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我半躺半坐在藤椅里,仰望著屋頂橫豎交叉灰塵積出三寸厚的木梁以及周邊或明或暗或黑的死角,正在進行著每日例行的活動——發(fā)呆,木門突地響了兩聲。我循聲望去,絢麗的顏色在門縫一閃而過,接著魏大小姐霞略顯夸張的嬌嗔聲便傳了過來:“木子~大師~!你在不!”
我姓李。
祖奶奶說,我的名字,或者說任何一個當值李氏女子的名字,都是個關(guān)乎安危的秘密。這個李氏女子必須克制保守,至少,在找到那個人之前,她都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其他人。但是,她會一天一天的淡忘自己,直至有一日徹底遺忘。
假如在那之前,她仍然沒有找到那個人,這便意味著李氏這一世的使命失?。哼@個李氏女子必須放棄現(xiàn)在的自己,重新做回一個平凡人。為面包朝九晚五,為愛情相夫教子。
之后,當她生下第一個孩子時,祖奶奶會重新出現(xiàn),將孩子帶走。新生的孩子將是女孩,她將繼承前任未曾完成的使命,從頭修煉,邊鏟除邪魔,邊繼續(xù)尋找。
所以,我一直將自己當成一個有姓無名之人。我將我的姓拆開,讓我的朋友稱呼我為‘木子’。簡單,易記,甚至有些朗朗上口。祖奶奶雖然不以為然,我卻很為此洋洋得意:名字算什么?不就是個區(qū)別自己的符號么?只要具有某范圍內(nèi)的獨一無二性,具體叫什么并沒有太多意義。阿貓也好,阿狗也罷,無傷大雅。可惜的是,能與我成為朋友的,在我虛度了26年光陰之后,也只得一個霞而已。
當然,關(guān)于祖奶奶的話,我是很有些疑問的——關(guān)于這點我想說明一下,當我剛出生的時候,祖奶奶說,一看就讓人覺得是個怪孩子。不哭,不鬧,睜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自顧自發(fā)呆,小小年紀奶還不會吸,居然會皺眉,做一臉沉思狀。會說話的時候便開始問問題,小的時候問的問題很幼稚。比如說,我會一本正經(jīng)的問祖奶奶,朱砂為什么是紅色的,通便符為什么彎彎曲曲的,劍為什么非要用桃木的,為什么天不亮就得起來舞劍,那個沒有腳的人為什么一見我就飄著逃走,為什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朝我哭,還有,為什么祖奶奶總是在晚上我做夢的時候才出來……
這些問題,祖奶奶都還能夠應(yīng)付,心情好的時候也一一的向我解答。但是,有些問題,比如,那個讓李氏女子窮極數(shù)代盲目等候的人,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妖怪?又比如,李氏女子代代不同,名字也各個相異,具體能有什么關(guān)鍵?再比如,祖奶奶怎么能確保每一代李氏女子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假如是男孩又會怎樣?再再比如,我該怎樣放棄現(xiàn)在的自己重新開始呢?對于這些問題,祖奶奶的答案就很含糊了。其實最后一個問題,我是很想知道答案的。
因為,我實在厭倦了。
很厭倦……
厭倦了手中這本已經(jīng)泛黃的經(jīng)書;
厭倦了那柄丟在屋角的桃木劍;
厭倦了每日清晨的聞雞起舞;
厭倦了用朱砂畫符;
厭倦了啊……我知道,我厭倦的,其實是自己。
我嘗試著主動遺忘自己的名字,這樣便可以早點解脫。
可是不行。
我心里時常會浮現(xiàn)出自己的名字,三個雪白的字,猶如漆黑的夜里突然亮起的閃電,刺眼的劃破黑幕,瞬間消失,留下滿目暈眩;閉上眼,那三個字就如詛咒般戴著獰笑在我眼前扭曲著身子,慢慢隱去痕跡……
每到此時,思緒繁雜,心神不寧,氣海忍不住陣陣翻騰。我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金剛經(jīng):“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往返念叨數(shù)遍,漸漸平靜。
擲下手中的《李氏伏魔大法經(jīng)》,我起身走到門前。耽擱得太久,霞這個大小姐早就不耐煩了。
打開門,門外陽光燦爛,氣溫高灼,熱浪刺激得我微微瞇了瞇眼。只見霞著一身鮮紅與深藍較雜的長裙,頭戴一頂寬邊草帽,帽沿處隨意插著幾朵一看就是草叢里采摘的野花;帽端繞著幾縷絢爛的煙霧,似有若無,那是花魂,不足為害。
不等我先開口,霞已經(jīng)叫了出來:“Oh,Gosh!你在家!怎么這么久,才來開門?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她總是這樣,一驚一乍之時就會中英文夾雜的和人交流。好在我已經(jīng)習(xí)慣,基本無視那些唧唧歪歪的鳥語。
我嘆:“知道大小姐要來,我怎么敢出去。”
“神婆,又掐指算過啦?”霞氣咻咻哼了一聲,繞過我,徑自進了屋,摘了帽子,掏出手絹擦了擦汗,接著哎呀一聲嘆了一氣,愜意說:“還是你這屋子涼快~比空調(diào)還舒坦。。。”
我關(guān)門,重新念了個封門咒,將夏日炎熱的空氣擋在門外。
霞在屋內(nèi)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愜意的坐低了,伸了伸修長的腿,一眼撇見地上的書,揀起來,咯咯嬌笑:“你們李家的傳家寶哎~怎么每次我來就見到它躺在地上?”
我沒搭理她,進廚房捧著熱水瓶搖了搖,似乎還有半瓶水,于是取過杯子拔開瓶塞,倒了杯水。
霞也不介意,翻了翻書,繼續(xù)嘲笑:“這樣鬼畫符的東西,你也看的下去。”
霞是我的房東,確切的說,是地主——我現(xiàn)在住的草屋就座落在霞的祖產(chǎn)上。
霞的祖父曾是這一地方的地主,方圓八百里都是他老人家的地盤;抗戰(zhàn)時八路路過此地,老地主捐錢捐糧,非常積極,并照顧了團長懷孕的老婆;解放后,團長做了高官,地位穩(wěn)固,于是在那個動蕩時代保住了霞的祖父,以及部分祖產(chǎn)。霞的父親借由關(guān)系,下海經(jīng)商,順風(fēng)順水,成就了現(xiàn)在的龐大資產(chǎn)。
后來霞的父親想給霞的祖父遷墓,想找高人選塊風(fēng)水寶地,于是經(jīng)婆母介紹找到了我。我平時無事,太平盛世,哪那么多妖魔可除,再說現(xiàn)在都是無神論唯物主義橫行,我更加沒生意可作,于是便看個風(fēng)水什么的賺點零花錢,就這樣認識了霞和她的一家。
婆母是拜狐仙的,她家那只母狐貍我還見過,一見我就躲得沒影了。婆母說,上仙告訴她,我是帶煞之人,遇魔斬魔,見妖降妖,就是仙,若是礙了我的事?lián)趿宋业穆?,也照殺不誤!
我對這只母狐貍的話非常不以為然。狐貍貪人間的香火,就是喜歡亂說,若不是經(jīng)常造口業(yè),修行時間大概可以短個幾百年。但是婆母很以為然,把我當大師推薦給了霞的父親。憑借婆母在業(yè)界的名氣,我,年方二十四的木子,堂而皇之的幫這個大資本家的大地主爹選了塊風(fēng)水寶地,遷葬之,不但收取了不菲的謝金,還得到了這塊地——就是草屋座落的這塊地。
這是個聚煞之地。
祖奶奶托夢給我,說,要找到到那個人,就必須尋一塊煞地修煉。
至于為什么,祖奶奶沒跟我說,問也問不出因由。
我正好缺一塊落腳地,于是跟霞的父親一提,他欣然同意,大概覺得有這樣一位風(fēng)水大師在家,對他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吧。
可惜,我沒告訴他的是,看風(fēng)水僅僅是我的副業(yè),我的主修,是誅邪。
在每年最熱的那段時間,霞總要到鄉(xiāng)下消磨一段時間,這個正在美國某常春藤名校讀工商管理碩士的高材生對我充滿了好奇——或者說——對風(fēng)水這種另類的中國文化充滿了好奇。
人類從有記載開始到現(xiàn)在,洋洋灑灑數(shù)千年,數(shù)千年之前的那個蠻荒時代,更加充滿神奇:妖孽滋生,神鬼共存。這些都是現(xiàn)代知識所不能解釋的,既然不能解釋,不如直接無視。于是,這些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東西,就成了神話故事的主體,流傳至今——當事物以另一種方式傳承延續(xù),不得不說是一種可敬的生命力。
只不過時光流逝世事變遷,世間萬物生生滅滅旋轉(zhuǎn)輪回,都似被一只無形大手操縱掌握,世人,即便有命修煉個上千年,也是勘不破其中關(guān)聯(lián)的。
對于這些,我的態(tài)度相當之淡然,想破了頭也想不到的東西,索性聽之任之,何必庸人自擾呢?但是,顯然的,并不是所有的人,或者,妖,都贊同我。比如說……
“你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的世界,成什么樣子了。。。”這是草屋前的那株老樟樹的口頭語,每次說這句話時,必定伴隨痛心疾首的顫抖,抖落一地黃綠的樹葉。
老樟樹修煉了近一千年,早已成了精怪。不過它深諳中庸之道,隱藏得極好,看外貌還只是50年的樣子,起初連我也騙過去了。
那時一個施工隊老板奉魏總裁的助理梁庸天先生之命派遣了一個由十數(shù)人組成的精干施工小隊拉了水泥木料及若干器具等前來為風(fēng)水大師木子蓋草屋,剛到地頭,工人們便驚見一株碗口粗細的樟樹霸道的落在宅基地正中央,大氣磅礴顯然舍我其誰的一副王者風(fēng)范??上Чと藗冇醒鄄蛔R泰山,不但沒有為其挺拔身影喝彩,反而摸出了鋸子就要辣手摧“樹”。電鋸聲響起之時,老樹樹冠耷拉渾身亂震,枝葉無風(fēng)自抖了好一陣。一番異狀讓工人們再度吃驚。
我止住了工人,手掌貼在樹身上,它的憤怒與恐懼瞬間傳遞給我,那股帶著樹青氣的感覺從我的掌心大量涌入。我放下手,好氣又好笑:“你躲什么啊,我又不是那種不知憐香惜玉之人!”接著吩咐工人縮小草屋規(guī)模,不得侵占樹的底盤,于是老樹便保存下來,而我的草屋也由原來設(shè)計的兩室兩廳廚衛(wèi)兼?zhèn)淇s小為一室一廚,連上個茅廁都要出門拐角走二十步借用鄰居趙大爺家的。
不過,老樹對我并不感激,它說的自然有它的道理:“若不是你,怎么會在這個地方蓋房子?如果不蓋房子,怎么會危及我的生命?”
當時我在月色下?lián)]舞著桃木劍,聽見它這番泄憤般的嘮叨也懶得跟它啰唆,索性捏了一個劍訣反身斜劈,劍鋒在地上劃出一道淺痕,順帶激起地上塵土,頗為激揚。
老樹抖抖葉子,突地住口。
望著透過樹葉撒在地上的斑駁月影,我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冷冷的說:“有些人,怎么就這么不知道好歹?真是白活了一千年。。。”收了劍回屋睡覺。
這一招很奏效。自那以后老樹再沒有嘮叨,并且主動擔(dān)當起我的警衛(wèi)。遇見那些冒失鬼,誤闖了草屋的夜妖啥的,它就給我擋開;同時不忘夏天遮蔭冬天擋風(fēng),大媚其好。不過,我也不記它的好——樹精就是樹精,如果它能動,早躲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去了,何苦伺候我這樣一個在它看來喜怒無常的人?
相比而言,老樹更喜歡霞——盡管霞喜歡采摘些花兒每次來的時候她開的SUV都會碾壓死一大堆的野草——老樹認為,這是那些殞命的生物的宿命,也是他們的修煉必由之路。摘多了,壓多了,它們就能得道。
我對老樹的雙重標準和自我寬慰非常嗤之以鼻:要是這樣也能得道,當初我就該讓電鋸成全了它,沒準人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在天庭喝小酒聽小曲和太白金星下棋同昴日星官打鳴了,我可真是擋了它的大好前程啊。
老樹活了那么久,慣了人的壞毛病——尤其是男人的——見到美女就心智全瞎喪失自我。好在我大人有大量沒有拆穿它,也容忍了它時常刺激我的話:“看看,什么才叫大家閨秀……”
現(xiàn)在這個大家閨秀正翹著雪白的大腿躺在我的藤椅里,肉體橫陳,風(fēng)光無限。十個腳趾甲涂著鮮紅的指甲油,亮亮的晃眼。躺了一小會,霞突然坐起身,目光閃閃的說:“哎,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她那副神情讓我暗自警覺。
霞沖我嫣然一笑:“浩宇回來了!”
