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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頭匠

(一)千紙鶴

大概是在七歲前后,我學(xué)會了折千紙鶴。這件事使我感覺非常愉悅。小孩子的愉悅通常會表現(xiàn)為不斷的去重復(fù)這件事。于是在那幾天我不管是走路還是吃飯,總之見到紙都想折上一只。而賦予我這愉悅之人,便是村前的剃頭匠老齋頭。

一日下午,偏得和幾個伙伴百無聊賴,在樹下撅著腚子下回棋。不知是誰驚“咦”了一聲,循聲望去,原來是村前的老齋頭正坐在他那高腳凳子上,地上擺著家什伙無事做,而手上正鼓弄著一張紙片,不一會兒硬是將紙片折成了鳥的模樣,惟妙惟肖,秀氣之極。

少年的天,都是裝著新奇的天。這回棋也不下了罷,幾個便圍了過去,左瞧瞧右瞧瞧,實在好奇。老齋頭也不說話,兀自又從旁邊剪好的紙疊里取了張紙片來開始折,只是臉上的表情怎么看著都有點自得的味道。待他折好這第二只時,我們便也從那紙疊里各取了張來,像模像樣地學(xué)著折著。他還是兀自折著。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折不出個所以然。而他折完之后便施施然地坐定,斜睨著我們幾個,眼光在我們的臉和手里來回掃過。

“老頭,怎么不折了?”

“想學(xué)?”老臉上因為笑的緣故硬生生的擠出一堆皺紋,鼻梁上的老花鏡隨著也仿佛要跳起來般,更惶說一口暗黃的鑲銅牙全露了出來,整齊得如那一頭梳得極為光滑的頭發(fā)。倒是個愛整潔的孤身老頭兒。

“怎么折的這個?”

那張老臉笑得更燦了!

“你們這些個巴子的,不好好念書,學(xué)這玩意兒圖個甚?”說完便從旁抽起一張紙片,一折一講地教起來。

待我們學(xué)得透了,興許是上了興致,他便說:“來,再給你們學(xué)個折獅子帽。”我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這所謂的獅子帽后來折著,也只有折的人才認(rèn)得罷。

那時刻,我看見黃昏的余暉照在他的身上,竟拉出長長的尾巴??粗跏呛眯ΑN覅s是沒有笑出來。

(二)桃子樹

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地方是海,站在他家門口便能望得到。他家門前有棵桃子樹,一到春季便花開樹滿,只稍海風(fēng)輕輕一吹,花瓣飄飄灑灑地飛,像極活了的千紙鶴否。

偶爾會有上他家找他剪頭發(fā)的人,剪頭發(fā)的人就安靜地坐在樹下,他則扎著大馬步在那人周邊打著轉(zhuǎn)。簌簌掉落的斷發(fā)和在花雨里,要在他瘦長的手指間繞出個千絲百縷。

若是樹上結(jié)滿了桃子,他從來不摘,別人也妄想。

春雨才剛落定那時間,桃子樹上就結(jié)滿了大大小小的桃子。一日晌午他從鎮(zhèn)里回來,瞧見門前落了一地的殘花殘果,鳳凰牌的二八自行車連推帶丟往門口一置,家門都沒進(jìn),便忿忿地一路從村前罵到村里,口里咧咧著:“巴子了個!就會糟踐的東西,非打斷他的狗腿。老天不開眼,也沒個良心人!”

“不讓摘不讓摘,非要摘,要逞這口利,也不怕吃到農(nóng)藥,做個短命的鬼……”

田里的大人見了,便嗤嗆他一句:“唷,你這齋老頭莫不是今日到鎮(zhèn)里去,沒見成窯子里的姑娘?火氣真大哩。”老齋頭臉色一僵,漲紅了臉。隨即便像只被揉成了一團(tuán)的千紙鶴,圓圓悻悻地滾了回去。

幾個小子遠(yuǎn)遠(yuǎn)躲在一棵老樹里,嘴里邊吐著桃核,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老齋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吐沫橫飛的樣子,笑得抱做了一團(tuán)。不知是哪個,“噗!”一聲吐出個核來,然后伸出一只腳踢開,“小氣的老齋頭。”

第二日早晨,父親載著我要去鎮(zhèn)里,經(jīng)過老齋頭門口時,我見他楞楞地坐在桃子樹下,面朝大海。

桃花飄飄灑灑地飛,一面落在遭春雨打濕了的地上,一面落在他銀白的頭發(fā)和肩頭上,身骨嶙峋消瘦,看起來滑稽可笑。我卻是沒有笑出來。

(三)木梳子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子孫滿堂。——古語

老齋頭住的屋子是公家上世紀(jì)留下來的老屋,墻面都已經(jīng)發(fā)黑,但依稀能認(rèn)得出上邊寫著“毛主席萬歲,人民公社萬歲”幾個大白字。老式的大屋連著一排,攏共七間還是八間記不大清楚,但住著幾戶都是孤身老人。

老齋頭家在左邊第三間,門和窗口俱都朝著海邊,只有早上升太陽時,屋里才見得到光,一旦過了正午便變得陰冷潮濕。門上貼著一張大紅的倒福字,左邊放著一口裝滿雨露的水缸,正對門是用木板搭成的伙房,伙房邊上便是那棵桃樹。

