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繩子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這里的山不高,卻四季分明,并將這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嚴嚴地擁在懷里;水也不深,倒也清水長流,百年不涸。間或還有一條細長的青綠色的帶子從山澗掛下來,訇然作響。密匝匝的樹林里,野獸很多,野兔、野雞、獾、黃鼠狼……不知不覺,獵人深邃的右眼、油亮的準星以及肥胖的獵物就已經(jīng)處在同一條直線上了——
“嘭!”
聲音沉悶,像雨夜里深巷中低沉的狗吠。接著一股薄薄的青煙緩緩升上樹巔,擴散于空際。獵人老石迅疾提起槍,朝那只碩大的黃鼠狼追去。獵狗阿黃興高采烈地跑在前頭,眼看就要將獵物銜住了,卻突然天旋地轉(zhuǎn),兩眼漆黑。它“猙猙”地哼哼著轉(zhuǎn)了幾個圈兒,接著就跪在地上不動了。
“該死,又讓它跑了!”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
他從腰間解下一根白繩子,綁住阿黃和剛獵獲的幾只野兔的腿,褡褳一樣兒挎在肩上。
翻過一道山梁,黃鼠狼特有的膻味猛烈地刺激著獵人那敏銳的鼻孔。他忙放下“褡褳”,洞射著狼一般狡猾的目光,循味而去。密林里死一般沉寂,恐怖地回響著他那欻喇欻喇的腳步聲。突然,目標又出現(xiàn)了!不用瞄準,當目標暴露的一霎那,槍就響了。槍聲更加沉悶。彈藥沒有從槍口射出,而是在槍膛里爆炸了。
槍桿斷裂,他的右手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赤褐色的肌肉痛楚地抽搐著,哈喇子從濃密花白的絡腮胡子里滴落下來,眼里洞射出兩柱憤怒的火苗,嘴里卻沒哼一聲。他用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兒,鮮血淅淅瀝瀝地灑了一地。
那邊,醒來的阿黃“汪汪”地叫個不停。
小村被樹木陰郁地籠罩著,從樹縫中篩落下來的細碎的日光,斑斑駁駁地落在了人家的房頂、院落和雜草叢生的甬道上。小村里幾十戶人家都是獵戶,人家石壁上裱糊的、院墻上懸掛的、墻角堆放的都是獸皮和獸骨。
他帶領阿黃,疲憊地走進家門。他的女人坐在門前的一塊方石上,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什么。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仇恨地瞪著他,待他走至跟前,她猛然站起身:
“你這個畜生!你還敢打我嗎?打了我兩槍,結(jié)果打傷了自己,怎么樣?還敢打我嗎?你這個畜生!……”
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罵完了,便瘋瘋癲癲地笑著飄進屋里去了。
他望著她,狠狠地咬了咬牙,腮幫子上的肌肉條條凸起:“我一定要制伏你,讓你服服帖帖地順從我!”他狠毒地撂下一句話。
他將獵獲的野兔一下子摜在地上,從門后墻壁上取了支新槍,帶著阿黃,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回來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那只碩大的黃鼠狼依舊沒有打著。從洞開的窗子望進去,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黃暈的燈光中,他的瘋女人正站在一條長凳上,遲疑不決地要將頭顱伸進一端系在房椽上的白繩子扣中。烏黑的椽子上,一只黃色的松鼠大小的動物露出潔白的牙齒,不住地念叨著:
“上吊好,上吊好,離了上吊一死不了。上吊好,上吊好,離了上吊一死不了……”
他小心地將槍管搭在窗欞上,有力地勾動了扳機。槍響之際,一只碩大的黃鼠狼從椽子上“吧噠”一聲掉到火炕上。接著,一道金光從窗欞間“嗖”地飛走了,消失于茫茫夜空。
同一剎那,他的瘋女人也從條凳上轟然倒下,人事兒不醒了。
槍響之后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只有那條懸在椽子上的白繩子還在幽黑的屋子里悠悠地蕩著……
阿黃似乎領會到了什么,它對著夜空,“汪汪汪汪”地大叫起來。
小村南去約二里地,有一個蜂頭崖。蜂頭崖是蜜蜂聚集的地方。蜜蜂釀出的蜜自己吃不了,便像小河一樣汩汩流淌下來。野獸們常到這里尋蜜吃,這里也就成了村里人狩獵的好地方。
獵人走在前頭,仔細搜尋著野獸的行蹤。幼稚的阿黃跟在身后,它無意識中卻犯下了一個特大的錯誤——它抬起右腿,向石縫里面的蜂窩撒了一泡尿!不一會兒,阿黃“汪汪”地狂吠著跑過來圍住獵人打轉(zhuǎn)。獵人發(fā)現(xiàn)有幾十只蜜蜂叮在它的臉和脊梁上。他迅速扯了把蒿草替阿黃抽打,然而越打越多。阿黃疼得在地上直翻滾兒。幾只不懷好意的蜜蜂甚至落到獵人的臉上,欲行非禮。“一定是阿黃那泡尿激怒了蜂王,蜂兵蜂將傾巢而出,進行報復。”他想。待他睜開眼,只見蜜蜂成群結(jié)隊地從石縫里魚貫而出,低浮在阿黃的上空,嗡嗡嚶嚶的,像一團濃重的黃云。
“阿黃,快跑!”他著急地喊。
阿黃打了一個滾兒,“嗚”地爬起身,從低矮的灌木從中射出去,沿著山坡拼命朝前跑。
蜂群立刻變成一縷扯不斷的黃線,尾追而去。
阿黃奔回家,一頭鉆進屋子里。瘋女人依舊坐在門前那塊方石上,她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剎那間,蜂群嗡嗡地飛來,將院子罩住。若無其事的瘋女人突然抱住頭,狼嚎一樣從方石上滾落下地。阿黃從屋里竄出,眼上掛著淚,圍著瘋女人轉(zhuǎn)了一圈,又飛箭似的奪門而出。
阿黃跑至死水潭,帶著滿身蜜蜂,縱身跳了進去。潭水很深很深,發(fā)出藍幽幽的暗光。尾追而來的那條黃色蜂帶,此刻又化作了一張嚴實的網(wǎng),遮天蔽日,低低地懸浮在死水潭的上空,一旦阿黃露出頭來,蜂群便“嗡”地一齊作垂直俯沖,沒頭沒腦地蟄進它的頭顱。阿黃暴怒了,它每次露出頭來,都張開大口,猛地一躍,銜住滿口蜜蜂,縮進水里,狠狠地嚼爛,吐出來,然后再來一口……
獵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像一頭憤怒的公牛,怒吼著,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和沙子,猛烈地向死水潭的上空砸去。石頭和沙子“唰唰”地落進潭里,打落了許多蜜蜂,激起片片菊花狀的白色水花。但蜜蜂們依舊不肯離去。不一會兒,水面上就密密麻麻地鋪滿了一層死蜂,像一塊黃色的絨毯。
好久,阿黃沒有露出臉來。他失神地坐在地上,繼而捂住臉悲痛大哭。
撈出阿黃的時候他大概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背著水淋淋的阿黃在死水潭邊徘徊了整整一個下午。日落的時候,他才像埋葬自己一樣在死水潭邊的平地上將阿黃埋掉。
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沒有出去打獵。沒有了黃鼠狼,他便失去了對手;沒有了阿黃,他又失去了朋友。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同時也空虛了許多。他那粗壯的腿腳一旦閑下來,就會覺得渾身的不自在。他似乎對他的瘋女人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白天晚上,他都要粗暴地對待他的瘋女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興頭兒上,忽然發(fā)覺壓在身子底下的是一只毛乎乎的東西——“黃鼠狼?”嚇得他炸出一身冷汗。他驚恐地從火炕上翻下來,魂不附體,并迅疾扯下墻上的白繩子——“得把它制伏了!”他眼射兇光,手勒白繩子,慢慢向炕前逼去??煽簧戏置黛o靜地躺著他那白白的、嫩嫩的、令他百看不膩的瘋女人。
他定定神,緩緩蹲下,勾起手指,重重地刮下額頭上的一串汗珠。
一切對他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摸到了阿黃的墳前,仰面躺下來,眼睛望著灰色的夜空。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淡淡地照耀著他身邊那根長長的白繩子。
在他看來,生活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但不能是沒有滋味的。他打算選擇在第二天那個明媚的早上靜靜地死去。
“對手和朋友都失去了,沒有比孤獨更難受的了。”他對自己說。
清晨的樹林里彌漫著一層清涼的薄霧,飄散著陣陣淡雅的青草和野花的清香,以及枯枝敗葉的腐爛氣息,間或還有幾聲鳥鳴和野獸的嚎叫在山谷中空曠地回蕩。除此之外就是寂靜。
他從容不迫地將白繩子綰起來,搭在小臂上,然后選擇了死水潭旁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他仔細地將白繩子從一根結(jié)實的樹杈上方仍過去,然后順下來,再在繩子上做了一個橢圓形的套扣。
就在他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在死水潭對面的山崗上,有一雙蒼老的眼睛在密切地注視著他。他就是村里的老壽星,留著一尺多長的白胡子,長著一雙蒼老的鷹眼。衣服破爛不堪,手中握著一桿青銅色的長槍。他不知什么時候坐到這里,抽著麻辣的葉子煙。
太陽漸漸升起來。樹林中的薄霧在太陽的照射下,漸漸地變得輕盈而淡遠了。溫暖的陽光被細密的樹葉裁剪得像一塊塊細碎的金子,若有若無地灑了一地。起風了,樹葉開始婆娑起舞,閃亮的金子在地上跳躍著。
他終于在老壽星的注視下將頭顱伸進了繩套。老壽星并不著急,他似乎有意想讓這家伙品嘗一下死亡的滋味,讓他品嘗一次迫近死亡時孤立無援活受罪的滋味。
白繩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勒住了他的喉嚨,勒進他的肉里去,越來越深,越來越緊……老壽星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突然抖動了一下,兩臂奮力上舉,抓住繩扣,身子竭力上挺,然后又猛烈地蹬起腿來——那可能是他本能的對死亡的最后掙扎。然而就在這時,死水潭對面的槍響了。
白繩子在接近歪脖子樹的樹干部位白生生地截斷了。他像一段樹樁一樣“咕咚”一聲落到了地上。
老壽星慢條斯理地把長槍放在地上,坐下來繼續(xù)抽他那麻辣的葉子煙。
大約過了兩袋煙的工夫,老壽星發(fā)現(xiàn)對面那人從地上坐起來,忙亂地梳理著自己的喉嚨。老壽星站起來,像獅子一樣吼叫了一聲:“老石,你是一個孬種!這里的山山水水,難道就留不住你——”