回就回唄,關(guān)我什么事情?我懶于應(yīng)付,順手將手中水杯遞給霞。
霞接過,喝了一口,接著將杯子放在桌上,又說;“我想跟他約會。”受的美國教育,說話很直接。
“喔…”我隨口應(yīng):“約唄。”
“我怕我爸爸知道,要不借你這里用用?”霞沖著我甜笑起來。
浩宇是霞的奶媽的兒子,自小與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遭到了霞的父親的橫加干涉棒打鴛鴦——這是霞的描繪。在霞的父親心里,浩宇這個奶媽的兒子自然是配不上自己的女兒的。于是在霞十三歲的時候?qū)⑺偷矫绹?,霞與浩宇這段懵懂青澀的感情便因此被迫嘎然而止。
后來浩宇努力讀書刻苦用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京城也找到一個安逸且頗有前途的工作,并認識了個女孩。據(jù)我所知,兩人已經(jīng)談婚論嫁了。
霞離開故鄉(xiāng)到達那片繁華大陸后過上了與青梅竹馬完全不同的生活,她在物質(zhì)上從不匱乏,精神卻很是頹喪,斷斷續(xù)續(xù)的讀一陣書,厭了,就出去混一陣,倦了,再讀一陣書,如此循環(huán),終于在二十二歲那年大徹大悟收心養(yǎng)性洗心革面如重新做人般重讀預(yù)科,并以高分考入名校。大一大二兩年過去,霞醉心功課,終于在大三的暑假才想起來回家探探,于是,霞踏上了這片她闊別了十一年的故土。
就這樣,霞與浩宇,重逢了。
真可謂重逢方知歲月深,兩人那斷了十一年之久的愛火居然還未曾完全熄滅,彼此一見面便大有熊熊燃燒之勢。
霞的父親自然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再度發(fā)生,遂惱怒不已揮舞大棒。同時浩宇經(jīng)歷過名牌大學(xué)的洗禮后越發(fā)的有骨氣起來,受了幾次冷眼之后便也再沒有蹬霞的家門。于是,可憐的霞為了維系與浩宇的感情不惜忤逆父親另辟戰(zhàn)場??墒浅抢锬亩加兴系难劬€,北京那更是魏總裁嚴加防范的地方,暗哨密布無從躲避。霞只好不惜驅(qū)車2個小時,偏安到鄉(xiāng)下我這個草屋。
按照霞的話說,魏總裁對李天師——也就是本人——十分敬畏,不敢有冒犯舉措。所以我棲居的草屋反倒成了魏家勢力的盲點、霞與浩宇密會的最佳安樂窩。
可是這只是霞大小姐的一廂情愿而已,我就這么一個茅屋容身,讓她當愛巢了我上哪涼快去?所以我對霞時而隱晦時而明顯時而懇求時而威脅的要求向來都是唯諾不明的,一貫用曖昧模糊的態(tài)度婉拒之插科打諢混淆之裝傻發(fā)呆轉(zhuǎn)移之,總之不能讓她如愿以償。
對了,關(guān)于這個老樹一反常態(tài)的對我十分支持并贊賞且衷心擁護,從不斥責(zé)我對霞太過冷漠無情住著別人的房占著別人的地卻絲毫沒有感恩之心。我知道且覺得很好笑的是,老樹熱烈歡迎并熱切盼望霞的到來能讓我的茅屋蓬蓽生輝,但它卻對霞身邊的玉樹臨風(fēng)的浩宇十分不屑。
自然,對我這番態(tài)度,霞又恨又莫可奈何,數(shù)次交鋒后,她就聰明的不再提這個話題。只是不知今天她抽的什么瘋,居然又提。
我偏頭問:“已經(jīng)來了?”
霞忙不迭點頭,還不忘奉承:“大師就是大師,算出來的?”
“不行!”我不再繼續(xù)和霞繞圈子,這次索性斷然拒絕,“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這兩個成語著實讓霞好生思索了一陣才明白其中含義,她頭一次見我如此旗幟鮮明的反對,遂大呼冤枉起來:“我們哪有你想得那么,呃,不好!我們就是聊天好不好!”到底十三歲就到了美國,中文都說不利落了,氣急敗壞下都有些結(jié)巴。
“嗯~”我點頭,難免有些陰陽怪氣,“開2個小時車到這里來就為聊天……”
霞俏臉一沉似惱似羞:“你瞧瞧你,一點都不像風(fēng)水大師!”
我笑出聲來,說:“我?guī)讜r說過我是大師了?還不都是被你們奉承的?我啊,說白了就是個江湖術(shù)士,無比邪惡的從你爸爸身上賺了銀子和房子……”
霞柳眉一豎正待跟我唱對臺戲,門口又傳來兩下叩門聲,接著浩宇的聲音隔門響起:“霞,木子,我二伯家好像出了點事情,我先去看下。”略微一頓,他續(xù)道,“霞,你先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來。”
霞忙站起來開門追出去,邁過那個門檻時不忘轉(zhuǎn)頭向我生氣:“他二伯突然生病,我其實是陪他回家看他二伯的。他家人多,想借你的地方,呃,干干凈凈的,說說話而已,想不到你這么小氣!”我知道她想說的其實是“清清靜靜”而不是“干干凈凈”,不過尚未等我更正她的用詞,霞已經(jīng)砰的一下,將門重重關(guān)上。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端起霞喝過的水杯,杯里的水清澈平靜,杯沿還留下了她清晰口紅印;我瞇了瞇眼,將杯子舉到眼前,拇指與中指一彈,一縷陽光射進屋子,穿透了水杯,光影折射下閃出七彩光芒,一座建筑物隱隱綽綽出現(xiàn)在水中。我仔細辨認了一陣,卻發(fā)現(xiàn)這座建筑我曾見過,其實便是村東頭那座自清末就已廢棄的廟宇。
霞是個命中帶水的人,成于水,也將損于水。對于算八字我只是略微知曉并不精通,所以每次她碰過的有關(guān)水的東西,我都會這樣看一看,看看她的劫難什么時候到。水能預(yù)示,能提前得知,幫她避一避,也當我盡一份朋友之力。
清末,神州亂世,妖孽橫行。廟宇被棄的原因已經(jīng)無從知曉,但是我確信,此時廟宇的影像出現(xiàn)在霞接觸過的水中,不是什么好兆頭。
我暗自琢磨了一陣,決定過去看看。我只得這么一個朋友兼房東,雖然時常與我斗嘴加斗氣,我不想失去。
跨出屋子,我對著毒熱的陽光嘆了口氣。這樣的天氣,我一般都是晝伏夜出,不到太陽落山不會出門。一邊擦著額頭迅速涌出的汗水,一邊難免在心中對自己如此重視友誼的偉大情操自贊了一下。路過樟樹時,我瞅了它一眼。大概也是太熱,老樹躲進地底深處納涼去了,樹冠紋絲不動的。當然或者還是因為剛才浩宇在屋外,老樹看著不爽,躲開了。
這老精怪,怎么越來越像人了!我暗笑。
再抬眼朝西望去,隔著幾十米的浩宇二伯家門口甚是熱鬧,有若干人竄進穿出,霞那身顏色鮮麗的衣裙在鄉(xiāng)人灰黑色的土布褂中極為打眼。我想了一下,轉(zhuǎn)身朝東走去。
朝東五里,有廟默立,破敗不堪。
廟有問題,我早已知曉。自古以來,廟中供奉的是神,是仙。精怪類就是貪香火,一般也是對廟宇敬而遠之的。除非少數(shù)道行極高的妖,也必定要借助周遭的邪氣,占盡天時地利才敢把廟宇變成自身修煉的場所。所以,諸如廟宇這樣的地方,要么干凈圣潔無妖無鬼無怪,要么藏有窮兇極惡之徒。如今這座廟雖然破敗,卻余威猶存。在此修煉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東西,修來修去,把個廟修成了煞地,還是很需要些功力的。
聚煞之地,當然不是那么好相與。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我在村子住了一年半,大家一直相安無事。祖奶奶囑托我要在煞地待著,我就呆著,把煞除去,“煞地”就不成為“煞地”,我就得另外尋找一處“煞地”繼續(xù)呆著——那不是自找麻煩么!況且,草屋雖然只得兩間,但基本生活功能俱全,還有個活了快一千年的樹精充當門衛(wèi),雖然嘴有點碎脾氣有點臭,但勉強算得上又乖又聽話,真是求也求不來好事一樁,我很滿意。
再況且一下,我討厭搬家。
三歲背經(jīng)文,五歲學(xué)畫符,七歲練劍術(shù),就這樣,渾渾噩噩虛度二十三年光陰,真是不知道人這一生樂趣何在。每次情緒低落的時候祖奶奶總會在夢中開導(dǎo)我——她現(xiàn)在是幽魂一縷,只能在我夢中出沒——可以從前朝說到未來,大多是前朝李氏女天師如何如何有名,如何如何為民除害,如何如何被鄉(xiāng)鄰愛戴,如何如何被官家表彰等等;但關(guān)于未來,她所言甚少。被我逼急了就說,現(xiàn)在人人混一口飯,生活何等空虛無聊,像我這樣能與鬼怪之物打交道,至少充滿樂趣。
我從夢中怒醒,喃喃咒罵:樂趣?我呸!
還有那個不知道為何強加到李氏身上的奇怪找人任務(wù),諸如為什么要找那個人、那個人究竟是個什么人等等,我問過祖奶奶數(shù)次,祖奶奶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她也不知道。我想,祖奶奶不投胎,不入輪回,靠著祖宗們的那點功績當老本支撐了十幾世,帶出一個又一個像我這般的人,卻一直沒什么成效,難免太失敗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在祖奶奶的引領(lǐng)下,最終能終結(jié)李氏女子的這個在我看來是莫名悲慘莫名凄涼還莫名其妙的命運了。
找到找不到對我來說沒什么大意義,混到我忘記自己名字的時候,就是解脫。只要活著,總能有那一天——我如是樂觀的想,并身體力行的付諸行動。
走一路,嘆一路,來到廟前時已經(jīng)花去了約莫20分鐘。太陽正當午,汗順著臉頰流下,我伸手理理頭發(fā);眼前,廟,靜靜佇立,雖然破敗卻絲毫不顯頹廢。
我停了一下,再跨一步。
這一步,卻讓我募地從酷暑跨入嚴冬氣溫驟降幾十度一般;霜寒急襲,周身毛孔猛地收縮,我連打幾下寒戰(zhàn),連眉毛掛著的汗水也迅速結(jié)成冰珠;繼而再覺心跳猛然加速,急跳幾十下似要脫腔而出。
不妙!
我忙深呼吸幾下壓住心神,耐住空氣的冰寒同時后撤一步??釤嶂匦禄\罩全身,氣溫恢復(fù)正常。
定神之后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以廟為圓心,離地一尺的地方,約莫十米之內(nèi)全籠了一層薄霧。淡淡的霧氣似有若無,或聚或散,在這個圓形范圍內(nèi)涌動,不斷吸收著陽光的熱量。
難怪那一剎如盛夏到嚴冬……詭異……
我先是慚愧了一下,修道這么多年了,居然還犯走神這種低級錯誤!
接著摸摸口袋,空空如也——連張符也沒帶,這是今天犯的第二個低級錯誤……
原以為正午之時,妖氣在陽光下無所遁形鬧不出什么風(fēng)浪,況且我在村中住了近兩年,從沒見它興風(fēng)作怪,大意輕敵了,更沒料到它如斯強悍。
我嘆口氣,收拾起自責(zé)的心,四下里瞧了瞧,又抬頭看看驕陽,回頭望望草屋方向。心里實在舍不得我這冒著酷熱徒步走得這么多路費得這么多力,于是決定先探一探廟宇虛實,以便換個時候帶上兵器符紙再度登門拜訪。
想罷,我彎腰揀了一片樹葉,隨手撕成人形念了咒,接著屈指一彈,將樹葉人送進那片薄霧區(qū)域。樹葉人輕飄飄的著地,掙扎了一下,站也站不穩(wěn)眼看著就要摔倒,我忙追加了一個咒語,樹葉人便在咒語驅(qū)使下歪歪扭扭的動起來。
撕的時候不夠認真,一腳長,一腳短,于是它便深一腳淺一腳的慢慢往前探,一直探到三米開外,依然沒有異狀。我停了咒語,樹葉人失去依托躺倒在地。
轉(zhuǎn)念想了想,我又揀起一片樹葉,撕好后,咬牙磕破食指,擠出一滴血滴在樹葉人身上,接著再度屈指將把樹葉人彈入薄霧區(qū)。
情勢果然不同,就在樹葉人著地剎那,白霧似被驚擾,本來一團團東飄西散的霧氣突然激蕩起來,爭先恐后的朝帶著血液的樹葉積聚而去,越來越濃,漸漸擋住我的視線。
我將食指殘留的血抹在額心,念了個咒,閉眼,開了額頭的第三眼看了看。只見一個一個的霧團似饑餓難耐的狼群圍住了一只羊羔般,爭相啃食起樹葉上的血來。在咒語驅(qū)使下樹葉人為保護胸口那滴血姿態(tài)笨拙的躲避著霧團的攻擊,卻最終不敵霧團太多太濃,血液一點一點被霧團吸走,最后軟綿綿的癱倒在地。
我暗暗驚呼:厲害!
