一旦過去的話……一旦過去的話……這沒有答案的呼喊哽在喉間,我無法發(fā)出半點聲音——口是心非的妖怪,他選擇的不僅僅是死亡啊!

俯視著毫不畏懼的停在自己面前的鳩槃荼少年,醍醐冷笑著,他控制死靈的手指慢慢松開了,“不可以!”伴著冰鰭指向不明的阻止,就在眨眼之間,醍醐那兇狠有力的指尖帶著呼嘯的寒氣,猛然貫穿了牡丹的胸膛……

死靈也好,妖怪也好,都不會流血吧……所以,即使大朵大朵鮮艷的紅牡丹盛開在鳩槃荼少年的身上,雪地上依然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伴著牡丹無法壓抑的小小呻吟,迅捷的手指已經(jīng)毫不費(fèi)力的沒入他身體。醍醐驚訝的表情告訴我牡丹根本沒有躲避也沒有反抗,就好像主動迎向那甘美的死亡……

仿佛執(zhí)念般,瀕死的牡丹握緊了醍醐的手腕,泣血般的低語著:“放過……放過我的媽媽……”

“我聽見……兒子在叫我啊……”這一刻,早已失去力量的死靈出乎意料的發(fā)出了清晰而焦急的語聲,“為什么,為什么我看不見我的兒子!”

此刻的我只能捂住嘴唇,壓抑著快要脫口而出的哽咽聲;一直冷靜的注視這一切的冰鰭此刻垂下了單薄的眼瞼,他的聲音是還那么鎮(zhèn)定:“對不起,不得不告訴你……之所以看不見自己的兒子,是因為你們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世界了——已經(jīng)死掉的人,是你……”

極短暫的驚訝之后,欣喜的笑容淹沒了婦人的臉龐,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真的嗎……死掉的是我,也就是說,我的兒子沒事對嗎?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那個人不是你的兒子,他只是吃你的生氣和血肉的妖怪而已……”被醍醐穿透了胸口的牡丹突然發(fā)出變了腔調(diào)的大喊,過度的使用力量使得大量虛空的鮮血從他口中涌出……

“別胡說!”長淚痣的婦人打斷了牡丹的話,即使如此她好像也聽出了那是她兒子的聲音。這位嫻雅的婦人閉上了眼睛,她變得透明的臉龐上露出了那么慈愛,那么幸福的微笑:“傻瓜……哪個小孩子不是吃自己父母的血肉長大的呢?”

這句話、這個微笑用盡了婦人全部的力量。一瞬間她變回了巨大的螢火,仿佛無比依戀般,盤旋著穿越不斷飄落的白雪,漸漸消失在彤云密布的天空深處……

不是說被鳩槃荼吃掉的人是無法得到解脫的嗎?難道這位婦人不是被牡丹吃掉,而真的是死于交通意外!

“哪個小孩子不是吃父母的血肉長大的……”重復(fù)著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的話語,牡丹微笑起來。

“很遺憾,我不是……”醍醐剽悍的五官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淡神情,他猛地從牡丹的胸口抽回手,伴著虛空的鮮艷紅花轟然綻放,牡丹的身體像失去陽光的樹影般一下子消失無蹤。

露出白白的犬齒,醍醐的笑臉像獵食成功的猛獸般冷酷而無邪,他攤開五指,毫不留情的傾側(cè)手掌,一堆毫無生氣的蒼白的粉末和雪花一起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的撒落下來……

這就是牡丹的本體吧!那個孤獨(dú)的妖怪已經(jīng)不在了嗎,哪個世界里也不存在了……

“牡丹!”我忍不住握緊拳頭大喊起來,卻感到掌心一陣刺痛;慢慢的舉起手,一枚潔白的獸牙躺在我早就被割傷的手心,雖然從骨質(zhì)內(nèi)部滲透出的淡淡殷紅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了,但鋒銳的齒尖還沾染著一點血跡……

“真多事,沒有你的血供養(yǎng)的話,這鳩槃荼早就完蛋了!”醍醐不顧我的反抗搶過那枚獸牙,但卻小心的把它放進(jìn)自己口袋里,“現(xiàn)在讓他睡個好覺作個美夢,真是太便宜他了!能寂師傅也是,一直說那家伙的氣息太弱找不到,讓他出來混了七八年,害得我現(xiàn)在要費(fèi)那么大周章!”

砂想寺的方丈僧能寂大師之所以隔這么久才收服牡丹,真是因為氣息太弱找不到他的藏身之處嗎?

“下一回……要過一個更幸福的人生啊!”看著融入白雪的灰燼,又抬頭注視著螢火消失的天空深處,冰鰭很難得的微笑起來,緩緩地說。

漸漸稀疏的雪花降落在恢復(fù)原狀的這條名叫“十八家”的青石板小巷中,這里雖然曾埋葬著劫后余生者的記憶與罪孽,但此刻,炊煙安詳?shù)目澙@著,每家每戶的廚房里傳出溫馨而歡快的鍋碗瓢盆之聲——牡丹說得沒錯啊,也許我和冰鰭,也許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的身體里都流著鳩槃荼的血,那是無法消除的罪業(yè),但那不重要!只要擁有溫柔包容的心,世界是這么遼闊!

我突然笑了起來:“對了,一年四季,哪個最強(qiáng)大呢?”

牡丹曾經(jīng)問我,四季中最強(qiáng)大的季節(jié)是哪一個!當(dāng)時恐懼萬分的我錯誤的回答了:“冬天。”

現(xiàn)在,我知道正確的答案了!

“當(dāng)然是春天??!”雖然不理解我為什么突然提出這不相干的問題,冰鰭和醍醐還是異口同聲地回答,話音一落他們就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真沒辦法,就算為了一時利益走到一起,但不和就是不和,對頭就是對頭!

不過他們還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正確答案呢,四季里最強(qiáng)的就是春天——冬天擁有強(qiáng)大而鋒利的爪牙,但春天卻能用那小小的獠牙,一口一口的把它吃掉,所以,很厲害呢……

殘冬的陰云很快就要散去了,會隨著這場明凈春雪降臨吧——那強(qiáng)大而溫柔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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