獵人猛然睜開雙眼,一注溫暖的金子般的晨光照進了他的瞳孔。世界眨眼間變得豁然開朗起來:那遠處的樹、近處的草、那生滿青苔的巖石、那幽深碧藍的潭水,那遠處的鳥鳴和狼嚎……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妙多彩!他在繩索上與死神拼命抗爭了僅僅幾秒鐘,卻感覺好像度過了自己漫長的一生。
自從黃鼠狼被他一槍射中,變成一道金光從窗欞飛出,他的瘋女人的精神卻明顯好轉(zhuǎn)。她有時能夠說出正常人的話,做出正常人的事,情緒時好時壞。入秋的時候,她將家里過冬用的被褥拿到死水潭里洗了,在院子里的樹干上、山墻上搭的到處都是。
更讓他驚喜的是,瘋女人的肚子漸漸隆起,人也肥胖了許多。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自從十幾年前他把瘋女人帶回家那天起,她就一直跟黃鼠狼糾纏不清,分不出哪是瘋女人,哪是黃鼠狼。身子分開了,靈魂卻連在一起,語言也是極其相似的——“嗚哩哇啦”,“哇啦嗚哩”,漫無邊際,聽不出是人話還是鬼話。十幾年了,他一直盼望著自己能有個兒子,卻又擔心生下來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黃鼠狼。奇怪的是瘋女人十幾年來竟一直沒有生育。他自己也認為她是一個生不出孩子的瘋老婆。
砍柴回來,他發(fā)現(xiàn)瘋女人晾曬完衣服,獨自坐在門前方石上不緊不慢地磕著松樹子兒。也許是熱了,她赤裸上身,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胳膊;一對圓滾滾的乳房在胸前凸立著,也發(fā)出白生生的光亮;肚子突兀起來,明顯前傾。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邊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汗珠,邊圍著瘋女人轉(zhuǎn)了半圈兒。瘋女人沒有迎接他那驚奇的目光,只是掠過他的頭頂看著遠處的一個什么東西,顯出若無其事的一片麻木神情。
他圍著自己的瘋女人琢磨了半天,不敢確信自己的判斷。但他覺得,自己的女人越來越像個女人了,臉色紅潤起來,皮膚白皙,眼神也不那么呆滯了。尤其她的下身、她的隆起的肚子、她那經(jīng)過梳洗后發(fā)出光澤的頭發(fā),都突然發(fā)生了變化,盡管她的神智還有些混沌不清。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驚喜不已,但他還是不能確信瘋女人真的為自己懷上了孩子。他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拉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的位置,讓她站直身子。他又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這次端詳?shù)帽葎偛胚€要詳細,還要認真。他看到了瘋女人被前傾的肚子拽塌陷了腰部,渾圓的腰圍,沉甸甸的肥大的屁股,還有那一雙迷人的傲慢的胸部。瘋女人不說話,依然不緊不慢地磕著松樹子兒,眼睛斜向墻外的樹梢。他摸了摸她的肚子,又俯下身子側(cè)耳聽了聽里面的動靜兒,就像一位作風嚴謹?shù)膶④娮屑殭z閱一個傲慢神氣的士兵。等他端詳完了,她把松子兒皮吐在地上,扭著不便的身子走進了屋里。
盡管瘋女人表情淡漠,但獵人卻很激動,甚至臉上浮現(xiàn)出少有的微笑。他摸著下巴上亂蓬蓬的胡子,站在院子里獨自偷偷樂了好長一個時辰,然后轉(zhuǎn)過身去,解下捆綁獵物的白繩子,拿到死水潭里洗凈了上面的血跡,晾在墻角的一根樹杈上。接著又進屋里取下墻上懸掛的幾支長槍,坐在方石上細細地擦洗起來。
今天的偶然發(fā)現(xiàn),使他突然覺得渾身猛增了無窮的力量。
在這個亞寒帶針闊混交林里,夏秋兩季是熱烈而又短促的,大家在忙碌中仿佛只是打了一個盹兒的工夫,就發(fā)現(xiàn)太陽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急匆匆地回到了南方。斜照的太陽越來越變得清冷,進入農(nóng)歷的十月份,大雪便鋪天蓋地地飄落下來,將山林和村莊包裹在乳白色的寒氣里。在這個偏僻的山村里,冬天像一個沒有故事的寂寥的黑夜,讓人看不到什么明媚的希望。大家瑟縮著短促的脖子,呼出團團熱氣,無聊地打發(fā)寂寞難熬的漫長冬季。
獵人的身上卻陡增了無限的熱情和希望。當然他把希望和熱情全都埋在肚子里,不顯山不露水。他不顧天氣多么寒冷,獨自踏著沒膝深的積雪,上山去下扣子,馱回來數(shù)不清的狍子、狐貍、獾、兔子……放在院子里的雪地里埋著;他劈下的柴禾在院子里堆成山,并把屋里的土炕燒得暖烘烘的。從鍋里煮的、燉的、炒的野獸肉里散發(fā)出來的撲鼻的香氣,繚繞在低矮的茅草房里久久不散。家里的稻谷全都磨掉了殼,分門別類地裝進了泥瓦罐里。
他想用充分的思想準備和無言的實際勞動,恭候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孩子在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晚上降臨。
這天早晨一起來,瘋女人就強烈地感到了自己肚子里那新生命的有節(jié)奏的律動。她的神經(jīng)突然被喚醒了!她非常確切的告訴獵人:“孩子要降生了。”接著回到被窩兒里躺下,不一會兒就發(fā)出狼一般的嚎叫。
春雨淅淅瀝瀝,緊一陣慢一陣的。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薄薄的霧靄,若有若無地繚繞在山間和樹林里。炊煙裊裊娜娜地升起,匯聚到霧靄中,分不清哪是霧靄,哪是炊煙。樹木靜靜地站在那里,盡情地接受著大自然無私的沐浴。雨點兒打在返青的樹干和延展的枝條上,像音樂一樣“吧嗒吧嗒”地響著。地面上已經(jīng)拱出了嫩綠的小草,靜靜地吸吮著春天的甘露。
春天來了,新的一年開始了。
這場充滿詩意的蒙蒙細雨,不像下在別的地方,倒像下在獵人那顆干涸多年的心田里。四十多年的風吹雨打,折騰了大半輩子,活得少鹽寡味兒的,沒有一點兒生機和希望。他曾彷徨過,輕生過。但當面對新生命的即將降臨,他的心就像丟失多年后突然間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涼滋滋地回歸了!使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和奔頭兒!
因為下雨,村里人都沒出去打獵。瘋女人狼一般的嚎叫,使全村男女老少都豎起了驚恐的耳朵。從早上到晚上,瘋女人一直那么嚎叫著。村里的狗叫也此起彼伏,從早到晚遙相呼應。對新生命的無限渴望,也給瘋女人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也不知道瘋女人從那里得到了那么多的力量。但他發(fā)現(xiàn),四十多歲的女人生孩子,就像自己滿山遍野地追趕一只受傷的狐貍,那真是一件非常勞累和痛苦的差事。狡猾的狐貍,雖然已經(jīng)受傷,但它跑跑停停,吸引著你漫山遍野地去追,不完全耗盡自己的體力,你是抓不到它的。于是他背著手,搓著手,不住地捻著粗硬的絡腮胡子,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踱著步,著急地真想走上前去為瘋女人使上自己渾身的牛力氣。
幾個好心的老太太和小媳婦從早上就過來幫忙。其實她們也幫不了多大的忙兒,只是出出進進地端盆送水,要這要那。有個老太太還將一塊鮮紅的絲綢布拴在門框上,然后舀了一瓢涼水,用口噴灑在墻角和院子的各個角落,口里念念有詞,用以辟邪。
孩子終于在三更時分安全降臨。嬰兒的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小村的寧靜。老年得子使獵人欣喜若狂,他沖到炕前,把肉乎乎的小石頭兒托在手掌中,對著昏暗的燈光仔細端詳了半個時辰。
“是個好家伙!”他說。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太陽在云層中躲躲閃閃,好像有意在跟獵人捉迷藏。太陽出來的時候,他把小石頭托到院子里對著太陽照。嬰兒在襁褓中裹著,露出粉嫩透明的臉蛋,在太陽下閃著金光。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榮耀和自豪。他把孩子放到熟睡的瘋女人身邊,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母子倆,長久不愿意離開。
“這是我的寶貝兒子!”他又堅定地說。
這天一大早,獵人就在院子里忙活起來。院子里有一筐筐的雞蛋,還有幾半袋子稻谷。這是村里人送來表示祝賀的。
老壽星也來了,他已經(jīng)多年不打獵了,只帶來一壇子陳年老酒。他把烈酒徑直放到火炕上的桌面上,然后盤腿坐到火炕上獨自抽起了麻辣的葉子煙。刺鼻嗆人的煙味兒彌漫了低矮的小草屋,使平躺在火炕上的瘋女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獵人傻笑著,知道老壽星是喝喜酒來了,也不說話,主動把鍋里熱的山珍海味兒全都端上桌。熱氣騰騰的肉香促使他倆暗暗較起酒量來了,喝了一杯,還要再喝一杯。一杯接一杯。老壽星端起酒杯,好幾次探起身子看看襁褓中熟睡的嬰兒,嘖嘖稱贊道:
“看這樣子,這又是個小獵手哇——”
說到獵手,當年老壽星才是這一帶最有名望的好獵手呢,只是后來洗手不干了。他腿腳快,識獸蹤,槍法準,膽子大,獵獲過許多的野獸。為人也爽快,喜歡喝嗆鼻子的烈性酒,抽麻辣的葉子煙,都八十多歲了,依然耳不聾眼不花,腰板兒硬朗,行走如風。
喝到兩眼朦朧的時候,老壽星把右胳臂支在炕桌上,示意要跟獵人掰腕子。
獵人不說話,默默地伸出了右手。兩只蒼老的、青筋凸起的狩獵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這是力的較量,友誼的較量,生命的較量。其間夾雜著嬰兒的啼哭和瘋女人的咳嗽聲,比賽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分出勝負。
老壽星用左手抓了一塊獸肉填進嘴里,然后一口干掉了一杯烈酒。
獵人也這么做了。
比賽繼續(xù)進行,誰也不服輸。黑夜降臨了,他們就在黑暗中僵持著,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喘息聲。
不知僵持到了什么時候,比賽結(jié)束了。獵人將老壽星的拳頭慢慢逼到了桌面上。老壽星輸了。
——這是老壽星第一次輸給別人!