這些霧只是藏在這座廟中的煞在修煉時產(chǎn)生的附屬品而已,如人每天掉的頭發(fā)、皮屑一樣,本應(yīng)該是死物。但是看見它們這樣嗜血的模樣,竟然也是有些妖行的,真不知道那煞的本體是什么樣子。
活了二十多年,這樣的事物還是第一次見……
好勝心伴隨著好奇心同時升起,我按奈不住,于是念了個“封”字訣閉了感官以免白霧滋擾,抬腿再度跨進白霧區(qū)域。望著廟宇幽邃的正門我暗自較勁:甭管你是個什么妖魔鬼怪,今天遇見我李大天師便是你的晦氣!
口里說著豪言壯語,心里其實還是有些沒底。剛才臨出門的時候真應(yīng)該帶些東西在身上,只是沒料到這么快就跟這廟中之物正面遭遇了,沒個趁手的兵器,假如真打起來我可不一定能穩(wěn)操勝券。唔,大不了撒丫子逃吧……我暗忖,以我李大天師的本事,不說一擊制敵,單說在困境輕而易舉的逃脫嘛,這個肯定沒有問題。
就在我這番大漲他人威風(fēng)滅自己志氣的思量間,身后忽然傳來若干腳步聲,接著霞的聲音遠遠的響起來:“木子……木子……”
我聞聲轉(zhuǎn)頭,只見數(shù)十米開外,霞手中舞著帽子,邊走變扇,她身邊緊跟著浩宇,亦步亦趨。兩人都頗有些糟污,滿臉灰塵與汗水。
他們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微微皺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你在這里做什么?”走近了,霞率先發(fā)問,由于走得太久氣息十分不穩(wěn)。邊上浩宇對我點頭示意,大概心里焦急,俊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我不答反問:“你們怎么到這來了?”
“浩宇二伯不見了,我們正分頭找呢。”霞道。
“你二伯不是生病了么?”我疑惑的看向浩宇。
“可不是么!”浩宇忍不住皺著眉解釋,“我二伯他本來好好的,突然一下就昏迷了。請了衛(wèi)生隊的周醫(yī)生來看,也看不出什么來,只說是中暑了。后來周醫(yī)生開了些避暑的藥,讓二嬸喂二伯服下,又囑托二嬸每隔1個小時就用涼水給二伯擦拭身子。送走了醫(yī)生后,二嬸去井里打水,回來就沒見到二伯了……”
昏迷了?不見了?
霞用力的扇著帽子,臉上糊著汗灰,毀了精致的妝容。她站了會,直說“熱”,突然朝我這里走來,沒幾步走到我面前,口中又問:“怎么你臉上一點汗都沒的?”我眼瞅著她穿著高跟涼鞋的腳一跨,來不及阻攔,她已經(jīng)跨進了霧圈。
“咿~”霞好一聲舒適的長嘆,“真涼快!”
我有些驚訝的看見霧圈里的霧團正以極快的速度往后縮,沒幾秒全退進了那座破廟。剎那間,十數(shù)米范圍內(nèi)的霧團全線撤退,廟外干干凈凈,除了我剛才驅(qū)使的兩片樹葉人以外,再也找不到一絲寒霧曾經(jīng)存在過痕跡。
“你怎么了?”霞的問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搖頭應(yīng)付了一句,沒什么。
浩宇繼續(xù)說:“后來鄰居們一起幫忙找二伯,我們就到這來了。”
“哦……”我點點頭。
霞的聲音又高分貝響起,叫道:“哎?那里有個廟哎……我剛才怎么沒注意?”說著伸手一拉浩宇,“走,進去看看,說不定你二伯在里面呢,這么大太陽,不躲一躲,人都曬干啦!”
在霞的拉扯下浩宇一腳跨進適才的霧圈范圍,不由亦詫異的說了聲:“哎,怎么突然一下這么涼快了?”霞回笑說:“木子是大師啊,你沒去過她那小破屋子里,也是涼快的不得了?,F(xiàn)在隨便站個地方也是!哎,大師,你是不是施了法?”
我對著霞的如花俏面微笑一下算是回答,袖著手繼續(xù)靜觀其變。
霞繼而興致勃勃建議:“來,我們?nèi)R里看看。”
看到霧的異動我有些好奇,它初時極具攻擊性,繞是我修行多年,也差點被它干擾,但面對霞和浩宇兩個普通人,它竟然不加襲擊主動退去。內(nèi)里因由,我很是好奇。
或許是那廟中之煞只對修道人有興趣,所以一百多年來,它才與村民相安無事,同理,第一個樹葉人也才安然無恙。
不過,我轉(zhuǎn)而又想,妖怪畢竟是妖怪,不能用常理度之,或許它這是在誘敵深入。這樣的危險性也不是沒有。
就在我思來想去追根究底這會子時間,霞已經(jīng)拉著浩宇往廟方向大步而去了。等我回過神來時,小兩口手拉手并肩親密無間前行的背影已經(jīng)快到廟門外的石砌臺階。
就在此時,霞腳步一頓,突然軟軟的歪倒在地。浩宇伸手想扶她,卻被她的下墜之勢帶得一個踉蹌,兩人同時跌坐,一趴一伏,一時沒有了動靜。我驚,忙幾步追上去。
這時,浩宇掙扎著坐了起來。
“她怎么了?”我伸手一扶霞的肩,轉(zhuǎn)頭看向浩宇,卻見他臉色泛白,嘴唇有些青腫,我又驚問,“你怎么了?”
浩宇張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我懊惱,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還是大意了!
繼而忙以手為筆,在地上畫了個直徑半米左右的圓圈,低聲念了咒,伸掌在圓心處虛擊了一下。圈痕在掌力下往外擴,直到將霞與浩宇攏進圈內(nèi)范圍方止。咒語克制住了邪氣,陽光重新照進來,驅(qū)逐了那擾人心神的寒陰。
幾分鐘后,浩宇長吁了一口,緩過氣來,迎著我探尋的眼神心有余悸的說:“剛才不知怎了,越靠近這廟氣溫就越低。一開始還覺得涼快,后來就越來越冷,突然一下,就凍僵了。”說完浩宇擔(dān)心的將霞抱進懷里,霞卻還沒有醒過來。
我伸出食指,點在她的眉心,輕輕的按壓,口中低低聲念著咒。不久,只聽“嚶”的一聲呻吟,霞緩緩張開眼睛。立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珠子純黑純黑的,瞳仁不見了。只不過一剎間,眸子恢復(fù)正常,但霞的目光怔怔的,似是沒有完全清醒。
我繼續(xù)按壓著她的眉心,稍微加重了些力道。
霞眨巴眨巴了眼睛,突然說:“剛才,我好像,死了……淹死的……”
浩宇緊緊摟住她:“別瞎說!你只是有點中暑。”
霞焦躁的掙扎了一下,對我強調(diào)說:“真的,木子!”
我應(yīng)付的“唔”了聲,放緩了手下力道。
“我……全身浸在水里,沒法呼吸……肺都要炸了……”霞閉著眼睛苦苦回憶,“我還聽到有很多很多人說話的聲音……”
“哦?說什么?”見她的元氣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我停下動作眉頭微皺。
“不記得了……但是,聽了那些話以后,我的心里覺得很難過……很……凄楚……”霞神態(tài)非常的萎靡。
真難為她了,在國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居然知道用這么古典的詞……凄楚……
我安慰她:“你是熱昏過去了,浩宇說的沒錯,你中暑了!”
雖然這個理由是浩宇自己找到的,但顯然的,經(jīng)過剛才那一系列有些奇怪的事情,此時浩宇自己已然不信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瞟我一眼,我回瞟一眼以示警告,他聰明的閉口不言,默默將霞攙扶起來。
我對著廟宇那漆黑的看不見底的破門伸了個懶腰,然后順勢做了幾個伸展動作,嘆了一句:“好久沒運動了……哎……”
太陽的威力確實夠大,將地面炙烤到40度高溫,不久,霞與浩宇就恢復(fù)過來。一恢復(fù)正常,她立時興致高昂起來,將之前的事忘了個干凈。我剛抬步想走呢,卻見她一雙又長又直的玉腿一邁,便一步越過我?guī)ь^朝廟走去,反而是浩宇跟在后頭欲言又止?jié)M臉為難。
我被她的無畏精神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忙將她拉住說:“霞,你幫我個忙!”
“咿?!我能幫你什么?”霞停下,一雙含情杏眼射出兩道疑惑的目光。
“你趕緊回我木屋一趟,就在我床底下,有把小木劍的,幫我拿過來。”我一本正經(jīng)的吩咐。
聞言霞大皺其眉,將帽子往頭上一戴,拒絕說:“我不去,熱死人了……再說,我們還忙著找二伯!來,浩宇,先去那個破廟看看吧。”說完拉住浩宇的手就要往前走,浩宇使力將手一拽,把霞拉回到他身邊,阻止說:“二伯不在廟里,我們別去了。”
霞奇道:“你怎么知道?你進去過了?”
浩宇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憋的,臉紅紅的,吞吞吐吐說:“唔……沒有……但是,這個廟從來沒人進去過,據(jù)老人們說有不干凈的東西……以前我還不信,覺得村里人迷信,不過……總之,我二伯不會進去的。”
“不干凈的東西?”霞的眼睛冒光,“是不是就是,Gost?!”說著她突然轉(zhuǎn)向我,目光灼灼的樣子,“有木子在,怕啥,她就是專門捉鬼的??!”說罷裙擺一提,氣勢洶洶的就要往里沖。
我再度伸手攔下她,順勢道:“所以,我要你回去幫我拿我的桃木劍。萬一里面真有什么,而我又沒有武器,怎么跟它斗呢?”
“噢~”霞明白過來,卻繼續(xù)大搖其頭,“浩宇去唄,我的在這里守著,我可不想錯過什么好戲!”
浩宇化作應(yīng)聲蟲點頭直說:“還是我去吧,太陽確實太大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我那個屋子,除了我以外,也只有霞才能進的去了。”我干脆的拒絕,“那兒那么多秘籍啊寶典啊,誰想進就進了?你們真當我是混飯吃的江湖術(shù)士?”
霞沒輒了,只好換下浩宇轉(zhuǎn)頭回村,神色間頗為疑惑,臨走還留下個質(zhì)疑:“你那破地方還怕賊?”
看著霞的身影越走越遠,足夠遠得時候我對浩宇說:“你在這等她,我先進廟去看看。”
浩宇男子漢氣度作祟:“那不行,我是男人,要進也是我先進!再說,這個廟是有點邪……喔,我當然不是懷疑你的本事……不過等霞來了拿了你的,呃,兵器了,再進去不是更保險一點么?”
我搖頭:“我就是不想讓霞進去才支開她的……”
“為什么?”浩宇問。
我懶得向他解釋,解也解釋不清,丟下一句:“我一人進去,自保足以……”出于禮貌咽了那句“你們反而是累贅”。不過以他的聰明才智要猜出來也不是什么難事,總之浩宇面上露出幾分尷尬神色,還有不以為然的半信半疑。
我不再操心他那脆弱的自尊心,轉(zhuǎn)身朝廟走去。
祖奶奶說過,天地萬物,并不只有人類才有精魂,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等都有,甚至自上古便遺傳下來的器物,雖然是人造的死物,但是假如跟隨人時間長久,又經(jīng)歷過某些重大變故,就會滋生出物靈,如玉器,陶器,及兵器等。
只是這類物靈非常稀少,一旦有,則具有強大的靈力,可自認其主。但是強大的物靈亦需要強大的生靈才能控制,一個不好,生靈就容易被物靈反噬……
第一次聽祖奶奶說到“物靈”這么稀罕的事物的時候正是秋初,我搬了把竹制的躺椅在門外,邊應(yīng)付祖奶奶授課邊懶洋洋的曬太陽。一聽關(guān)于物靈的妙用,不由精神頭大漲,當時就有點心癢,暗想,假如能有個物靈的桃木劍,那做起事情來該會多方便啊……
祖奶奶一巴掌拍散我的白日夢,嚴厲的警告我:“丫頭,別想著那么好的事情!你這點修為,給物靈塞牙縫都不夠!想當年,我們李氏家族也只在南宋出現(xiàn)過一個天才,生下來即能言語,五歲就能除魔,縱觀李氏天師幾十代,只有她才能掌控物靈而已……”
我被祖奶奶那一巴掌拍得一震,睜眼醒了過來,驚醒前只聽見祖奶奶焦急的喊:“快點躺下繼續(xù),祖奶奶話還沒說完!”