獵人點起燈,想同老壽星繼續(xù)喝下去。老壽星卻獨自捧起酒壇子,“咕嘟咕嘟”地將剩下的酒全干了,然后拎起一塊野雞大腿,邊走邊啃。夜已經(jīng)很深了,只見他踏著皎白的月色,踉踉蹌蹌地走進院子里,突然朗朗大笑起來:
“又多了一個好獵手哇——”
四十歲的女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四十歲的母親,也是真正意義上的母親。
小石頭的突然降臨,使瘋女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母親。她似乎發(fā)揮出了作為母性的本能的天職,把小石頭兒照料得井井有條。每天給小石頭喂奶,洗尿布,換衣服;漸漸大了以后教他說話、走路,認識家里的盤盤罐罐、草草木木。伴隨著孩子的降臨,她也漸漸認識了自我。她明白小石頭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是小石頭的母親。自己有責任、有義務撫養(yǎng)孩子長大,成為一個像他爹一樣的好獵手。
轉(zhuǎn)眼間小石頭已經(jīng)六歲了。他活潑可愛,也很能干。村里人經(jīng)??匆娝е偱说囊陆堑剿浪断匆路?,在潭邊跑來跑去,一會兒逮螞蚱,一會兒捉青蛙。瘋女人在灶前做飯的時候,他就到院子里抱柴禾,舀水。獵人打回獵物,吊在院子里開膛破肚,他就在一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忙個不停,一會兒遞菜刀,一會兒送飯帚。老兩口兒有時還會被小石頭兒的天真話語逗得樂出淚來。
然而好景不長,厄運不久就降臨到了他們一家子的頭上。
那天獵人正在山上打獵,突然聽見有一種“轟隆轟隆”的巨大聲音傳來。他仰起臉來,透過細密的枝條和樹葉,發(fā)現(xiàn)半空中有兩個像房子那么大的飛鳥,一會兒飛向高空,一會兒又貼著樹梢飛。他不知那是什么怪物,以前從來沒遇見過。那怪物貼著樹梢飛的時候,卷起地面上雜草和落葉“呼呼”翻卷,樹枝折斷了,樹葉嘩嘩直響,嚇得他趕緊倒伏在地。
那怪物飛遠了,他慢慢直起腰來,卻猛然聽見遠處有兩聲劇烈的爆炸,然后看見小村里冒出了濃濃的黑煙。他想:“這兩個怪物來之不善哪。”于是舉起了獵槍,等待那兩個怪物就犯。就在兩個怪物飛回來的時候,他瞄準其中一個,憤怒地叩響了扳機。他發(fā)現(xiàn)被他擊中的那個怪物冒著黑煙鉆上了半空,轉(zhuǎn)了不到半圈兒,然后就一頭攮下來,“呼隆”一聲,把整個山川震得地動山搖。
獵人回到村里才得知,幫瘋女人接生的那個老太太全家被炸死了,旁邊還引燃了好幾處房子和柴垛。他領村里的人到深山里去尋找被自己打下來的那個怪物,只看到許多乳白色的碎片,旁邊還燒焦了不少樹木,但村里人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
大約過了五、六天,又有三個怪物爬進了小村。它沒有牛馬拉著,卻能爬得飛快。那三個怪物一直爬到村前的空地上,還“吱吱”地響著喇叭。受到喇叭的召喚,村里人紛紛從家里走出來,簇擁到村前的空地上看熱鬧,想看看那到底是些什么怪物。從上面跳下來幾十個穿黃軍裝的軍人,每人手里都拿著槍。
有一個會說中國話、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對大家說:
“前幾天,皇軍有一架飛機在這附近被擊落,這是不是你們這里的抗聯(lián)干的?”
聽說是“抗聯(lián)”干的,大家都很不服氣。那明明是獵人干的,怎么能說是什么“抗聯(lián)”干的呢?
“康蓮(抗聯(lián))是鄰村的一個老寡婦,她怎么能干出這種事情呢?”瘋女人第一個站出來更正:“實話告訴你們吧,那是我家那口子干的,不是別人。”
“是她家那口子干的,他的槍法準,百步開外就能射準兔子,”大家七嘴八舌地替瘋女人證實,“那怪物落在后山里,旁邊還燒焦了不少樹木。”
“你家那口子呢?”翻譯官問。
“他一大早就上山打獵去了。”
翻譯官和皇軍們環(huán)視了一下小村周圍的深山密林,然后大家聽見皇軍頭目大吼一聲:
“八格呀路——統(tǒng)統(tǒng)給我死了死了地有!”
男人們被驅(qū)趕到一邊,從汽車引擎蓋上噴出的密集的火舌,不一會兒工夫就將男人們撂倒在血泊中。女人們這才如夢初醒,尖聲叫著紛紛四下逃散。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槍聲在身后緊跟著,誰先跑開誰就先倒下了。
剩下的十幾個女人和小孩兒全都瑟縮成一團,大人哭小孩叫的。有的捂住頭轉(zhuǎn)過身去,有的護住孩子趴在地上,有的躲進了水溝里?;受妭儼€兒把她們拉起來,聚到一起,吆喝著,推擁著,走進了小村。
走進小村,皇軍們便行動起來。他們兩人一組、三人一伙的,把人群分開,拉扯著自己相中的女人,到屋子里把她們挨個兒強奸。
瘋女人被三個皇軍拖回家,她堅決不從,并發(fā)出狼一般的嚎叫,結(jié)果被一個皇軍重重地賞了兩個嘴巴子。小石頭哭著上前助陣,被皇軍一推一個趔趄,但他還是勇敢地往上沖。一個皇軍把刺刀攮進他的胸膛里。他捂住胸口,鮮血從指縫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瘋女人一下子紅了眼,反過身來撲向皇軍。她怒吼著,披頭散發(fā)地猛烈抓扯著皇軍的臉膛和衣服,簡直像個母夜叉。皇軍們一齊上陣,將她摁倒在土炕上……
聽見從村子里傳來密集的槍聲,獵人趕緊收拾起獵獲的野物往村子里奔。跑到離村子不遠的山頭上,他已經(jīng)清晰地識別出了瘋女人的狼嚎。他知道情況不妙,便撂下肩上的野物,拎著槍跑進了村子。
他沖進院子,發(fā)現(xiàn)小石頭兒獨自躺在血泊里,臉上痛楚地抽搐著,已經(jīng)不行了。屋子里還不斷傳出瘋女人的嚎叫和皇軍們的淫笑聲。他貓著腰,快速沖到窗戶前,一槍就撂倒一個正在尋歡作樂的鬼子。另兩個站在一邊的鬼子立刻趴在了地上,摸起了身邊的槍。獵人打算沖到屋里去,結(jié)束那兩個日本鬼子的狗命,卻聽見門口有幾個日本兵“嘰哩呱啦”地亂叫喚,他知道鬼子圍上來了,立即從矮墻上翻身出去。不一會兒,后面十幾個日本鬼子尾追上來。
獵人邊打邊跑,在他的槍口下又倒下了好幾個鬼子。他跑出村莊,把鬼子引進了山里。
獵人在山間密林里拐來拐去,最后把鬼子引到了蜂頭崖,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先在石頭后隱藏了一會兒,看見鬼子們圍上來了,就猛然閃起身,朝蜜蜂聚集的石縫里連放兩槍,接著就一頭鉆進了旁邊的密林里。鬼子們聽見槍響,驚駭?shù)萌寂康乖诘?,慢慢聽見沒什么動靜了,都起身往前尋。這時候蜜蜂們已經(jīng)“嗡嗡嚶嚶”地飛過來了。鬼子們開始沒把這當回事,紛紛摘下帽子來拍打。后來發(fā)現(xiàn)蜜蜂越來越多,知道上獵人的當了,于是就連滾帶爬地往回跑。這怎么能跑得迭呢?那蜜蜂是長了翅膀的,比鬼子們的雙腿快多了。而且蜜蜂們團結(jié)得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前赴后繼,不怕犧牲,直把鬼子們蟄得鬼哭狼嚎,狼狽逃竄。蜜蜂們并不罷休,見他們逃進了村子,爬上了汽車,就發(fā)揚“痛蟄落水狗”的精神,尾追不放,一直把他們送到了上百公里的山外。
獵人一溜煙兒跑回村子,聽見村子里不斷傳來孤兒寡母們酣暢淋漓的哭聲和叫罵聲。他知道,她們那平靜、自由、幸福的生活完全被糟蹋了。
他拄著槍踉踉蹌蹌走進家門,卻奇怪沒有聽見瘋女人的哭聲。站到院子里,他才看見自己的女人抱著已經(jīng)死去的小石頭,坐在房屋門口的方石上,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閉著眼睛,腦袋后仰在石壁上——也許她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
他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眼淚順著臉頰和胡子“刷刷”地流下來。好長一個時辰,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
突然“哇——”地一聲,瘋女人把一口血痰吐在了地上。
獵人睜開雙眼,看見自己的女人一下子把死去的孩子扔在了院子里,哭喊著跑出了家門。獵人沒有上前阻攔,因為他的心也已經(jīng)碎了!
這一次沉重的打擊,瘋女人徹底瘋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死水潭里發(fā)現(xiàn)了瘋女人的尸體。村里人把她從水里打撈上來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jīng)泡得雪白,通體腫脹,像一個巨大的發(fā)面餑餑了。
日本鬼子們嘗到了蜜蜂們的苦頭兒,他們夜不能寐,膽顫心驚。這年秋天,他們再一次闖進了村子,見人就殺,見房就燒。村里老少藏進了蜂頭崖的山洞里,才幸免滅頂之災。
鬼子們從汽車上卸下油桶,抬到蜂頭崖,將汽油灑滿了山坡,一把大火,燒了七天七夜,直到一場暴雨,大火才被澆滅。蜜蜂全都被燒死了,躲進山洞里的人幸免遇難。
從家人遇難那天起,獵人大概也瘋了。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日本鬼子來焚燒蜂頭崖,他斷定鬼子們還會來的,就整天編繩子、削木樁、挖陷阱,在村子周圍的山上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這幫狗娘養(yǎng)的還會來糟蹋的,我要叫他們有來無回!”獵人經(jīng)常這么安慰自己,“我要叫我的女人和孩子也看看你們的下場!”
獵人在村子周圍的山上設置了密匝匝的陷阱,削尖了的木樁齊刷刷地直立在陷阱底部。在茂密的樹林里,他也暗設了機關,有白繩網(wǎng)子,有鋼絲扣子,全都用樹枝和樹葉掩蓋著。他仿佛看見那群兇神惡煞紛紛落進他的天羅地網(wǎng)——有的被繩子勒住脖子,倏然吊到樹杈上;有的被扣子套住,接著被亂箭射穿;有的落進了陷阱,被木樁刺得體無完膚……
然而秋天很快過去了,日本鬼子沒有來。
第二年秋天也過去了,日本鬼子還沒有來。
“他們早晚會來的,我要在這里等著他們!我的女人和孩子不能白死……”
大約過了十幾年后,從幾百里外的縣城回來的人告訴他,日本人早被趕走了,新的人民政府已經(jīng)成立了。但他不相信,仍固執(zhí)地堅守在那里。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布下的白繩子已經(jīng)發(fā)霉了,有的已經(jīng)斷了;他手中的長槍也已經(jīng)腐爛,準星變得銹跡斑斑,槍托底端也開了裂。
又過了許多年,村里人仍見老獵人像一個堅強的哨兵,長年累月在那里守候著他的天羅地網(wǎng)。
他到底要等到多久,村里人誰也說不清楚……
第二章 獵殤
老壽星究竟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不記得了。一是因為他年長,跟他年紀相仿的人早就過世了;二是因為他輩分高,左右鄰舍都是他的晚輩,不敢直呼其名,時間長了也就淡忘了。
在東北的深山野林里,由于人跡罕至,許多野獸都造化成仙成精。村子東北方向密林中的狐仙洞是村里獵人們不敢輕易踏足的地方。傳說里面住著一對金狐貍早已修煉成仙,會變身,速度快,來無影,去無蹤,凡人是看不到他們的,只能聽到它們飛來飛去時帶動沿途的樹葉“唰唰”作響。村里孩子若鬧夜,大人嚇唬一句:“狐貍精來了,快睡覺”,孩子馬上噤若寒蟬,變了臉色,乖乖鉆進被窩,大氣不敢出,小氣也不敢出順溜兒。
這天晚上,月光皎潔,樹影婆娑,院墻內(nèi)外的白楊樹葉紋絲不動。這是一個靜謐的秋夜。老壽星打獵歸來,又乏又累。他坐在火炕上,在昏暗的油燈的光暈里仔細地呷起酒來。他的老婆——玉嬋草率地吃完晚飯,借著姣好的月光,在窗外的磨盤上磨起苞谷來。她推著磨盤,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腳步聲夾雜著磨盤相互摩擦發(fā)出的“呼隆呼隆”的聲響,就像一首動聽的鄉(xiāng)間小夜曲,正好伴著老壽星慢慢下酒。
突然,老壽星聽見院子里的樹葉“嘩啦嘩啦”作響,像一陣狂風漫天卷過。他透過窗欞,看見兩個黑衣大漢從一人多高的圍墻上飄進來,不由分說,一人架起玉嬋的一只胳膊,像風一樣飄過圍墻,一瞬間就消失在夜空了。
他大吼一聲:“放下我老婆——”他扔下酒杯,赤腳跑到院子里,只見院墻內(nèi)外的樹葉已經(jīng)恢復平靜;玉嬋推磨用的磨棍掉在地上,磨盤上的面粉和苞谷完好無損。
他急忙折回身,從墻上取下獵槍,朝著玉嬋被掠走的方向攆去……
以前村子里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狐貍精綁架人的事件,后來那個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所以玉嬋就相當害怕??吹絻蓚€黑衣大漢從墻頭上飄進來,她知道事情不妙,她身子一軟,就渾身癱軟在磨盤上了,求救聲都沒有發(fā)出來。那圍墻有一人多高,全部用石頭壘成,村里的大人和小孩是翻不進來的。當年老壽星為了防止野獸夜間進院子傷害人畜,特意將院墻加高,再加高。他是有過教訓的。他自己就遇見那么一回,至今還牢牢刻在他的記憶里。
那是個燥熱的夏夜,他獨自在院子里納涼。他抽了幾煙袋麻辣的葉子煙,躺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聽見墻頭上有一塊石頭掉落下來。他先是一驚,但躺著沒動。他瞇起雙眼,假裝繼續(xù)睡覺,卻發(fā)現(xiàn)有兩只碩大的東北狼一前一后從矮墻上縱身跳越進來。兩只東北狼瞪著兩對雞蛋大的綠眼,夾著尾巴慢慢朝他走來。憑著多年獵人的經(jīng)驗,他知道怎樣對付這一對饑餓的東北狼。
他知道,在人面前,狼永遠是膽怯的。尤其是在活人面前,狼從來不敢貿(mào)然進攻,而是首先要仔細掂量出對方的分量和威脅。從他瞇縫的雙眼中,他看見兩只東北狼伸長脖子,不出聲,腳爪輕輕著地,正在慢慢地朝他靠近。走到跟前,卻兵分兩路,在他的左右兩側(cè)擺好了姿勢,屁股著地,兩條前腿支撐著身體,對他形成包圍之勢。到達預定位置后,兩只狼在距離他大概兩庹遠的地方靜靜地觀察他。如果此時此刻他猛然大吼一聲,這兩只東北狼也許會被嚇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的。但他很是沉得住氣,他想仔細看看這兩只餓狼到底想干什么。
有勇氣并不表示恐懼不存在,關鍵是要看你敢不敢面對恐懼、克服恐懼。老壽星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如果兩只狼前后夾擊,他還是難以應付的。但多年跟野獸打交道,他知道狼的習性,知道對付狼的辦法。
時間過的很慢。幾袋煙的工夫過去了,兩只東北狼一直坐在兩側(cè)拿一雙雞蛋大的綠眼睛在仔細觀察他。他知道狼的耐心和耐力是持久的、令人敬佩的,但東方天際已泛出些許光亮,黎明快要到來了,如果兩只餓狼還是猶豫不決,將會錯失進攻機會的。但他根本不想給它們提供什么進攻機會,他故意翻了一下身子。兩只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翻轉(zhuǎn)身子,顯得有點惶恐,拾起屁股,稍稍后退了半步。
“如果一個獵人讓野獸給報銷了,那才讓人笑話呢。”他對自己說。
他本來是側(cè)躺著的,現(xiàn)在變成仰臥。在他翻動身子的時候,順手將身邊的旱煙袋緊緊地抓在了手里。那根旱煙袋是用紫檀木做的,木質(zhì)堅硬。它已經(jīng)跟隨了老壽星多年,煙袋桿溜光圓滑,光可鑒人。他把旱煙袋緊握在胸前,用眼角窺探著兩只餓狼的風吹草動,并故意發(fā)出了香甜的鼾聲。
又過了幾袋眼的工夫,他用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左邊的那只狼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只見它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動,但仍顯出躊躇不前、猶豫不決的樣子。在離他的身子約一步遠的位置,這只狼突然縱身一躍,從他上方跳了過去。他右側(cè)的另一只狼卻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不動,一直充當著一名堅強的哨兵的眼睛??磥硭鼈兊姆止み€是相當明確的。
左側(cè)那只狼又從他的上方跳過來,又跳過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好像有意在試探他的忍耐力。正當它興高采烈、沒完沒了地跳來跳去,同時也稍稍喪失警覺的時候,老壽星突然睜了老獵人獨有的那雙鷹眼,雙手奮力將胸前的紫檀木旱煙袋折斷,然后猛然上擎。那白生生的紫檀木的斷茬就像一把利劍,正好刺進了那只餓狼的胸膛。借著那只餓狼來回跳越的慣性,它的胸膛上一下子被豁開了一條大口子。只聽見“噗”地一聲,就像豬尿泡突然泄氣的聲音。接著,一股溫熱的、腥咸的狼血和屎尿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弄得他渾身都是。