我起身,進屋喝了口水,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還是乖乖回到躺椅上。唉,人總不能不睡覺吧,與其晚上的時候被老太婆折磨,不如現(xiàn)在老實聽話……
躺下后,閉上眼好一陣才入夢境。祖奶奶飄了過來,摸摸我剛被暴擊了的頭,慈祥的問:“不疼吧……”我還沒回答,祖奶奶嘆了口氣繼續(xù)說,“祖奶奶也是為你好,你可別起對物靈的覬覦之心!物靈,只能隨緣不可強求。唉……你是不知道啊,盡管法力強大如南宋李清溟,最后還是落得個被物靈反噬的結(jié)局……”
聽到這個名字我又是一驚,差點從躺椅滾到地上,祖奶奶瞪我一眼恨鐵不成鋼的說:“怎么這么沉不住氣!”我翻翻白眼想反駁,話到口中還是作罷。
心里默默把那三個字念了幾遍,突然有點惆悵。
“李清溟啊……”祖奶奶繼續(xù)感慨,“百年難得一見,不,五百年難得一見的修法奇才!”我嫉妒的撇了撇嘴,用勁哼了一下。祖奶奶還在回憶:“我本以為就是她了,沒想到最后功虧一簣。??上В婵上?hellip;…”
祖奶奶這番話里藏話的,勾起了我極大興趣。我迅速支起耳朵準備洗耳恭聽,但是祖奶奶在咳嗽了一下后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返回教育課程,尖著嗓子無波無瀾勻速念叨:“人類獨享天地,即便是普通凡人,靈氣也高過其他物類甚多,所以修煉起來也更容易。只是凡人受七情六欲控制,無法專精于修煉,所以古往今來,反而那些貓狗狐蛇之類的成精的更多!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別為:胎光、爽靈、幽精,氣魄是指:尸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曛黛`,魄主行。動物大部分只有一魂三魄或四魄,狐類狡黠,大概在百年內(nèi)能出一只二魂狐——這樣的狐,若非狐王就是狐精,假如修煉得好躲的過天劫,成仙也未可知。”(這一段是借鑒借鑒借鑒~)
祖奶奶科普知識課程隔三岔五的就會給我上一次,到底年紀大了,腦筋糊涂了,有時一番話她能反復(fù)說上三四遍。我每次不得不中途打斷她的話善意卻不怎么委婉的提醒她,哎呀老太太啊,這個說過沒八次也十次了啊……我就是腦漿被餓死鬼吸干了也會記得的啊……你能不能別這么羅嗦浪費我的青春啊……
這番陰陽怪氣的提醒往往換來祖奶奶在我額頭毫不客氣的連續(xù)暴擊,連醒來后照鏡子都有錯覺,覺得額頭皮下泛青隱隱作疼。
六、七級臺階被歲月侵蝕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面貌,堅硬的麻石表面坑坑洼洼,縫隙中嵌著黃黑污濁的泥灰。我撿著平穩(wěn)之地踏腳,小心上了臺階。廟門就在眼前,半掩著,搖搖欲墜的樣子,有風(fēng)涼颼颼的從門縫中穿出,那股陰寒與起先的白霧一般模樣。
我伸手欲推門,卻見門“吱呀”一聲響,晃晃蕩蕩的,自己開了……
于是我便借著明亮的天光往里瞧,發(fā)現(xiàn)與廟外部的破敗截然相反的是,這破廟里頭居然還算整治有序,盡管積了極重的灰,但平穩(wěn)有度,廟里并不是我想像中的斷壁殘垣雜草叢生鼠蟻亂爬。我心里暗暗下定義:假如這里真的住了個什么鬼或者怪的,那么也是個愛干凈的。
“木子……”浩宇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我扭頭看了他一眼,他在大太陽底下站著,汗流浹背的,雙手有些緊張的握在一起,見我回頭,他便又喊了聲:“小心!”
我點點頭示意了一下,回轉(zhuǎn)頭暗想:“這個男人其實還不錯,難怪霞這樣丟不下拋不開……”之后便不再遲疑,抬步輕輕跨過半尺高的門檻,立定。
此時,我已經(jīng)在廟的范圍之內(nèi),目力所及,灰蒙蒙一片……
迥異的氣氛隔絕了各類感官觸覺,身邊頓時被寂靜籠罩,連知了那歇斯底里的叫聲都聽不真切。我四下環(huán)顧,將廟內(nèi)景物盡收,之后再往前潛行幾步。
忽聽身后“吱呀”聲輕輕傳來,門又自動關(guān)了,將陽光阻隔在外。門扇帶起氣流拂動我的衣擺,我沒有回頭看。
之后,廟內(nèi)暫無異狀。
我察覺不到靈力的存在,連開始退進來的薄霧都尋覓不到一絲蹤影。若非之前自己親眼所見,我?guī)缀跻獞岩勺约旱呐袛嗔耍涸趶R外尚能感知的煞氣,在廟內(nèi)居然絲毫未現(xiàn)……
這廟,與我們常見的并無二樣:三開間兩進深,廟內(nèi)四棵柱子,石制柱礎(chǔ)大半缺口豁牙,柱身斑駁,油漆剝落殆盡看不出本來顏色;墻正中是一個漆木神龕,供奉著一座毀損得連頭也不見的泥菩薩,菩薩身軀倒是殘留了大半,依稀認得出是伏魔韋陀,不過本應(yīng)該高舉在右手中的金杵斷得七零八落,只留了個杵柄而已;神龕前的供桌卻收拾得整齊,香爐牲盤一樣不少;供桌兩端還端正的各放了一個插著蠟燭的燭臺;神龕正前方的地上擺著一只蒲團,舊得看不出來顏色,卻還是很完整。
這里看起來怎么都不像是一百多年前遺留下來的,看看這桌、這蒲團,它們雖然舊,雖然蒙著極厚的灰讓人看不出本來面貌,但卻沒有腐敗。經(jīng)歷歲月卻維持舊貌,這樣的事情,是鬼力無法做到的……難道,是精怪?
目光在供桌附近范圍掃視良久,找不到蛛絲馬跡。
不知為何心里隱隱不安,覺得某樣重要的線索被我忽略了。
供桌及桌上事物靜默著,大方接受我的探查。再巡視了兩圈后,我有些懊惱的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
只是,小小斗室一覽無余,除了我剛進來時留下的一串足跡,再無多余事物。草草瀏覽,我將視線再度投回供桌,盯著那尊無頭的泥菩薩研究起來。
此時已到下午時分,夕陽斜掛,光線射了幾縷進來,落在供桌上,將泥菩薩的大半身子籠住。殘留的金漆在陽光照射下明滅不定,勉強顯露出這菩薩當年尚有香火供奉時的輝煌模樣。
突然有細碎的光閃動,幾乎在我視線的死角。我轉(zhuǎn)而望去,發(fā)光之物原來是供桌右側(cè)的燭臺,它亦進了陽光范圍,背光面拉出一道斜長的黑影。
然而,閃光的不是被歲月灰塵所蒙蔽的金屬質(zhì)地的燭臺,而是燭臺上插著的蠟燭。
我迅速抓住了之前干擾我的那種不安,原來就是這對蹊蹺的蠟燭。它們不是那種普通的用來供神的紅燭,而是一對龍鳳喜燭。適才在陽光下閃動,并吸引了我的視線的,就是盤在這蠟燭身上那只鳳上涂刷著的、半隱半露的金漆。
廟里放喜燭?這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即為妖!
我盯著喜燭默默看著,腦中飛速的想著各種可能性:要面對的究竟會是什么?如何制服它?萬一情勢不利該怎樣全身而退?
正在此時,左側(cè)輕輕傳來門軸轉(zhuǎn)動聲響,我循聲望去,不知何時,墻壁上露出一道縫隙。
這是一扇暗門,表面與墻面同色,藏得極好,若不是極目細看,很難察覺它的存在。門內(nèi)暗黑,一絲光都無。
我輕輕走到門前,感覺到有氣流隱隱流動,遲疑了一下便伸手去推門。
當手心與門面接觸時,驚覺門扇的溫度非常低,似乎能將人的手粘住一般。我收回手,曲肘抵門,借由衣物阻隔將門推開。
一霎,似某種制約被破解,之前白霧帶著透骨寒氣立時滲出,爭先恐后的,如聽從指揮的士兵聽見了沖鋒的號角。不過片刻時光,破廟便被白霧占領(lǐng),我似陷身在一片霧的海洋。
濃霧遮住視線,我小心退到墻邊,摸著墻壁往外稍走幾步,一直走到廟中部。繼而發(fā)覺,這些白霧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存在。它們自顧自的滾擁著,翻騰著,由低到高,漸漸充斥整個空間。
令人驚異的是,但凡白霧經(jīng)過的地方,面貌大變。猶如有人用朱筆重新描繪過的碑匾,也像是原先臟污的東西被重新洗刷——那層薄霧就是那支筆,或者那把具有超級潔污能力的刷子——隨著白霧的漸漸升高,蕩滌了灰塵,廟內(nèi)呈現(xiàn)鮮艷紅色,由低而高循序而進,先是地面,繼而墻角、桌腿……桌面,墻體……整個柱子……最后是天花板……
霧漸轉(zhuǎn)稀,隨著室內(nèi)從舊到新面貌轉(zhuǎn)換,白霧最終消失不見。
未多久,我就置身于一處紅色的世界,到處紅得晃眼,透過窗欞射進來的陽光被染成了散淡的紅色。
抬頭看,紅簾布幔,無風(fēng)自舞。
不知何時,供桌上的龍鳳喜燭被點燃,搖曳著兩朵燭火,靜靜吐露光華。
就這樣,破屋完成了由廟向新房的轉(zhuǎn)變。它靜寂,同時簇新、耀眼奪目,只不過略顯空蕩,缺少了恭賀的賓客與一對新人。
一陣嗩吶聲募地尖銳響起,廳角隱隱浮現(xiàn)出幾個灰色的影子,四五個男人,穿著老式的對襟衫,長馬褂,頭戴禮帽,或站或立,吹拉彈唱……
哦,這是一支樂隊……
似是印證我的猜想,嗩吶聲未停,銅鑼、二胡等等隨著一起奏響,一曲恭賀新婚的喜樂便熱熱鬧鬧的唱將起來。
接著,不斷有人影在我身邊浮現(xiàn),依稀看得出是賓客模樣,有人傾耳點頭,有人舉杯相祝,還有人捧著菜盤果籃,有婆子、丫頭、小廝等。人影陸續(xù)顯形,先是一個、兩個,不多久便到處是人,小小廟堂幾乎撐得滿滿當當。
雖然它們只是些影子,連五官也看不清楚,但依舊能看得出人人面帶喜氣洋洋之態(tài)。
我能夠看見許多影子的嘴巴一張一合的,似乎在熱烈的議論,但我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只有那陣喜樂,在空曠的房間內(nèi)凄厲的響著,和著自身的回音,奏出一支詭異的曲調(diào)。
猛然而突兀的,喜樂在曲調(diào)最高潮的時候斷了,就像是正在放著高昂熱烈的搖滾樂的音響被人突然一下拽掉了電源一樣,不期而來的寂靜反而比剛才那喧囂的噪音還難以忍受。
一陣風(fēng)自我身后刮過……
影子們停下各自的動作紛紛將頭轉(zhuǎn)向前門方向,動作十分整齊劃一。我忍不住跟著他們的動作一起,調(diào)轉(zhuǎn)頭來。
只見前門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紅色女子身影,身著艷麗喜服,頭上蒙著一塊大紅喜帕。她靜靜立在那,許久都沒有動。不知哪里鉆進來的一縷微風(fēng),吹動了她的裙擺和頭上的喜帕,吹亂了我額前的發(fā)。
我忍不住伸手整理頭發(fā),放下手時,發(fā)覺女子雖然姿態(tài)依舊,但已經(jīng)悄悄朝內(nèi)欺近了一小步。
我不敢掉以輕心,下意識的捏了捏手心。
女子突然動了起來,搖擺著苗條婀娜的身子,娉娉婷婷的走著,邁著女人當‘新娘’時才有的典型的那種細碎優(yōu)雅的步伐。她甚至做了一個跨門檻的動作,先是一停,接著左手拎起裙角,似嬌似怯的踮起腳邁過一道并不存在的門檻。而她的右手始終虛懸在空中,好似邊上有喜婆殷勤的牽引。
唔,’新娘’到了——這是個幾乎不用證明便能確認的判斷。
與眾不同的是,周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唯獨這個紅影,豐滿得不像個影子,好像就是一個真正的’新娘’正活色生香的向我走來一般。
若不是她的姿態(tài)過于詭異,我會把她當成人。
眼神快速四掃一周,沒有找到新郎的影像,于是重新將目光定在眼前鮮紅的影子上。
她飄飄忽忽的行著,衣襟無風(fēng)自舞,不一陣便路過我身邊。喜帕掀起一角,我看見紅蓋頭下雪白的瓜子臉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唇紅的滴血一般。
突然,她臉微微側(cè)向我,送來一個媚笑。
這個,便是現(xiàn)在這座廟宇的主人了吧……
‘新娘’繼續(xù)以那種獨特姿態(tài)前行,一直來到供桌前。
我突然起了好奇心,她會不會就要拜天地了?可是新郎都沒看見呢!