他猛地坐起身子,準備拿那折斷的紫檀木旱煙袋去刺殺另一只狼,卻看見被刺傷的那只狼在最后翻越過去的一剎那,先是用頭著地,翻了一個不忍目睹的跟頭,然后哀號了一聲,爬起身就往墻外逃去。當哨兵的餓狼眼見大事不好,拔腿就跑,一個跳越動作就翻出了矮墻。而那只受傷的餓狼就顯得有些吃力了,它爬了幾個回合才勉強翻過去,弄得墻頭上的石頭稀里嘩啦地掉落了好幾塊。
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一只喜鵲在圍墻外的白楊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像是特意來給他道喜一樣。老壽星洗了臉,換洗了衣服,仔細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便從山墻上取下獵槍,朝著兩只狼逃跑的方向慢慢尋去,他想仔細看看那兩只餓狼到底是個什么下場。
墻頭上,有幾塊石頭上血跡斑斑,已經(jīng)變干變黑了;從圍墻下面看起,一道鮮血和糞尿的痕跡一直往前延伸。沒出半里路,他發(fā)現(xiàn)那只受傷的狼倒在血泊里,已經(jīng)死了,腸子在身后拖曳出幾步遠,上面落滿了綠頭蒼蠅,“嗡嗡嚶嚶”地上下翻飛,爭相追腥逐臭,吸吮尸體上的粘液。
老壽星下意識地握緊了獵槍,隨時準備防身。他知道那只活著的狼不會離死狼太遠,或者就潛藏在他身邊,它隨時都有可能向他實施報復性襲擊。
他看到它了,它躲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后面。他迅速舉起獵槍,但沒有扣動扳機。他從準星上方看去,那只狼的臉頰處有兩道明顯的淚痕,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一雙鷹眼和一對狼眼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那只狼雖然呲了呲寒人的獠牙,顯露了一下其猙獰的面目,但他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發(fā)動進攻的意圖,倒像一只受傷的小羊羔,無助地蜷縮在那里,目光里充滿了哀求和幽怨。于是他放下槍,對那只狼說:“看來你也是一個情種。你走吧,我不會再傷害你了,你也不要再來傷害我們村里人。”
那只狼像是聽懂了他的話語,一步三回頭地鉆進了深山野林。
圍墻是加高了,但是卻擋不住那兩只道行很深的狐貍精。
老婆被掠走,憑借他多年的經(jīng)驗,他斷定這是那對狐貍精作的怪。
想當年,年輕貌美的玉嬋姑娘,那可真是鄰村里人見人愛的人梢子。她能屈尊下嫁到他這個家徒四壁的窮獵人家里,那真是他們老劉家燒了八輩子高香、祖墳上冒了青煙。如今玉嬋被狐貍精掠走,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扎在了老壽星的心尖尖。他的心像被烈焰燒烤著一樣難受,腦子里雜亂無章。他拎著獵槍,踏著斑駁的月色,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狐仙洞口。
他對著黑漆漆的洞內(nèi)大聲喊話:“趕快把我老婆放出來,不然我就開槍了——”
他知道,任何野獸都懼怕獵槍。在獵槍面前,再狡猾的妖魔鬼怪都會現(xiàn)出原形的。
“嘭!”
一聲槍響,震動山野,洞內(nèi)也傳出空曠的轟鳴。他看見子彈射在石壁上,濺出星星火花,接著又劃出一條短促的弧線,瞬間就消失了。
洞內(nèi)沒有回應。
“嘭!”
他拉動槍栓,子彈上膛,又朝洞里放了一槍。
又過了一個時辰,洞內(nèi)仍然沒有動靜。
為了不讓子彈傷及玉嬋,他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他知道,任何野獸都是怕火的。
“我就在洞口守著,看我不困死你們!”他惡狠狠地說。
玉嬋昏厥在磨盤上,就像被狐貍精施了魔咒一般,昏昏然一覺不醒。她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被兩個黑衣大漢挾持著雙臂掠過圍墻,掠過樹梢,一直往東北方向的深山野林里飛去,耳邊“唬唬”生風,樹葉在兩邊“嘩嘩”作響,一會兒工夫就鉆進了漆黑的狐仙洞。
狐仙洞里伸手不見五指。兩個彪形大漢將玉嬋放下來。她渾身就像一塊面團一樣綿軟無力。她隱隱約約聽見有幾只狐貍幼崽在身邊“嚶嚶”鳴叫,并朝她所在的方向爬過來,甚至還碰了碰她的右腳掌。她右腳上的鞋子在被挾持的路途中,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了。
她猜想,也許狐貍精是讓她照看它們的幼崽來了。
聽見洞口第一聲槍響,兩個黑衣大漢嚇得渾身發(fā)抖。
第二聲槍響,兩個黑衣大漢更加緊張起來。
借著洞口篝火的光亮,玉嬋看見兩個黑衣大漢神色慌張,抱起幼崽,找僻靜處躲了起來。
為了保護好幼崽,將老壽星引開,趁老壽星不注意,兩個黑衣大漢架起玉嬋,以閃電般的速度飛出洞口,飛越火堆,飛越樹頂,消失在茫茫深山野林的夜空中。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獵手全部被發(fā)動了起來。他們四下散開,分頭行動,仔細搜尋玉嬋的下落。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有人報告說,玉嬋在村東的水井里找到了。
看到玉嬋死亡的慘狀,村里人一個個都驚呆了!他們發(fā)現(xiàn),在幽深的泛著涼氣的狹窄水井里,玉嬋的頭正直朝下,整個身子倒懸在水井里,頭頂離水面只有一拃多遠,井水反射出藍幽幽的光亮。她雙手支撐著井壁上突出的石塊,雙腿張開,宛如一個倒寫的“大”字。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她從井底拽上來,發(fā)現(xiàn)她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大眼睛,半尺長的舌頭耷拉在胸前,腳上只穿了一只鞋子,身體已經(jīng)冰冷僵硬,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體標本了。
看到此情此景,老壽星失魂落魄,一屁股坐在井臺上。他雙手拍打著井沿的青石板,汪洋恣肆地干嚎起來。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是呼天天不靈、呼地地不應了。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一下子陷入了一種求告無門、走投無路、欲哭無淚的尷尬境地。
“干出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早晚會遭報應的。”老壽星在堂屋里趕制干糧、在院子里盤弄鋼絲套扣的時候,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著一個血腥的復仇計劃。“玉嬋她不能白死,她招誰惹誰了?血債要用血來還,這是自古留下的真理!”
他烙制了一籃筐酥油餅,又從圍墻外的菜園子里拔了十幾棵大蔥,摘了幾根黃瓜,在水桶里洗干凈,一起放進籃筐里,拿餐布蓋好;他一共制作了三十多個鋼絲套扣,準備全部埋設在狐仙洞口;他還用砍刀削好了十幾根松木,一頭纏上破布,蘸滿松油……總之,他想和狐貍精打一場持久戰(zhàn),不替玉嬋報了血仇大恨誓不罷休!
“我會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他對自己說。
老壽星帶著全部家什出門的時候,東面山頂上剛生起一輪橘黃色的太陽。時值仲秋,天氣轉(zhuǎn)寒。夜里下了一層薄霜,路邊的青草開始變黃,野菊花開始破敗,山林里的樹葉也變得紅綠相間、斑駁不一了。道路兩旁的田地里,村里人都在忙著割水稻,掰苞米,收白菜,摘蘋果……一派繁忙的秋收景象。在農(nóng)村,俗話說的好,三春不如一秋忙??吹酱蠹颐β档纳碛?,想到自家的莊稼還在地里沒人打理,他心里確實不是個滋味。但他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來到狐仙洞前,他把干糧和鋼絲套扣放下來。他點亮一根火把,用左手舉過頭頂,右手握住獵槍,槍托夾在腋下,食指搭在扳機上,小心翼翼地鉆進洞里。他決定親自到洞里去看個究竟。
看到洞口的光亮,幾只小狐貍崽子歡快地跑向前來,一個個搖著乖巧的長尾巴,像迎接親人一樣迎接他。這倒是他所沒有想到的。他打著火把,一直進到洞內(nèi)最深處,幾只小狐貍崽子在身后跟隨著,“嚶嚶”地歡叫著。兩只狐貍精沒在洞里。“也許它們外出覓食了吧?”他想。這讓他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那幾只小狐貍崽子。他突然怒火中燒,心潮翻涌,腦子里鉆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右手撂下獵槍,順手抓起一只狐貍崽子,舉到半空,準備把它重重地摔死,摔出它的腦漿。
“我要讓你們斷子絕孫!”
但就在他全身用力的時候,他猛然打了一個冷顫,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把舉到半空的狐貍崽子緩緩放下來,托在手上。借著火把的亮光,他仔細端詳起這個弱小的精靈,就像在認真端詳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它是那么乖巧可愛,金黃色的絨毛,尖尖的小嘴巴,寬大的尾巴,柔軟的小身子,還正瞪著一雙天真的小眼睛在靜靜地看著他呢……它真是一個可愛的小精靈。
“狐貍精犯下的過錯,不能讓這些小崽子來承擔。他們還小,還不明事理。他們都是無辜的……如果我濫殺無辜,那我同畜生有何區(qū)別?!”他忽生惻隱之心,一下子意識到這一層,慶幸自己及時反省,沒有釀成大錯。
他把手中的小崽子輕輕放在地上,拾起獵槍,又走動著仔細觀察了一下洞內(nèi)的情況。幾只狐貍崽子一直在他屁股后面爭先恐后地跟隨著他,遇到凸凹不平的地面,甚至還滾倒在地,爬起來繼續(xù)追趕。
“或許它們餓壞了吧?”他想。
他走出洞外,熄滅火把。這時候小狐貍崽子們也已經(jīng)追到了洞口。他掀開籃筐里的餐布,從里面拿出幾塊酥油餅,送到狐貍崽子跟前。狐貍崽子們立即搶食起來。
恰在這時,在洞口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后面,有兩雙明亮的狐貍精的眼睛正在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三十多個鋼絲套扣的布設花費了他一整天的時間。他在洞口處及其上下左右——凡是狐貍精能夠通過的地方,他全都設置了機關,又用蒿草或樹葉掩蓋起來,做到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天黑之前,他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設置的層層機關,感覺很是滿意。于是他點亮一堆篝火,把獵槍抱在懷里,從衣兜里掏出旱煙袋,裝上捻碎的煙葉,用一雙顫抖的手點上,坐在洞口的石頭上歇息起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的崽子還在洞里,你們不會不管的。”他自言自語道。
也許是因為報仇心切,白天里繁忙細致的勞動,讓他竟然忘記了吃飯。這時候他強烈意識到肚子餓了。他覺得肚子里的胃腸像長了牙齒,一層一層地往外咬,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他急忙就著大蔥和黃瓜,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張酥油餅。
肚子填飽了,讓他渾身生滿了力氣。
秋夜的涼風一陣陣吹過來,他意識到白天穿出來的衣服顯的單薄了。他往火堆旁靠了靠,想讓火堆增加自己的體溫。夜空群星燦爛,偶爾還有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遠處劃落下來。山谷里不時會傳來幾聲狼嚎,帶動著村子里的幾聲狗叫,二者隔著夜空互相應答。近處的昆蟲從白天的躲藏處爬到葉面上,鼓動著翅膀上的發(fā)音器官,忽高忽低地歌唱著……
夜深了,他在數(shù)了無數(shù)次天上的星星之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獵槍依然抱在懷里。火堆里的火炭在秋風的吹拂下忽暗忽明,似乎要熄滅了。
他夢見了玉嬋——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正被兩個黑衣大漢挾持著,一步一步遠去。玉嬋一個勁地回過頭來朝他喊:“老頭子,快來救我;老頭子,快來救我——”
他一下子被噩夢驚醒了。他站起身子,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后重新坐下來往火堆里添了幾根柴火,把篝火點燃。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保護不好自己的女人,這還能叫個男人嗎!”他不斷地給自己鼓氣。
這天晚上,兩只狐貍精沒有回來,也許它們早就洞察了老壽星那狠毒的陰謀詭計。
第二天白天,兩只狐貍精也沒有回來。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當老壽星正在迷迷糊糊打盹的工夫,他突然聽到周邊樹葉“嘩嘩”噪動起來,好像一陣妖風猛烈卷過。夜宿在周圍樹枝上的鳥兒驚叫著“撲棱撲棱”地飛走了。他意識到狐貍精可能回來了。槍里的子彈是早就上了膛的,一旦勾動扳機,那復仇的火焰就會噴射而出。他迅速擺正射擊姿勢,耳朵支棱起來,用惺忪的雙眼仔細辨別周邊的風吹草動。然而,樹葉慢慢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但他抽動了一下鼻孔,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狐臭味。他斷定狐貍精就躲藏在不遠處,是在樹后?在山石后頭?還是趴在草叢中?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狐貍精的蛛絲馬跡。
“有本事你們就出來,要敢做敢當!”
樹林里死寂一片,沒有應答。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們要懂得規(guī)矩——”
樹林里還是沒有動靜。
“嘭——”
他勾動了扳機,隨意朝天鳴放了一槍。
在深夜寂靜的山林里,槍聲穿透夜空,傳出很遠。那暴戾的聲音一波一波地蕩漾開去,在周邊的山谷里相繼回蕩往復,同時也引起村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聲。
槍聲平息后,山林里又變得夢一般的闃靜。
“它們終究要回來的。”他信心堅定地對自己說。
第四天早晨,山林里下起稀稀拉拉的秋雨,氣溫一下子降低了很多,凍得他連打噴嚏,渾身瑟瑟發(fā)抖。正好帶來的干糧也吃完了。他決定今天下山去,順便穿上幾件厚衣裳。
回到家里,他沒有舍得到土炕上躺一會兒,也沒有抽上一袋旱煙,而是馬不停蹄地趕制干糧和火把。他的心堵得慌,不把殺妻之仇報了,心里就像裝著一只左右奔突的小兔子,在那里翻江倒海,橫沖直撞,讓他怎么也放不下。
“自己的男人不去給老婆報仇,這還算個男人嗎!”他想。
第二天一早,秋雨還在下著。他戴上斗笠,穿上冬衣,踉踉蹌蹌地出了門。路上異常濕滑,粘泥和枯葉沾滿了他的雙腳。他有好幾次滑到在地,右手掌也蹭破了皮,淌著淋漓的黑血。路邊的衰草和樹枝上滴落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褲。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他冒出一身熱汗。汗水浸漬著他的雙眼,也把他雙腿和額頭上的傷疤泡透了,漚得傷口“滋啦啦”生疼。
當他爬到狐仙洞口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同時也把他驚呆了!
“啊——老天終于開眼了!”他把手中的東西撂在泥地上,雙手舉向半空,瘋狂地大喊起來。
他發(fā)現(xiàn),懸掛在洞口上方的鋼絲套扣上正垂吊著一只碩大的狐貍,是一只公狐貍。鋼絲繩深深地勒進了它的脖子,已經(jīng)死了。它足有兩米多長,一米多高,已經(jīng)現(xiàn)了原形。
“是個大家伙!”他說。
他又在洞口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在掩蓋在草叢中的一根鋼絲扣旁邊,有一條血淋淋的狐貍腿,是左腿。
“是它自己咬斷左腿,逃命去了。”他想。
“小家伙兒們呢?”他突然想起洞里那幾只狐貍崽子。“它們沒餓壞吧?”于是他點亮火把,撥開洞口設置的巧妙機關,拎著干糧鉆進洞里。
小狐貍們見他又來了,于是爭先恐后地跑向前來迎接他。
他從籃筐里掏出一塊干糧扔在地上,幾個小家伙們立即奮不顧身地爭搶起來,甚至有兩個還扭打起來。他把它們拉開,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們,不要爭,不要搶,有的是,管你們吃飽吃夠……”
他蹲下身來,慢慢欣賞著小家伙兒們狼吞虎咽地吃著干糧。“肯定是餓壞了。”他想。這讓他心里五味雜陳。“是我害了你們啊,孩子們。”他說。“轉(zhuǎn)眼你們就成了孤兒了,你們以后就跟著我長大吧……”
過了一會兒,狐仙洞口升起一股濃重的黑煙。老壽星將所有的火把支起來,點燃,將從洞口卸下來的公狐貍架到火堆上——他要給這個狡猾的、殘忍的對手舉行一個隆重的火化儀式。
“讓它體面地去吧。”他想。
他臉上寫滿了莊重的表情,靜靜地看著火堆里那公狐貍的血肉在“吱拉吱拉”地冒著黃油。
“玉嬋啊——你的仇我給你報啦,你的仇敵正在火堆里受罪呢,這下子你終于可以瞑目了。”他自言自語道。“你的另一個兇手也沒得好,它咬斷自己的左腿逃跑了,但我不會放過它的……你就瞑目吧。”
他走進草叢里,撿起母狐貍那條血淋淋的左腿,扔進了火堆里。
“斷了一條腿,它不會跑遠的。”
順著血跡和飄渺的狐臭味,他拎著獵槍,踉踉蹌蹌地鉆進了深山野林里。
秋雨還在有條不紊地下個不停。一場秋雨一場寒。森林里的白樺、柞樹、水曲柳和青松,都在秋雨里沐浴著、肅立著,就像一個個堅強的哨兵。樹葉被秋霜和秋雨染紅了,山野里一樹紅、一樹黃、一樹綠的,交相輝映,活像集市上叫賣的水彩畫。尤其是那一條條帶雨的白云,就那么在山谷里自由自在地游蕩著,就像一條條白綢子在山間輕輕飄舞。
他顧不上欣賞眼前的良辰美景。“復仇計劃只完成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廢。”他鼓勵自己說。
翻過一座山,他找到它了。在一條小溪旁的一根倒伏下來的粗枯木下面,它正在哀傷地舐著自己的斷腿,離他只有二十步遠。正當他扣動扳機準備射擊時,卻發(fā)現(xiàn)母狐貍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你是跑不掉的,因為你只剩下半條命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上你,把你就地正法。”他心里暗暗竊喜。“你躲過了今天躲不過明日,喪盡天良永遠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手中的獵槍可不是燒火棍,它是不會讓你逍遙法外的——”他把獵槍舉起來,在頭頂擺動了一下,同時朝著前方大聲喊了一句,明確表明了自己奮斗到底、誓不罷休的決心和勇氣。
這里的山,山連著山,山外有山,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他數(shù)不清已經(jīng)翻過了多少層山,也數(shù)不清打出了多少發(fā)復仇的子彈。母狐貍就在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就是打不中它。
由于整籃筐干糧都留給狐仙洞里的小崽子們了,他一天都沒有進食。整個下午,他就像一條被扔到沙灘上的魚,只顧張口喘氣。他每挪動幾步就要坐下來,認真地喘幾口粗氣,休息一會兒。太陽已經(jīng)落山的時候,他覺得雙腿里像灌進了鑄鐵水,沉重無比,每挪動一步都要付出艱辛的努力。但復仇的決心一直在支撐這他,玉嬋的仇敵就在前方招引著他。他只有咬牙切齒、連滾帶爬地往前追趕。最后他實在走不動了,他干脆仰面躺在泥地上,因為疲憊已經(jīng)深入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也許過了兩袋煙的工夫,或者更長;也許他已經(jīng)在泥地上打了一個盹兒了……總之,連他自己也不能斷定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當他睜開眼的時候,濃濃的暮色早已變成了漆黑的夜色,周邊樹林里漆黑一片。