但她沒有停,先是穿過供桌,跟著鉆入墻內(nèi)消失不見。
之前所有的影子,賓客的,下人的,還有奏樂的,隨著’新娘’的消失而一并消失了。整個廟內(nèi)空空落落,又只剩了我一人。
只是,那片耀眼的紅色卻并沒有退卻,堂前那對喜燭也依然璀璨。
我不再猶豫,上前揮出兩掌,扇滅了喜燭。果然,某物發(fā)出尖銳凄厲的不滿嘶叫,尾聲拉得好長。叫聲停后,廟內(nèi)恢復(fù)了正常。
還是那么破,灰塵密布,但再也尋覓不到絲毫紅色的痕跡,連那對龍鳳喜燭的燭芯,雖然灰撲撲的,卻沒有點過跡象。
陽光漸弱,日頭西斜,我擔(dān)心時間越晚越對自己不利,于是迅速閃身進了暗門。
暗門內(nèi)是一間三米見方的房間,四周沒有窗戶,卻并不黑暗,反而充斥著一種溫潤如綠的淡光。像是月光下,一枚上好玉璧發(fā)出由內(nèi)而外的潤澤柔和。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光感的來源。
一個約莫一米多寬兩米多長的池子,躲在破舊的樓梯下面。池中裝滿了水,一個中等身材頭頂已禿身著農(nóng)家人夏日常穿的那種短襟汗衫的男人正面朝下漂浮在池中。他周身散發(fā)出一種淡綠光芒,將一池子水映照得通通透透,似碧如玉。
我暗驚,突然意識到這人便是浩宇和霞正在尋找的二伯。我急忙下水,捏住那人的兩只腳,先將他整個身子翻轉(zhuǎn)過來
只見他面部鐵青雙目圓睜牙關(guān)緊咬,露出猙獰掙扎之態(tài),五官扭曲的變了模樣。不知在水中浸了多久,身子死沉死沉的,我頗費了幾分力氣才將他拖出水池。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似有若無,若及時施救應(yīng)當救得回。
這時,門外傳來了幾聲呼喚:“木子,木子!”那是霞的聲音,她居然進來了!
我當真驚出一身冷汗來!
丟下浩宇二伯疾步竄出暗房,便瞧見霞與浩宇手拉著手站在廟中央,她的另一只手里緊緊拽著我那把桃木劍。
霞一喜,剛叫了我一聲,繼而語調(diào)大變,臉色慘白而呼,“小心!”
我心知有變,忙伏地一滾躲開兩米遠,半蹲半立下抬頭回看。暗門邊,’新娘’不知何時再度出現(xiàn)。她垂首而立,紅裙簇新,金絲鳳凰盤踞周身,雙手自然下垂在身體兩側(cè),依舊蓋著那個紅蓋頭。
我的眼神絲毫不敢偏離,用低而有力的聲音對早已嚇得花容失色的霞說:“你慢慢的,退出去,站進剛才我畫的那個圈子里,等!”
不知道是擔(dān)心我的安危還是想留下來看熱鬧,霞站在門口有些欲走還留的猶豫。浩宇挺身而出,將霞護在身后。他聽見我的話卻沒聽明白,于是拉著霞兩人一起慢慢往后倒退著走。
我開口阻止:“霞,你先出去,浩宇,你等下找到機會進暗房,你的二伯在里面!”
霞從浩宇身后探出頭來亦輕聲問我:“我也能幫忙的!”最初的慌亂過去,大約看到己方有三個人,大小姐的膽子又壯了起來。
就在此時,’新娘’動了。她突然朝霞與浩宇站立的地方飄了過去,上手籠在水袖中,紅蓋頭翩躚而飛,似落非落。
我當即搶步上前,雙手結(jié)了個佛手印暫時阻止了她的身形。
平時用來鎮(zhèn)鬼的佛手印在這個‘新娘’面前似是喪失了大半威力,手掌前的壓力奇大,且越來越大,不一陣我交叉的手指開始發(fā)顫,小臂也幾乎支撐不住。
我回頭橫了那木呆呆的二人一眼,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霞和浩宇終于醒悟過來。
霞轉(zhuǎn)身就朝外跑,剛邁了一步又回身呼喚了一聲“浩宇”。浩宇回頭,霞將手里的桃木劍朝他扔過去,急道:“帶給木子!”于是浩宇帶著劍便朝我奔過來。
我心里稍安,轉(zhuǎn)回頭緊緊盯著在佛手印中飄忽亂顫似是在尋找出路的紅影,余光瞥見浩宇滿面驚駭正要靠近我把劍遞過來,便抵著強大壓力勉強吐氣說:“別管我,先去救你二伯!”
‘新娘’暫時被我牽制,無暇分神對付霞和浩宇,此時正是救人的好時機。
浩宇話也不及說,朝暗門沖了過去,沒多久抱著他濕漉漉的二伯退出來,踉踉蹌蹌經(jīng)過我身邊。大概是劍沒地方放,被他橫咬在嘴里。
我稍安,心情一舒,手下力道難以維系。在佛手印即將被沖破的關(guān)頭,轉(zhuǎn)結(jié)了個獅子破擊印,暗念法身咒朝‘新娘’推去。
只見她借力一蕩,身軀一展,兩只廣袖側(cè)向輕舒,高高的飄了起來,懸空貼在身后廟墻之上,一雙玉足就在我面前,左右各用銀線繡著朵怒放的牡丹。
我顧不得其他,高聲叫:“浩宇,劍!”
腦后風(fēng)聲傳來,我聞聲縱跳到半空右手一伸抄起木劍,接著身形不停,捏了個劍訣回身就朝墻劈去。就在逼近它的時刻,我又看見露在蓋頭下的半邊尖臉,以及紅唇邊掛的那抹譏誚之笑。
劍還沒來得及砍在她身上,‘新娘’的身影便陷進墻內(nèi),消失得無影無蹤。
翻身落回地面,一眼瞥見浩宇剛好邁出了廟門,霞的歡呼聲隨即響起。
回轉(zhuǎn)頭盯著空蕩的墻面,我突然覺得,它的離去并不是因為怕我。繼續(xù)斗下去,我實無把握!
帶著難以名狀的懊惱與憂慮,我收劍撤退。今日不宜再繼續(xù)纏斗,來日帶齊劍符才有勝算。
我們?nèi)藥е杳圆恍训暮朴疃嘶卮遄樱宦烦聊?/p>
想著那‘新娘’的兩個嘲笑以及后來氣度不凡的翩然而退,我心中有些不服輸?shù)臍鈵馈O紕t是真正被驚嚇到。至于浩宇,約莫是見證了與書中完全不同甚至被徹底否認的事物,則一時難以接受。
總之,我們?nèi)烁飨胄氖?,完全沒有交談興致。
至于浩宇的二伯如何出現(xiàn)在那破廟,是被強迫還是無意闖入,只有問他本人才能知曉。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被那’新娘’浸在水池中的,目的自然是要吸取他的精魂用以修煉。
被我們救回后,浩宇二伯一雙眼睛始終一直閉不上,浩宇按住眼皮往下拔也沒用,那副樣子看上去著實頗為詭異。待浩宇的二伯母看見自家男人那副樣貌時,驚叫一聲差點暈了過去。
得到風(fēng)聲的鄉(xiāng)鄰紛紛圍聚在浩宇二伯家,有看熱鬧的,有真心關(guān)切的。浩宇被一群姑婆圍住,七嘴八舌的說,“哎呀,他二伯怎么變這樣子了啊”,“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啊”,還有人建議報警,隨即被旁人否定,“報警又什么用?請半仙來跳跳神吧”……
浩宇將求救目光投向我,順利的將眾人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頭疼極,還不等逃離,便被眾人圍住,你一眼我一語的吵得我頭暈,還有人問我接下來該怎么辦。
“怎么辦?”我皺眉回答,“送醫(yī)院吧!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老母雞湯喝喝,怎么營養(yǎng)怎么來。”這個回答讓眾人大為驚訝與失望,大概他們以為我會做個法式畫畫符灑灑黑狗血什么的。
我不再跟這些姑婆們多談,將木劍夾在胳膊底下拉著霞離開了浩宇二伯家。浩宇安頓好二伯安慰好二伯母,便尋了過來。這次我沒有將他攔在門外,任由這對鴛鴦互訴衷腸互相安慰。
不一陣又有人上前敲門,說是鄉(xiāng)鄰們找了輛牛車準備拉著浩宇二伯去村里的衛(wèi)生隊,先吊個鹽水什么的。浩宇便依依不舍的離開了木屋,跟著牛車去了衛(wèi)生隊。
這樣一折騰就到上半夜,以霞的精神再開車返回城里太過勉強,我也不放心她一人趁夜離去,于是她決定在木屋留宿一晚。
吃了碗清湯面后,我打了水,兩人輪流洗了臉,接著又泡了兩杯菊花茶,去火安神。
霞無聲無語的喝完第一杯茶,在我端著熱水瓶給她續(xù)水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了,帶著絲后怕的訝異感嘆說,“咿……原來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鬼的……”
其實我到現(xiàn)在也不確定廟中’新娘’到底是鬼是妖,大白天的,尤其還是正午的日頭下就敢出來逍遙的鬼,我確實是第一次遇見。
“我真不敢相信我親眼見到了鬼!”霞繼續(xù)緊張驚詫,“哇……你知道么,木子,你剛從那扇小門鉆出來,那個鬼就跟著你出來了!從門邊上的墻里,就這么……透出來了……”
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與她深談,放下自己的杯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晚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回去,這段時間你暫時別到這里來了。”
霞問,“那你呢?跟我一起回城,還是,你要留下來消滅那個鬼?”
“看情況吧,現(xiàn)在還沒想法。”我搪塞她。
霞沉默一陣,突然問我,“那,浩宇他二伯不會有事吧?”
我搖頭安慰她,“他命大的,還有好幾十年可活呢。”聽了我的話,霞神情輕松了許多。
我不想對霞明言的是,這個“鬼”似乎是沖她來的!不把“鬼”解決,霞的危機就沒有解除。我需要好好準備一下,貌似還有一場硬仗等著我。
我突然有些發(fā)愁,要是把這個“煞”除去了,我再上哪尋一塊落腳地?
當然,要是它把我除去了,自然無需再多煩惱。
哎呀呸呸!要是被祖奶奶知道我這么沒志氣了,一定罵得我狗血淋頭!
我從抽屜里翻出朱砂,和水化開了,畫了道護身符,折成三角形遞給霞,“帶著這個,七天內(nèi)不要離身。”
霞有些疑惑的接過,將這畫著紅線的粗糙的黃色符紙翻來覆去的認真檢查,面上有想笑卻笑不出的神態(tài),突然問,“洗澡也得帶著?這紙不會打濕?”
我有些啼笑皆非,遂答曰,“那你就七天不要洗澡好了。”
聞言霞驚呼一聲,大有不洗澡寧成仁之態(tài),“七天不洗澡?還不如要我的命算了!!”
我見她認真于是不再玩笑,“放在隨手能拿到的地方就行了!”
霞沉默幾秒,對我說了聲“謝謝”,接著小心的將護身符貼身收好。我極少見她如此鄭重,想必是白天的遭遇對她來說太過刺激,便扶著她的肩膀誠心安穩(wěn),“別想太多了,有我在呢……”
霞似被感動,一雙俏目回望我,水波盈盈的,不由讓我回憶起白天她的固執(zhí)來,于是又囑托說,“還有,以后有什么危機情況時,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問為什么!不要浪費時間!記住了么?”
霞被我嚴肅神情所驚,忙點頭附和,“好!以后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定聽話!”