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聽見山谷里傳了人們的嬉笑聲,不是一個人,好像是很多人。透過樹層間隙,還穿過來幾點若有若無、星星點點的燈光。
“那里可能是個村子,先去歇歇腳吧。”
“有仇不報非君子。然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仇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馬上就報。先下山去歇歇腳吧。”他對自己說。
說實話,他是連滾帶爬來到谷底的公路上的。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有一只乖巧的哈巴狗從一家亮燈的旅店門口跑向前來,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又搖著尾巴跑了回去。接著,一個茶童模樣的女孩子快步走過來,把他從公路上架起來,小心攙扶著他走進旅店。
“我們店主早有吩咐,今天晚上好吃好喝全部免費,你吃好喝好,然后就在店里住下。”茶童說完,轉(zhuǎn)身走開,到廚房里掀開熱氣騰騰的大鍋,將早已準備好的豐盛的佳肴端到了他跟前。
由于渾身像散了架,酸痛難忍,幾乎要虛脫一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也沒細問店主是誰,坐到飯桌前就是一通胡吃海塞。酒飽飯足之后,就在旅店里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太陽升起來很高了。老壽星正在酣睡的時候,一陣熱鬧的鑼鼓聲將他驚醒。他穿上茶童擺放在床頭那套干爽的衣服,搓著眼睛跑下樓來。他看見大街上人頭攢動,一隊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地從旅店門前走過。那些人一個個穿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只是面孔恍惚,看不真切。他踮起腳尖,想看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和花轎里的新娘,同樣是看不真切。他情不自禁地跟在迎親隊伍后面一路走下去,旁邊的人也不跟他說話。他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上道路四通八達,大路通著小巷,小巷連著大路,路邊商店肉鋪、茶館酒肆、醫(yī)院學校應有盡有,大家談笑風生,和睦相處,童叟無欺,公平交易,一派繁榮祥和的景象。他左瞅瞅,右瞧瞧,邊走邊看,邊看邊想,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下子步入了一個人間仙境。
天涼好個秋哇。道路兩旁人家的院子里,果樹很多,香甜四溢,有梨樹、蘋果樹、柿子樹……果實掛滿枝頭,探出墻外,卻沒有人攀爬采摘。小鎮(zhèn)被群山環(huán)抱,山上層林盡染,各色相間,煞是生動。
當他正被學校里傳出來的瑯瑯讀書聲所吸引的時候,茶童走向前來,很有禮貌地朝他鞠了一躬,說:“我們店主已經(jīng)等您多時了。”
他倆一前一后返回旅店,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青布衣衫、手執(zhí)拂塵的道長站在門前恭候他。見他們走向前來,還雙手合十,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他們初次見面,禮貌地相互寒暄了幾句,然后招引他上了旅店的二樓。在上樓梯的時候,老壽星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這位道長左腿好像缺了一截,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不禁心里一怔。
“難道是它?”
房間里明窗凈幾。桌子上,一壺上等的好茶已經(jīng)沏好,滿屋飄滿幽香。茶童熟練地將茶倒進茶杯,端到道長和老壽星跟前。
道長朝茶童揮了一下手,示意她回避一下。茶童含蓄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房間,順手將房門帶上了。
“那是你好心救助的其中一個,孩子們?nèi)缃穸家呀?jīng)懂事了。”道長開口說。老壽星馬上印證了自己剛才的猜測。
“我今天把你引到這里來,就是想跟你心平氣和地談一談。”道長接著說。“首先,我對自己以前犯下的嚴重過錯向您表示誠摯的歉意。”說著,道長站起身,摘下道士帽,向老壽星深深地鞠了一躬。坐回到座位上,他繼續(xù)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認為,男人的大丈夫氣不是表現(xiàn)為復仇,而是理智。一旦陷入到仇恨當中,誰都會失去自己。我們斗來斗去,你失去了妻子,我失去了丈夫,結(jié)果沒有一個贏家。但事情總要有個了結(jié),為了子孫后代,讓我們握手言和吧,我實在不想再這樣斗下去了。”
老壽星看著道長那雙誠懇的眼睛,耐心地聽他繼續(xù)說下去。“你看,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們,他們衣食無憂,和諧共處,多么讓人羨慕?。∨c人類一樣,上帝賦予了我們同樣的生存權利,我們生來就不是你們的獵物,我們也有自己的自由和自尊……”
“有生于無,無歸于零。愿死者安息,生者珍重……”他最后閉上雙眼,雙手合十,非常鄭重地告誡道。
聽了道長的一番言論,老壽星覺得茅塞頓開。他只覺得眼前柳暗花明,渾身如釋重負。他背起道長給他準備好的干糧和幾套換洗的衣服,也很有禮貌地給道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返回村子的山頂上,當他回望那座熱鬧小鎮(zhèn)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已經(jīng)淹沒在茫茫的林海當中,什么也看不見了。
回到家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獵槍束之高擱,再也不上山打獵了。同時,他也經(jīng)常耐心規(guī)勸村里的獵人,不要再去傷害山林里的任何動物。
除了老壽星之外,村子里還有另外幾個獵人也去過那個神秘的小鎮(zhèn)。不過那已經(jīng)是老壽星去世以后的事情了。
他們回來說,他們在小鎮(zhèn)上看見了老壽星??匆娝氉栽谝粋€小酒館里喝酒呢。
不知道情況是否屬實,反正沒有人去仔細考證。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老壽星喜歡喝酒,尤其是到了晚年。有一天晚上,他獨自在家里喝酒,也許是喝多了,從此便一醉不醒。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老子也曰:道無道,非常道。
那一年他八十三歲。俗話說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村里人傳說,孔子活了七十三歲,孟子活了八十四歲,孔子和孟子都是圣人,老壽星雖然是村里的老壽星,但怎能活得過他們?
老壽星的出殯儀式將在他死后三天舉行,這個消息像一陣風一樣傳遍了周邊村鎮(zhèn)。當鎮(zhèn)子上來的鼓樂隊吹起《哭皇天》時,村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那聲音嘹亮、凄婉哀絕的嗩吶聲,反倒給這個閉塞的山村帶來了許多熱鬧的氣氛。大家跑前跑后,前呼后擁,生怕落下每一個觀賞的細節(jié)。
趁著兒子在火炕上熟睡的工夫,村里那個瘋女人偷偷從家里溜了出來。她擠過大街上的人群,鉆進老壽星家的院子里。
這時候大家都在忙碌著,敬香的、磕頭的、擺供品的、找隨葬品的……大家都是自發(fā)的,主動的。院子里支起來一張新帳篷,里面停放著老壽星的黑木棺材。由于隨葬品還沒有擺放進去,棺材的蓋子還沒有蓋上。
瘋女人站到棺材前,想最后看一眼老壽星那張熟悉的面孔。這時候她卻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看了一眼,還要再看一眼,一眼一眼地看個沒完,后來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她發(fā)現(xiàn)老壽星在她的注視下竟然慢慢張開了眼睛!
她嚇得別過臉去,不敢再看。
但她心里越害怕越不敢看就越想再看一眼,這一看不要緊——老壽星在棺材里獨自坐起來了!老壽星直直地瞪著她,那雙眼睛由于瞳孔擴散,僅剩下一雙圓滾滾的眼白在深陷的眼眶里慢慢打轉(zhuǎn)。
正當她張大嘴巴目瞪口呆的時候,一對正在交配的綠頭蒼蠅扇動著翅膀,倏然鉆進她的嘴里,她還沒有反映過來就已經(jīng)咽到肚子里了。
“玉嬋——”棺材里傳出一聲絕望的呼喊。
瘋女人猛然驚醒!她一聲尖叫,拔腿就跑。院子里的人朝她這個方向轉(zhuǎn)過臉來,發(fā)現(xiàn)老壽星從棺材里爬出來,扎撒著雙手,披頭散發(fā),尾追而去。大家立刻變得心驚膽顫,慌恐萬分,四下逃散。
瘋女人跑過巷道,穿越大街,沿著村前農(nóng)田間筆直的小路往前狂奔。老壽星在身后尾隨著,呼喚著。他們就這么逃啊,追??;逃啊,追啊……一直追到南山的樹林里。瘋女人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她已經(jīng)跑不動了。這時候她不得不跟老壽星玩起捉迷藏的游戲——她躲到了一棵大樹的后面。沒想到老壽星撲向前來,展開雙臂,一下子將大樹死死抱住,然后就昏厥過去了。
幾個膽子大的送葬人從后面尾追上來,發(fā)現(xiàn)老壽星已經(jīng)再次死去了;而躲在大樹后的瘋女人由于驚嚇過度,也昏迷不醒了。
大家在山林里再次集合起來,為老壽星送葬。
這時候,人群已經(jīng)明顯分成了兩部分:那些不怕亂子大、膽子大點的都靠前站;而那些腿肚子打哆嗦、頭皮發(fā)麻的都躲的遠遠的,伸著長長的脖子;他們站的距離遠一點會有一個絕對的物理優(yōu)勢,那就是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轉(zhuǎn)身就可以撒丫子逃之夭夭。也許他們已經(jīng)吸取了瘋女人剛才慌不擇路、瘋狂逃命的深刻教訓,一個個都學乖了。
“來看熱鬧反被嚇破了膽,這可有點不劃算。”有人自嘲說。
“可是他雙臂緊緊摟住大樹,怎么將他弄進棺材里呀?”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反問道。
“這倒是個難題。”
“得想辦法把他再次喚醒。”
“先把棺材擺在他身后,找?guī)赘K子將他捆住,再安排幾個大漢在他后面拽住繩子,等他醒了,就把他一下子拖進棺材里,然后趕緊把棺材蓋住,楔進棺釘。”有人建議道。
人群中立刻就有幾個人照辦了。
“可是找誰把他再次喚醒呢?”