我笑笑,“今天真是夠折騰人,你早點休息吧,就睡我的床好了……”
“那你呢?”霞看看空蕩蕩的房間里那唯一的那張床問。
我回了句,“我出去練練劍。”說完,拾起桃木劍出了門。
屋外月色極好。
先做了幾個下蹲,接著是弓箭步,左邊壓壓,右邊壓壓,然后高抬腿跳了幾下,熱身動作做好后,我右手握劍,先在身前畫了一個圈,腳微微抬,剛點在“離”位,老樟樹有意見了。它猛然晃動著樹冠落下如雨般的樹葉打斷了我。
我一愣,隨即明白。剛要開口說話,老樟樹憤憤然開了口:“你!你!你!”
“我我我,”我有些心虛又覺得好笑,“我怎么了?”
“你太過分了!”老樟樹呵斥我,“你是不是要練什么你家祖?zhèn)鞯?lsquo;太和八卦步’?”
“呃……沒有啊……你誤會了。”我否認。
老樟樹將我一眼識穿,簡直聲淚俱下(假如它能夠得話)的控訴我,“你在我邊上練這困魔陣,不是壞我修行么?你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何苦累我命喪天劫?”
“我家這困魔陣,老實說,還真不損修行!”我見抵賴不過,便大方承認,“你讓我練一練也沒什么,要是困得住快一千年的你,自然也困得住那廟里的女妖。”
“我一個樹精和人家如何比得?我修行千年難抵人胎修行百年!”老樟樹冷笑數(shù)聲,“如此膚淺之理你都不通,簡直有辱你祖上門楣,殃及先人名聲!想當年……”老樟樹突然意識到話說太多,抖抖葉子不再開口。
“當年怎么了?”我微瞇了瞇眼,“難道你還見過我的先人?見過誰?”
面對我的質(zhì)問老樹閉口不言,我正要追問,霞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來,“木子,你在和誰說話呢?”
我馬上提高聲音回答,“我在背經(jīng)書呢!”
“哦!”霞信了,“那我先睡了哦,你不要太辛苦了!”
我回了個“好”,斜眼瞟一下老樟樹,知道逼它也問不出結(jié)果。當年祖宗們?yōu)榱苏夷莻€倒霉催的神秘人走遍祖國大江南北,偶經(jīng)這個村子再偶遇這個樹精,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見老樹反對得厲害,我便放棄了陣法修煉,盤腿在樹下打座冥想,腦海中陣法、經(jīng)文、咒語等一切將來可能用得著的東西一一復(fù)習(xí),一坐就坐了兩個小時。月影西沉,我從冥想中清醒,舒展了一下早已酸麻的雙腿。
已到后半夜,我精神極好,于是敲了敲老樟樹,“來來,聊會。”
老樟樹懶洋洋回,“你自己沒地方睡,干嗎擾我清夢?”
“你反正站在這哪里都去不了沒事就睡覺,現(xiàn)在少睡個一時半刻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嗤笑它。老樟樹意外的沒有給予我爭鋒相對的還擊,它的沉默多少讓我有點不適應(yīng),找了個話題繼續(xù)問,“你多大了?”
老樟樹似是思索了一陣,遲疑回,“大概九百一十?還是二十?反正不超過三十吧……具體多少不記得了……”
我突然對老樟樹起了好奇心,追問,“你修了這么久,怎么還不能成人形?”
“嘁!成人形有什么好?”老樟樹很是不屑的樣子。
我追問,“怎么?你敢說你不想變成人?”先成人形再登仙界,這是精怪類修煉的必經(jīng)之路。
老樹卻答,“變成人形唯一的妙處,便是可以四處走走看看,其他不值一提。”
“哦~~到處走走看看有什么好???”我拖長了聲音逗它,“我看你還是別修煉了,哪的風(fēng)景都是一樣,看了這里就不用看那里!”
“真的?”老樟樹半信半疑。
我點頭肯定,“嗯!也就是房子啦樹啦人啦,花草啦,鳥啦,哦,還有路啊什么的……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捉弄我很好玩么?!”老樟樹突然有些惱怒的樣子。
“好好!”我安撫它,“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信你自己趕緊成人形出去看看唄!”
老樟樹沉默許久,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你說的,跟別人說的,不一樣……”
“???”我驚訝,“別人?什么別人?”
老樟樹回答,“以前,有人經(jīng)過我身邊,曾經(jīng)和我描繪過外面的世界。如今六百年過去了,不知道她當初描述過的世界,變成什么樣子了……”
老樟樹語氣里依然有種對塵世的悠然神往,我誠懇的朝它潑了瓢涼水,“你管凡人世界做什么?還是安心修煉吧,要是動了凡心,或者春心,你之前那九百一十或者二十年,就算白熬了!”
老樹緘默。
地上濕氣太重,坐著不怎么舒適,我起身來回走了兩步,待要進屋把躺椅搬出,又怕驚擾了霞的安眠。于是跳起來,抓住一根橫向枝椏,蕩了兩下,便爬上了樹。
老樟樹無奈,抖了抖軀干以示不滿。
我尋到一根枝椏以舒適的姿勢靠坐著,繼而半是遺憾半是誠懇的說,“話說回來,你要是只有九百剛出頭的話,我想幫你也幫不了了。”
“此話何解?”老樟樹問。
我繼續(xù),“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有緣。本來我想在你天劫的時候幫你一把,但顯然的,我活不到那個時候了……唉,你好自為之吧……”說著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樹干聊以安慰。
老樟樹卻像老學(xué)究一樣一本正經(jīng)的說,“若是我過不了天劫,那就證明我修為尚不足成仙。倘若借旁人之力勉強混過天劫,將來也必定為他人恥笑。與其淪為笑柄,我寧肯毀于天火之下。”
“老古董!”我暗自腹誹,不愿在這個關(guān)乎“道德與生存”問題上與它進行深層次探討,轉(zhuǎn)了個話題繼續(xù)問,“村東那座廟里的女妖,到底是個什么來頭?你知道么?”
老樟樹“這個……”了一下,似是很為難,我便說,“算了,要是和天機有關(guān),你就別說了……”
“她……其實是個可憐女子……”老樟樹遲疑著,“我能說的就這么多了……”
可憐?我暗曬,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第二天一早,浩宇前來尋人。見到我先感激了幾句,接著說他二伯送到衛(wèi)生院后,吊了兩瓶鹽水后眼睛就閉上了,呼吸也穩(wěn)了很多,二伯母現(xiàn)在正在燉雞湯。
唉,我隨口一句話,就有幾只雞要枉死了,造口業(yè)啊……我暗暗感嘆,接著對浩宇說,“讓二伯母給我留碗湯。”
浩宇點頭說好,說燉好了他就給我端來。我邁出屋門對他說,“進去唄,她等你好久了。”在浩宇進屋關(guān)門前,我又體貼的追了句,“雞腿雞翅各一個就夠了,多了我也吃不完……”
不久,太陽驅(qū)散了早晨的寒意,氣溫開始升高,又一個毒辣的日頭即將展示出猙獰面貌。我催著霞趕緊動身。
連催幾下,大小姐終于與浩宇話別完畢。她上了車,發(fā)動了汽車引擎,接著搖下車窗關(guān)切的看著我,“木子,你要小心點!”這樣依依惜別的場景登時讓我身上雞皮疙瘩暴起,我不耐煩,“趕緊走,趕緊!”霞又將淚汪汪的眸子投向浩宇,大概一切盡在不言中,她沒有如我所料那般再來段長篇大論的抒情,望了那一眼后,就開車走了。
待霞的車消失在視線里后,我與浩宇道別,轉(zhuǎn)身進了房。
大概真是累了,頭剛沾在枕頭上沒一會,我就看見祖奶奶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朝我飄了過來。
祖奶奶先問我,“怎么這個時候才睡覺?”我“唔”了一下算作回答。祖奶奶便開始教訓(xùn)我起來,什么生活習(xí)慣要健康不可一日亂規(guī)律否則內(nèi)息不順神智難寧五官無神并進而影響判斷與速度……
我暗想,接下來該是‘須知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一子錯滿盤皆輸牽一發(fā)而全身均動’了……果不其然,祖奶奶順嘴就把這句話語重心長的念叨了出來,連順序都沒有變化——我極其不理解,祖奶奶好歹也混了一千多年,怎么學(xué)問一點不見漲,每次都是一樣的話翻來覆去的說,光我這一世就聽煩了,她說了十幾世,竟然不煩?
“pia~”老太太在我額頭拍了一巴掌,“專心點!每次跟你說話你都走神!”
這樣的廢話還得讓人洗耳恭聽,太專制了!我敢怒不敢言。
好在祖奶奶和我閑聊了幾句便撤退了,留給我一個五光十色的夢,我美美的睡了一覺。一直睡到有人用極重的拳頭擂我那扇可憐的木門,將我吵醒。
在一睜眼瞬間我有些摸不著方向,以為是在做夢,直到浩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很急促,“木子!木子!你在么?!”
我先揉了揉眼睛,接著伸了個懶腰,然后一個鯉魚打挺。
浩宇大約是聽見了屋內(nèi)動靜,門敲得更急了。我尋思著就算送雞湯也用不著這么殷勤的吧,這孩子怎么這么沉不住氣?帶著一絲不滿,我打開了門,出乎意料的,門外的浩宇手中端著的不是雞湯,而是一只手機。我瞅瞅四周,沒有看見食盒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
浩宇先道了歉,說是把我吵醒了不好意思,還不待我客氣的說一聲沒關(guān)系,他把手中的手機一揚,說,“霞走了兩個半小時了,應(yīng)該到家了,可是一直沒有給我電話報平安,我就打給她了,結(jié)果聽見很奇怪的聲音……”
“哦,是么……”我將他留在門外,自己轉(zhuǎn)身進門打了水,將毛巾丟進盆里浸了浸,稍微擰干了往臉上胡亂抹了幾下,然后問,“是什么聲音?”
浩宇將他的手機調(diào)到免提,我先是聽見一連串撥號音,電話一響便通,一個女子的聲音,低沉的,有些壓抑的“喂”了一下。
我笑了,“這不是通了么?”
浩宇臉色凝重的說,“這不是霞的聲音……”
我不由詫異,話筒再度傳來一陣嘈雜的電流干擾聲,刺耳的響了一陣,那個女聲又輕而緩慢的“喂”了一下。
這一次連我也聽出來了,確實不是霞的聲音。
我慢慢將毛巾晾在竹竿上,然后將手機接過來看了一下屏幕,十個數(shù)字清清楚楚的,正是霞的電話號碼。我皺眉對浩宇說,“是串線了么?”
浩宇搖頭,“不太可能,我打了沒十個也有八個了,每次都是這樣……”又一陣電流過去后,話筒里隱隱約約的響起一陣凄厲的二胡聲,乍一聽挺耳熟,隨即我便想起來了,可不就是昨天在廟里聽見的那曲婚禮喜樂。
我“啪”的一下將電話掐斷,怒火暗升。是她,是廟里的那個’新娘’!這個挑釁,太囂張了!
被我動作所驚,浩宇有些慌亂,“到底是怎么了?她還好吧?沒出事吧?”
我說,“霞帶著我的護身符,倒不一定有生命危險,不過極有可能被困在了某個地方。”
話音剛落,浩宇便沖了出去,我忙將他拉住,他回頭著急說,“我的去救她!”
“你等等!”我轉(zhuǎn)身進門,尋到之前用過的朱砂毛筆,攤開浩宇的左手掌邊畫邊說,“我給你畫個定神符,等下我們找到霞時,你用手貼在她的丹田,要和她肌膚相貼,在安全之前不要離開。”
浩宇忙點頭說好,接著又問,“那個,丹田在哪?”
我伸手按在他下腹,說,“就是這里!”浩宇臉上顯出幾分尷尬神色來。這個部位是有些那個,但是我一個女孩子都不在意,他一個大男人反而會不好意思?不過我立時明白了為什么。
“我要一直……按著她,這里么?”浩宇支吾開口。
“是,”我點頭,收拾了些符紙,接著提溜上了我的木劍,轉(zhuǎn)頭見浩宇有些怔怔的,便繼續(xù)解釋,“不要上也不要下,上了會失去效果,下了……唔……小心她揍你……”
收拾停當,我和浩宇朝村外奔去。
出村進城就一條路,路兩邊種滿白楊,又細又直又高,綠油油的葉子被風(fēng)吹得刷刷響;再往外就是農(nóng)田,視野開闊一覽無余,找霞那輛又大又顯眼的越野車還是不成問題。
我們一路走,一路四下眺望,還得小心不能讓浩宇出的汗太多,糊了手心的符。就這樣磨蹭了大約1個小時,到了村里的甘蔗林區(qū)。
遠遠的,隱隱傳來汽車的馬達聲。我和浩宇對視一眼,便一起朝前跑去。不多久,便看見一片死氣沉沉的黑霧牢牢得籠在甘蔗林的第三壟地處,汽車馬達聲正是從這片黑霧中傳出來的。
救人心切,浩宇一頭扎進黑霧。我一時不察阻攔不及,跺腳暗罵一句“魯莽”,拔劍在手,跟著追了進去。
浩宇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的黑霧中摸索前進著,一邊高聲叫著霞的名字。走了十幾步便停了下來,我追上前。只見面前一片狼藉,甘蔗林如被洗劫過一般,一大片兩人多高的甘蔗被碾壓沖撞得七零八落,四下里都是甘蔗的斷肢,甘甜的汁液濺得到處都是,空氣充滿一種怪異的甜香味道。
忽聽汽車馬達聲越來越近,很快便逼近身邊。
我拽住浩宇,提醒他注意。剛一說完,銀色越野車便募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咆哮著,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直直朝我們撞來。
我先一把將浩宇推開,接著飛快往邊上一躲。那車左搖右晃的掠過我們,撞爛一大片甘蔗后跌跌撞撞的隱匿在黑霧中。
浩宇一骨碌爬起,驚叫,“是霞!是霞!車是她的,開車的也是她!我看見了!”邊說邊發(fā)力朝汽車駛?cè)シ较蜃啡ァ?/p>
我只得跟上。
浩宇繼續(xù)驚問,“她沒看見我們么?為什么不停?為什么要撞我們?”
“她被迷了,看不見!”我簡短扼要的解答。
雖然霞的越野車在甘蔗林里跑得并不順利,但明顯速度還是比我們兩人四只腳要快許多。這么盲目的追可不是辦法,我停下腳步。
浩宇正跑得起勁,呼啦啦的越過我,絲毫沒有察覺我停了。我正要喊他一聲,突然看見了越野車。它悄沒聲息露出龐然身軀,馬達突然一響,便惡狠狠的加速朝浩宇撞去。浩宇一驚轉(zhuǎn)頭看見,俯身一滾勉強躲過。
車從浩宇身邊擦過,竄進黑霧,眼見又要失蹤。
我忙大聲叫道,“浩宇!牽制住它!”
聽了我的話,浩宇明顯束手無測的一愣。我來不及跟他詳細解釋,從口袋中掏出符,往空中一灑,接著揮劍出手,腳下踩方位,邊念咒語邊把符串到木劍上。
余光看見浩宇抓耳撓腮了一陣,接著彎腰在地上巴拉了幾下?lián)炝藥讐K土坷垃,然后直其腰來,腳步踉蹌的轉(zhuǎn)著圈,朝周圍嘶喊,“來啊!你不是要撞我么!來??!我站著不動讓你撞!怎么!不敢來了么!”邊叫邊把剛才撿拾的土塊漫無目的的四下亂丟,有幾塊從我眼前飛過,差點亂了我的步法。
想不到歪打誤撞,竟然真的把那車給激了出來。
它在極近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迅速的朝浩宇撞去。躲閃不及,浩宇立時絕望的大叫了一聲:“霞~~~!”
緊要關(guān)頭我的陣法剛好布完,就在那聲深情的呼喚余音未落時,桃木劍被我插進了陣眼里。
隨著一串咒語的引導(dǎo),驅(qū)魔之光從陣眼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輻射開去。又是一聲尖銳的,撕心裂肺的嘶叫,黑霧不甘心的退卻。
我擦了把額頭沁出的汗水,舒了一口氣。
現(xiàn)在的情景是:浩宇歪倒在地上,車停在他跟前,景物定格住,似有人按了電視的暫停鍵。
我將劍從泥地里拔出,磕了磕泥土,朝他們走去,邊問,“浩宇,你沒事吧。”
浩宇被我聲音驚動,一骨碌爬起,撲到駕駛室外的窗戶上往里瞧,接著去拽車門把手,想把門打開,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接著又是一步,這才站定。
就在這時,車門開了,我看見霞風(fēng)情萬種的下了車,嘴角掛著一個生硬的笑——老實說,認識她這么久了,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做作而別扭的笑過。
這個笑,讓她看上去非常陌生。
顯然浩宇的感覺與我一樣,他遲疑的開了口,“霞,你還好么?”
情況有些不對,我持劍奔過去。
霞突然軟軟的癱倒在地,浩宇搶上一步將她接住,摟進懷里。他一邊搖著懷里的人,一邊回頭看我,滿臉都是焦急,“木子,木子,她暈了!”
我提醒他,“定神符!”
浩宇恍然,果斷的掀開霞的衣服,然后將一只大手掌迅速的貼在霞雪白平坦的小腹下側(cè)。
我上前,摸了摸霞的脈搏,還好,雖然有些弱,但還算平穩(wěn)。
浩宇低頭看著霞,對我說,“剛才看見她的樣子,真把我擔(dān)心死了。”
我翻看著霞的眼皮,隨口問,“你看見什么了?”
“她的眼睛……”浩宇說,“剛才雖然是睜開的,但是眼球黑幽幽的,一點光都沒有。就像……死人的眼睛。”他聲音越說越低,接著問了一句,“現(xiàn)在該做什么?”
我奇怪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怎么霞還沒有清醒,便把浩宇貼在霞身上的那只畫了定神符的右手抓起來一看,果不其然,哪里還有符的影子?全糊了!
浩宇“啊呀”的驚叫了一下,連聲問,“怎么辦怎么辦?”
天,突然暗了下來,不知哪里來的烏云將陽光擋了個嚴實。風(fēng)吹過身邊,帶出一陣陰寒。不知何時,我們腳底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層薄霧,它偷偷滋生,慢慢蔓延。
我一邊驚訝于這個煞的強悍和不罷不休,一邊吩咐浩宇趕緊把霞抱上車。
浩宇急忙從地上站起,先將霞小心放進車后座,接著麻利的鉆進去,坐在霞身邊幫她調(diào)整姿勢,繼而愛憐的替她理了理頭發(fā)。
我氣笑,“癡情公子,您能稍微把美人放一放么?您不來開車,難道指望我在前面拉著走么?”
浩宇被我說得面紅耳赤,忙從后座爬出來,站在我身邊尷尬的搓了搓手,開口要解釋什么。我轉(zhuǎn)身朝副駕駛座走去,“趕緊!”
就這么會子功夫,霧已經(jīng)漫到小腿肚了。
浩宇急忙上了駕駛座。我回頭看了看躺在后座的霞,她臉上開始失去血色,眉毛一左一右毫無規(guī)律的跳動著。
沒有定神符的幫助,霞極容易被再度附身,宜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過讓我感覺奇怪的是,為什么護身符沒有起到作用?很快我便找到了答案——在副座前的地上,我看見了護身符被撕成碎片的殘骸。
不待我催促,浩宇擰動車鑰匙,發(fā)動了車。
汽車一陣狂奔,奔出甘蔗林,拐上大路,還差點撞上路邊的白楊樹。浩宇一個急剎車,驚出我一身冷汗。
只見車前十數(shù)米開外,路已經(jīng)被翻滾的白霧牢牢得控制住。那是通往城市的方向,顯而易見的,好客的主人正在極力挽留它的客人。
浩宇看了我一眼,我扭頭看看霞,她的面色又白了幾分,額頭涔涔?jié)B出冷汗。
我開口說,“回村吧。”
浩宇忙將車頭回調(diào),踩足了油門朝村子駛?cè)?。不過十幾分鐘,就回到了我的木屋前。除了周身烏糟了一點之外,好歹大家還算平安。
霞的神態(tài)也安穩(wěn)起來,呼吸悠長,似是陷入睡眠。
我催著浩宇回去休息,他自然是不放心的,費了我好一番口舌才把他勸走。之后,我打水略作清潔,換了身干凈衣服。
這時,霞終于醒了。
我喂她喝了點水,她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來了句,“咿?木子,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怎么又回來了?”
我有些生氣,“我給你的符,你為什么不收好?”
霞繼續(xù)睜著大眼睛茫然思索,突然說,“啊,那個老婆婆!”
“什么老婆婆?”我問。
“我開車剛出村,就遇見一個老婆婆要進城,想搭順風(fēng)車。”霞皺著眉回憶,“我見太陽那么大,老婆婆手里還拎著一籃子雞蛋,就讓她上車了。剛開了沒多久,老婆婆突然把手伸進我口袋,把你給我的那個護身符給搶過去撕掉……”說著,霞下意識的抓住我的手,手心里的冷汗涂在我的手背上,感覺真是不太美妙,她顫抖著聲音繼續(xù),“老婆婆撕那個符的時候,她的手一直冒黑煙,還一邊慘叫,好……可怕……”
霞突然停住,似是回憶無能,“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我就不記清楚了,好像在一個地方繞啊繞,就是繞不出去……”
敲門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是放心不下的浩宇,他不但換了衣服,手里居然還捧著一只瓦罐,散發(fā)著濃郁的雞湯香味,我立時覺得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三人分碗而吃,霞的胃口不太好。那當然,被附身的感覺不亞于三九天被人硬生生的往喉嚨里灌了桶冰水一樣,體質(zhì)差的人沒個三五個天是緩不過氣來的。
我喝完自己的湯,便老實不客氣的把她那碗幾乎沒動過的湯咕嘟灌下。
浩宇似是想詢問剛才的事情,但又擔(dān)心會刺激到霞,于是隨便找個了話頭,說,“剛才我二嬸說,村西的顧婆婆被人發(fā)現(xiàn)暈倒在路邊,兩只手好像都被燒爛了一樣,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霞刷的一下,將目光盯在我臉上。
浩宇一怔,問,“怎么了?”
我放下碗,伸袖一擦嘴邊的油,滿意的嘆了一氣,拍拍肚子說,“哎,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了……”
霞見我不接話茬,便轉(zhuǎn)問浩宇,“那個顧婆婆,是不是一個干瘦的老婆婆?穿著土布褂子,黑布鞋,頭上挽著一個發(fā)髻?”
浩宇笑笑,“農(nóng)村老婆婆不都是你描述的那個樣子么?”
霞又追了一句,“那她發(fā)髻上是不是插著一支木簪子,簪子頭被燒黑了?”
浩宇遲疑說,“這個,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知道顧婆婆有一支這樣的簪子,小的時候我曾在她家里看到過。”
霞對我說,“木子,就是這個老婆婆了,她是……鬼么?”
“嘩!不會吧!”浩宇驚訝,“顧婆婆怎么會變成鬼?她今年七十還不到!”說完順著霞的目光,兩人一起將驚疑的視線投在我身上。
我本來不想多談,眼見躲不過去,只好選了個簡單的角度向那好奇的兩人解釋,“那個顧婆婆,自然不是鬼,她不過是倒霉做了替身。像你一樣,霞,被附身了而已!好了,你別想那么多了!我的符很厲害的,那個‘鬼’也得借由人的肉身才敢碰它。等下我再給你畫一個,你這次好好藏好了,別再讓別人搶了。”想一想,我又補充,“離了村子,你就安全了,沒有附身物,那個‘鬼’只能在村子這里小范圍的活動。”
浩宇插道,“霞的車子沒有油了,我剛才下車的時候看了一下。”
我說,“那正好!霞,讓你爸爸派車來接你吧!”
霞看了浩宇一眼,無奈的點了一下頭。
我接著說,“等下我給你一個生辰八字,你讓你爸爸找四個在這個時候出生的人,喔,一定要是男人,來當你的保鏢,再帶上護身符就萬無一失了!”
小憩一陣,霞的精神稍稍恢復(fù),她便按照我的吩咐給她爸爸打了個電話。在她與尊敬的魏總通話時,我出了木屋。
浩宇坐在門前老樟樹下的石墩子上,見到我,露出一個苦笑。我問他,“你還好么?”
浩宇不答我的話,直接問我,“你說,這個東西是不是很厲害?”
我皺眉不語。
浩宇續(xù)道,“我看出來了,木子,雖然我不懂這些道啊法啊什么的,但是每次我們談?wù)撨@個話題的時候,你都是在敷衍我們。”
我挑眉否認,“敷衍?我哪有?”
浩宇堅持自己的觀點,“好了,木子,以前我的下屬臨時打電話向我請假,我都能聽出來他請假的原因是真實的理由還是捏造的借口,而你,老實說,并不是一個善于演戲的高手。不過,我相信你敷衍我們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浩宇一番話,反倒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來。與鬼怪之物打交道,真不是什么有趣舒適的經(jīng)歷,我不喜歡談?wù)?,更不想給那些正常人增加恐慌。
“還有,我覺得……我,只是覺得啊,木子……”浩宇有些詞不達意的繼續(xù)描述著,“那個東西好像每次都,都,嗯,控制了整個,嗯,局勢……”
我沉默了……
浩宇說的沒錯,‘這個東西’每次都控制住了整體局勢,它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我,在面對它的時候幾乎束手無策。我畫的護身符驅(qū)鬼保身從無差錯——這也是我這樣放心讓霞一人回城的原因——可是它居然能控制一個凡人,來毀掉符!假如不是浩宇牽掛霞,撥了她的電話才發(fā)現(xiàn)異狀,后果怎樣簡直不堪想象。
“而且,剛才在甘蔗林的時候……”理順了思路,浩宇恢復(fù)了口才流利的續(xù)說,“最后一次霞的車撞向我時,我能很肯定的說,它本來是可以撞到我身上的。以車當時的速度,要真撞我身上了,估計我不死也殘。但是,最后的緊要關(guān)頭,它減速了……”
我有些驚訝,“它減速了?”