大家立刻想到了瘋女人。可是稍稍蘇醒過來的瘋女人有氣無力地說,就是刀架到脖子上,她也不敢再干了。
當一切準備就緒,村長第一個走向前來。他板著面孔,表情異常嚴肅,一字一句地發(fā)布了村里的一項“最高指示”:“老壽星,你聽著——你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趕緊束手就擒吧,我們會優(yōu)待……”他打著官腔,講了一大堆希奇古怪的道理。
可是老壽星沒有醒過來。
第二個走向前來的是村里的教書先生,他可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只見他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個子不高,傴僂著腰,磕磕絆絆地走向前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大字報,清清嗓子,便字正腔圓地念起來——
一把黃土葬壽星
說英雄
道英雄
兩眼一閉萬事空
君不見有多少王侯將相
花花情種
生前名噪一時
蓋世英名
只嘆人生苦短
到頭來荒冢一堆草沒了頂
說壽星
道壽星
兩腿一伸身后空
想當年一桿獵槍震山野
百發(fā)百中
一杯清茶泯舊恨
柳暗花明
就算是神仙皇帝
哪比他平平淡淡度一生
說英雄
道壽星
恩怨情仇都歸了零
得道不分早和晚
浩氣長存濟蒼生
有道是黃泉路上無老少
莫不是一把黃土葬墳塋
老壽星仍然沒有醒過來。
這時候,道長從人群里閃出來。他搖著拂塵,給大家提醒道:“人可以為情生,也可以為情亡??傊?,里里外外離不開一個‘情’字。喚醒他的人,唯他熟識或者鐘情的女人也。權力恫嚇和藝術熏陶對他來說都不會起絲毫作用的。”
大家立刻想到了康蓮,那是老壽星的老情人。
于是有人像抓俘虜一樣把康蓮從人堆里推出來。怕她膽小,身邊還站了兩個男人護著她。
康蓮站在老壽星面前,雙腿瑟瑟發(fā)抖。她雙手蒙住眼,從指縫里慢慢地往外瞅。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她竟真的把老壽星瞅醒了……
第三章 最后的獵人
這年夏天,村子里開進來一批風風火火的筑路工人。他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吃住在村子里。幾個月的工夫,他們就開辟出一條蜿蜒曲折的公路,然后又澆上了黝黑的瀝青。這樣,一條平展展、油旺旺的山間公路就建成了。這條公路從西面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東郊起步,經(jīng)過村前的一片底洼地,繞過幾座平緩的小山,然后一直延伸進東南面的山坳里去了。從此以后,這條公路像一根無形的繩子,將這個孤寂的小山村和村外的喧嘩世界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了。
這天中午,從鎮(zhèn)政府來了兩個年輕人,他們在村委會院墻外面的公告欄里張貼了一張告示。這張告示在小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內(nèi)容是要求所有的獵戶主動將獵槍繳給政府保管,今后不再允許任何人私自上山狩獵。在村委會院子里的那棵大松樹上,他們還綁上了一個乳白色的高音喇叭。接連數(shù)日,這個大喇叭里除了唱歌,就是不厭其煩地播送保護野生動物的好處、私藏槍支的處罰決定,以及傷害野生動物的處罰決定。在村委會院墻外的廣場上,還立了一塊高大的公告牌,上面明晃晃地書寫著“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人類自己!”的標語,標語大字后面還畫著好幾只山林里的野生動物被槍殺的血淋淋的畫面。
獵戶們在大街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現(xiàn)出一種捉摸不定、躊躇滿志的神情。政府說要大家主動上繳,那么不主動的難道就可以不繳了嗎?大家合計著:“到底是繳,還是不繳呢?這可是個惱火的問題。”
隨后鎮(zhèn)政府又發(fā)布了一項死命令:所有的槍支彈藥一律上繳政府保管。有槍不繳的,一旦發(fā)現(xiàn),不但沒收,還要按相關法律論處。
于是,獵戶們陸續(xù)將家里的槍支彈藥繳到了村委會,村委會又繳到了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又繳到了縣委武裝部。
沒過多久,村子里又開進來一批風風火火的人。他們?nèi)际菑蛦T軍人,名字叫墾荒團。這些人衣冠整齊,紀律嚴明。他們自帶鐵鍬、镢頭、犁耙、鋤頭,還開來了十幾臺冒著黑煙的東方紅怪物。這種怪物比牛、馬、騾子的力氣都要大,摟抱粗的大樹都能連根拔起。一時間,山村周圍的洼地和山岡上紅旗飄飄,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他們唱著歌排隊出發(fā),又唱著歌排隊回來,還敲著搪瓷盆排隊打飯,把小山村變成了一個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營房。一年過后,他們在山村的前后左右、山上山下開墾出了幾千畝水田和旱田。第二年一開春,他們在新開墾出來的黑土地上種上莊稼,然后就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歌開走了。
從此,這個以傳統(tǒng)狩獵為主的小山村,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個以種莊稼為生的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村了。村民們?nèi)粘龆鳎章涠鴼w,生活安逸自在,人口也漸漸繁衍生息起來。每年秋天,小村里五谷豐登,香氣四溢。打谷場上稻谷滿囤,莊稼院里果壓枝頭,房前屋后掛滿了鮮紅的辣椒、金燦燦的玉米和那些叫不上名來的山菜、野果、蘑菇。一進臘月,他們就殺豬宰羊,打年糕,蒸饅頭,寫對聯(lián),踩高蹺,唱大戲……忙忙碌碌。冬天里,每家每戶的庭院就是一個天然的大冰柜,他們把做好的年糕、饅頭,以及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大魚大肉埋在院子里的雪堆中,一直吃到來年的二月二龍?zhí)ь^。孩子們則穿上嶄新的衣服,在大街上追逐嬉戲,燃放鞭炮。村民們心里揣著歡喜,臉上掛著笑容,互相拜年,互道吉祥。
幾年后,山村周圍山上的動物逐漸又多了起來,野兔、野雞、獾、黃鼠狼……好像都陸續(xù)返回來了。鎮(zhèn)政府還在死水潭東面的一片澇洼地設立了一片濕地公園,一些村里人不常見的飛鳥——像丹頂鶴、大雁等,也經(jīng)常在這里歇腳,啄食水草里的魚蝦。從死水潭里冒出來的泉水源源不斷地滋潤著這片濕地。從縣城里來的幾個年輕人還在濕地公園的旁邊蓋了一座小木屋,屋前懸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百崖村野生動物救助站。白底黑字,非常清晰。村里人經(jīng)常看見這些年輕人在那里給受傷的野生動物包扎傷口,打針喂藥,等受傷的動物痊愈了,又把它們放歸大自然。
過了幾年,村子里再次開進來一批風風火火的人。他們?nèi)际鞘〕莵淼哪芄で山?。他們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磚瓦、水泥和鋼筋,從周圍山林里砍伐樹木,在村子東面的棋盤山上修建了一個規(guī)模巨大的道觀,名曰棋盤山道觀。道觀里的建筑依山負勢,飛檐走壁,殿角參差,鱗次櫛比;觀內(nèi)青堂瓦舍,曲徑通幽,松柏扶疏,鳥雀和鳴,宛如一處人間仙境。道觀既成,棋盤山上便香火繚繞不斷,游人絡繹不絕。
由于上述三批人風風火火地開進來,使百崖村這個原始落后的自然村逐步具備了現(xiàn)代旅游新農(nóng)村的氣象,甚至變成了一個遠近文明的旅游集散地。村里先后開辦了醫(yī)院、學校、派出所、銀行和旅行社,以及土特產(chǎn)深加工、木材深加工等現(xiàn)代化加工廠,自然形成了一條幾公里長的土特產(chǎn)購物一條街。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街道兩邊店鋪林立,牌旗招展,吃飯的、住宿的、打牌的、唱戲的,一應俱全。從縣城里開來的大客車一輛連著一輛,它們把拉來的旅客放下來,又拉滿客人響著喇叭開走了,天天如此,周而復始。
這年秋天的一天清晨,一注金色的曙光穿透厚厚的云層,從村子東面的棋盤山頂照射下來,霞光萬丈,明亮無比。那曙光凝聚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光暈,照亮了山川大地、城市鄉(xiāng)村。村里早起的人們發(fā)現(xiàn),就在那迷人的光暈里,有兩個身穿潔白綢緞衣服的長者在棋盤山頂上相對端坐,神情貫注,專心搏弈。
村里人猜想,那是老壽星和玉嬋在那里下棋。
棋盤山頂上有一個巨大的天然棋盤,就刻在山頂一塊巨大的巖石上。
是誰刻畫的?村里人都說不清楚。也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村里人都知道,在這個棋盤上,誰都可以下出一盤很大的棋。他們既可以與人對弈,也可以與天對弈,與地對弈。
這時候,棋盤山上的道觀里敲響了晨鐘。那鐘聲悠揚動聽,在遠近的山谷里來回蕩漾。山林里的飛禽走獸從睡夢中醒來,伴著鐘聲婆娑起舞。村里的炊煙四處升起,裊娜多姿,融進了光芒四射的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