“是!”浩宇肯定的點了一下頭,“它減速之后,你作法發(fā)出的那道光才射出來。”
我細細的聽。
“后來霞從車上下來,”浩宇說,“就是我對你說過的,她的眼睛死氣沉沉,那時,她還對我說了一句話……”
“是什么?”
“當時太亂,我沒在意。現(xiàn)在想想,她說的好像是什么你,還,記得……牡,呃,牡丹么?”
牡丹?
百花之王的那個牡丹?
“哦對了,”浩宇繼續(xù)回憶,“它還叫我什么……嗯……公子還是少爺之類的……總之很奇怪的語調(diào)……”
我突然想起在破廟與它第一次遭遇時它穿的那雙繡花鞋,鞋面上繡著的正是牡丹花。
這其中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么?
在我和浩宇閑聊的這段時間,霞也與她爸爸通完電話了。電話那頭的魏總一聽霞的話,立刻緊張起來,找保鏢來接她也就算了,可是連保鏢的生辰八字也有講究,這可著實有些詭異。魏總立時命令霞將電話給我,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隨意找了借口敷衍魏總,說是幫霞算了一卦,最近有車禍之災(zāi),所以要找人消解。魏總自然全信了,連連應(yīng)承。不過找那幾個生辰八字的人還需要點時間,于是便在電話中與我約好了明天來接霞,今晚,霞的安危就托我照顧了。我繼續(xù)應(yīng)付,掛了電話。
將電話還給霞的時候,我突然發(fā)覺,浩宇的感覺還是很準的,果然每次我都是在“敷衍”別人。想著,不由心虛的看了他一眼。浩宇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他的目光眷戀的在霞的臉上流連著,和著憂慮。
那么,今晚,會有其他意外發(fā)生在霞身上么?
當然不會!
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了,今晚便要去和那廟中之“煞”決一勝負!
不是它死,就是它亡!
夜晚,如期而至。
浩宇想留在我的木屋陪著霞,被我趕走了。我掐了掐時辰,決定在午夜時分陰氣最盛的時候去拜訪廟中’新娘’。這樣雖是風(fēng)險不小,但能將它一下清除干凈。
我沒有將這個決定告訴霞與浩宇,一方面不想他們擔(dān)心,另一方面自己也省心。我歪躺進躺椅盯著屋角開始發(fā)呆,將爛熟于心的伏魔經(jīng)從頭到尾默背了一遍。霞一開始還跟我說說話,得不到我的回應(yīng)便躺在床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長吁短嘆的。
剛過了十點,她就精神不濟起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再過半小時,她便睡著了。
我起身,輕輕動作,檢查了一遍我的桃木劍,又從抽屜深處摸出那卷在五臺山開過光的紅線軸——這是我布‘太和八卦陣’的必備物品,最后抓了一把符紙塞進口袋。
準備停當后,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募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衣人靜靜站在門邊,不知站了多久……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得臉上血色全無。
我怎么能不驚訝?
木屋建造的時候暗合八卦之理,屋基埋有鎮(zhèn)宅之物,墻身周遭粉刷層下每平米見方貼驅(qū)趕符一張。別說平常鬼怪,就是修行百年的精怪之物硬闖木屋也是不死也得脫層皮的,更何況屋外還有個千年樹精保安!
這樣重重保衛(wèi)下,居然有不速之客如此悄沒聲息的出現(xiàn)!
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我抽劍在手上前一步,擋在熟睡的霞身前。先微笑了一下掩飾我的心慌,然后壓低聲音故作鎮(zhèn)靜說,“貴客登門,失敬失敬!”
“貴客”斜睨我一眼。一眼驚心,兩道目光似是一下透過我的軀體直達靈魂深處,驚起我一身雞皮疙瘩來。我下意識捏緊桃木劍,暗覺把柄濕滑,已經(jīng)被手心冷汗浸透。
黑衣人調(diào)轉(zhuǎn)目光,繼續(xù)沉默不語。
他靜靜的靠在門框邊,雙手交叉胸前,頭發(fā)長過肩,烏油油黑亮柔順,黑黝黝一身衣服看不出質(zhì)地,衣襟下擺長且寬大,看上去倒更像是連衣裙一般。
“哎,這男人怎么做女人打扮?”如此緊張情勢下我居然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不著邊際的腦子開始胡思亂想,“哎,都怪那死而不僵的老太太,若不是她每次授課時廢話太多,我也不至于養(yǎng)成這樣一思想就走神的習(xí)慣!哎……收住收?。⊙巯率窍脒@些的時候么?!”
好容易收拾心神,正準備想個什么法子把黑衣人引出屋去,以免打起來誤傷了霞,或者毀了我的草屋。突然一個聲音鉆入我腦中,“別怕,我無惡意!”
嗓音非金非木,聲線極為特別。
我驚訝,眼珠子在眼眶里滾了一圈,將周遭掃遍,卻沒見第三者身影,而黑衣人從始至終都是那副悠然姿態(tài),連衣角都沒有動一下,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那么,這個聲音哪來的?這下麻煩大了……
我暗自發(fā)愁。
“我亦無制造麻煩之心!”那個聲音再度響起。
它居然能“聽見”我的想法!
“是,你的所思所想,與我皆清澈如月之光華!”
這是什么比喻,這么文縐縐酸溜溜。
“哦?”這聲音聽起來有些疑惑的樣子,“我已許久不曾上來,世事變化如此之大么?”
我忍不住開始在屋子里小步溜達,一邊提防著那莫名其妙在門口練站功的神秘黑衣人,一邊在小小的屋子里搜尋發(fā)生源,我看過茶杯,桌腳,大衣柜……還抽空迅速的趴在地上看了一下床底……
“你可是在尋物?”聲音在奇怪。
“是??!”我沒好氣的想,“我在找你啊!你在哪啊!”
“我?”聲音里再度透出疑惑來,“我不就在你面前么?”
我恍然,腳踩方位,唰的一下將劍指向黑衣人,“貴客果然是道中高人,這等傳音入密的本事我還以為是武俠小說里瞎編的,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道法!”
黑衣人終于有了動靜,他站直,雙手攏進袖子中,轉(zhuǎn)頭看向我,眉一挑似是在好奇,果然我腦子里又響起那個聲音,“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尚未來得及回答,聲音又傳來,“是了,想是李鏡鋌沒有向你提及。”他臉上已然換了一副了然在心的神色。
我有些氣悶,但不知不覺相信了他的話,他或許是沒有惡意的。
我收劍問,“那么,你是誰?來做什么?李鏡鋌又是誰?是我的祖先之一?”
“我是……”聲音透出躑躅猶豫,似是不知該如何說起。
我緊盯著黑衣人,追問,“你到底是誰?”
黑衣人沉默的看著我,感覺過了很久,很久,或許只是數(shù)秒而已,而且,他的眼神很怪。我正準備尋找機會打破僵局時,突然聽見了一聲“嚶”的呻吟,輕輕的,從我身后發(fā)出。
我轉(zhuǎn)頭望去,只見原本熟睡的霞突然滿面潮紅,繼而兩只手在臉上身上一頓亂摸亂抓,雪白的肌膚上被撓出一條一條紅??;接著,一個白色影子慢慢從霞體內(nèi)浮現(xiàn)出來,那是霞的魂魄。
魂魄掙扎了一陣,努力而痛苦的掙脫了肉體的束縛,輕飄飄的半浮在空氣中,片刻之后,它便亟不可待的越過我,一直飄到黑衣人跟前,搖搖擺擺的朝他跪了下去。
看著霞的魂魄這樣的動作,再聯(lián)想到之前腦海中聲音所透露出來的信息,我突然明白眼前這個黑衣人的身份了,也明白了,為何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我的木屋里。
我徹底放下心中的敵意,收好手中桃木劍,走到跪在黑衣人面前的霞的魂魄邊,默念口訣,將魂魄收成一小團光,用兩根手指捏住,回到床邊,將逃逸而出的魂魄按在霞頭頂心的百會穴處,再念口訣將魂魄導(dǎo)入霞的肉體。
魂魄不甘不愿的重歸肉體,為防止它再度脫離,我貼了一張符在霞的額頭。
做完這一切,我轉(zhuǎn)身說,“閣下是哪路神仙,這樣倒霉,做了黑白無常的替班,來陽間做這招魂引鬼的麻煩事?”在陰間能當差的都算半神,我尊稱他一聲神仙也不為過。
“我,”黑衣人回,“上來看一看。”
見他避而不答,我繼續(xù)追問,“不知我該如何稱呼閣下?”
他索性沉默。
我便自顧自說,“既然是替鬼當差,我便稱呼閣下為鬼差大人吧。”他似是不置可否,目光投向了又陷入深眠的霞。我忙說,“鬼差大人不是來拘她的吧?她陽壽可沒盡。”
鬼差終于開口說話了,不再在我腦子里玩?zhèn)饕羧朊埽?ldquo;你替她改生死,不怕天譴?”
我夸張的笑了一下,“沒那么嚴重吧……鬼差大人,再說我也沒改什么呀……”我是幫霞躲過些小災(zāi)小難什么的,但也不至于驚動地府呀,我自損我的修行,跟旁人或旁鬼有什么關(guān)系?
“生死簿已變。”鬼差淡淡說。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吃驚不是沒有。不過我可從不相信自己能有本事去改變生死簿,那可是閻王老爺從不離身的,平常的人別說提筆改了,就是碰一下翻一下都不可能。想到這里我突然懷疑起來,這個鬼差是怎么知道生死簿改變的事情?我瞇眼打量了鬼差一下,繼而找到原因,想必是閻王爺派他來的,所以讓他知道些機密也不奇怪。
我的心理活動想必被鬼差看了個一清二楚,他冷眼旁觀,待我思想活動暫停時突然問了我一個完全不相關(guān)的問題,“你既然救了她,是否已有打算該如何收回韋陀伏魔杖?”
這個問題中透露出若干重要信息,譬如:
首先,這世界上有一個叫做韋陀伏魔杖的東西……
其次,這個東西應(yīng)該挺緊要,否則這個半神的鬼差不會特意問我……
接著,這個東西想必以前屬于我家,否則不會用“收回”一詞……
然后,這個東西似乎和霞有著某種聯(lián)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有些頹然,對鬼差說,“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了吧?所以,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那么,”鬼差道,“你還是去弄清楚來龍去脈吧。”說完這句,他身形突隱,我想該是回地府去了。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鬼差要我弄清楚什么?這些跟跟霞有什么關(guān)系?和那廟中的’新娘’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百思不得其解。
(話說回來,以往我收鬼,一般的鬼勸兩句、或者超度一下就能乖乖跟著招魂使者走。而另有些惡鬼,因普通的超度化解不了它們的戾氣,只有交給黑白無常,用鎖魂鏈鎖住拖到地府去。之后,等待惡鬼的是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就不是我能夠操心的了。
黑白無常每次被我召喚來時,都挎著臉,鏈子一甩拘了惡鬼就走,連個謝字也沒有。這事我做得挺煩,跟祖奶奶抱怨:黑白無常什么德性,我們李家好心幫他們做清理,他們每次來都是陰陽怪氣一副嘴臉,好像欠了他們十億冥幣沒還!
祖奶奶安慰我,她說,“唉,人家當差的,尤其是當鬼差,辛苦地很呢!你別往心里去了。再說,現(xiàn)在地府物價貴得嚇死鬼,都怪你們陽間的人沒事就燒東西,別墅彩電冰箱什么的不說了,紙錢一燒就好幾億!十億冥幣算什么?哎?你知道不,上次我遇見個老阿姨,說她家那些不肖子孫竟然在清明時給她老伴燒了兩個妙齡少女!你說說這算什么事情嘛!老阿姨氣的托夢把幾個兒子大罵了一通。”
我聽了后哭笑不得,這都哪跟哪???我說東她說西,這老太太還能再缺乏邏輯一點么?)
鬼差留下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就消失了,讓我很是迷惑。
我瞅瞅窗外的天色,月過中天,最好的時機已過,我決定放棄今晚的行動。不管鬼差所言為何,弄清楚‘來龍去脈’——尤其是廟里’新娘’的來歷——自是能增加我的勝算。
我主意一定,拾掇好東西,拍拍身上的灰,躺進了躺椅里。
未多久,陷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