偶然一次約兩三個小子上他家尋他剃頭發(fā),剃完之后幸虧在他屋子里逗留。單身老男人的屋子里實在無甚好玩。早上初升的太陽直直照進(jìn)了來,屋里散發(fā)著的老屋子特有的霉味才淡了些,光線也亮了些。便不知是哪個無意間,瞧見了櫥柜上放著個人頭大小的方盒子,鋪滿了光陰。

三三兩兩的拂去灰塵,竟是個暗紅色的方木盒子。當(dāng)看到這樣一個精致的盒子里裝著的東西時,幾個人不由愕然??帐幨幍闹灰娞芍恢环狐S的千紙鶴,旁邊還有一把精致的女人用的梳子。

梳子是木質(zhì)的,有些梳齒已經(jīng)斷掉;梳骨上一面雕著三朵桃花,另一面則端端正正地刻著“三生有幸”四字。表面顏色暗紅,入手光滑微沉,端莊古樸。

幾個小子各自對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疑惑。我們都不說話。再把盒子歸回時,陽光卻好似個怪老頭,把我們的影子一并藏進(jìn)了盒子。

后來想那千紙鶴大概是老齋頭折出來的罷,只是這老齋頭一個單身的大老爺們卻藏著把女人用的梳子,不由讓人覺得好笑。我卻是沒有笑出來。

(四)紅樹林

1976年,政府投資三十多萬元,要堵海圍墾,建鹽田,做養(yǎng)殖。但那時缺機(jī)械設(shè)備,用的全是人工。周圍大大小小十幾條村莊的年青壯力大都去了。

曾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是有聽老人講起過的。老齋頭年輕那時有個心上人,樣貌也算標(biāo)致,長長的烏發(fā)用木梳子盤著在頭后,鬢角處的肌膚白得像雪。她心靈手巧,總愛折些紙玩意兒,尤其是千紙鶴,折得跟活了一樣。

她時常極少出門,只是在家里做些女紅。他是在海邊做事的,政府堵海圍墾,運沙方石方要用人,建涵洞橋要全是人力。

那天里烏云滾滾,下著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瓦房面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響著,像一只只懸掛的千紙鶴,然后一只一只地往下摔出個漣漪。來的人告訴她,她男人掉海里了。

折紙的人淹沒在風(fēng)浪里,屋里的千紙鶴就那么安靜地躺著,突然風(fēng)一吹,就真的任性地撒了開。涵洞橋上的人都幫著找,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全找紅了眼。湍急的浪潮眨眼就沖開去幾百米,深深淺淺的海要吞沒一條活生生的生命說也極易。她像瘋了一般在岸上跑著,喊著,直至聲嘶力竭,昏倒在地。

隔天打撈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了來,瓢潑大雨跟夾著轟隆隆的雷聲卻是沒有停下來。“浪太急了,再加上這雨這么大,根本沒辦法找得到。”她的眼是灰色的,死灰的灰。她恍惚看見他對她笑著,像極了雨里的紅樹林,所有的悲傷和恐懼一下子便全消失了。那天夜里人們只聽見了轟隆隆的打雷聲,只有片片紅樹林看見她像撒開的千紙鶴,嘶鳴著落在滾滾浪潮里。

時隔多日雨方停了下來。海里倒著潮,岸邊上的紅樹林紛紛探出頭,深深的綠,綠得深深的。多日前的暴風(fēng)雨逐漸趨于平息,一切都重歸于平靜。然而早晨時分,當(dāng)老齋頭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里時,尤其寧靜。

人們預(yù)料中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直至房門被強(qiáng)行撞開,他形容枯槁。后來他消失了幾日,再回來時面色稍濟(jì),同時還帶了一只木箱子,門前植了棵桃子樹。

后面大概政府在資金上跟不上,這再不差一年就能竣工的花了巨額和人力的堵海工程便停了工。海灘上深深淺淺的大小石頭,再也沒人理,鋪成了一條長長的石灘,風(fēng)吹浪打地講著靠海人的故事。

(五)舊照片

當(dāng)然在我講這個故事時,并沒有思如泉涌,而依靠記憶片段的話就需要絞盡腦汁,這似乎也說明我并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但是言歸正傳,當(dāng)一個人回顧平生之時會愕然發(fā)現(xiàn),貫穿其一生的是無數(shù)個不斷接替的偶然。而這些無數(shù)個偶然只和緣分千絲萬縷。

當(dāng)我在村里某個角落看到這張照片時,老齋頭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之童年業(yè)已消失殆盡。

照片曝光非常嚴(yán)重,大面積上已經(jīng)完全無法辨認(rèn)。于是只能從大體上看出個的大概:

一棵開滿桃花的老桃樹,底下坐著一位女子,面容已經(jīng)模糊不可辨,雙手舉在胸前,好似在折著什么。從輪廓上看的話身材姣好,端莊雍容,大概也是個美人胚子;站在女子身后的是個西服筆挺的年輕男子,赫然是老齋頭的年輕翻版。相上老齋頭一只手托著女子的發(fā)辮,另只手則握著一把木梳做梳理狀。若不是曝光嚴(yán)重,我想他們倆人的臉上應(yīng)該是帶著笑的。

但是相守非紅顏,薄命從來由天怨。

后來,我把照片擲進(jìn)了村前的公家大屋里,也就是老齋頭住的那間。期間刮了幾次臺風(fēng),所以公家大屋頂上基本上已經(jīng)片瓦難尋,且雜草叢生。本是想折個千紙鶴的,無奈根本行不通,只好放棄。

倒是屋前的桃子樹長勢不減,每年到了開春都開出滿樹燦燦的桃花,只是結(jié)出的大果子已經(jīng)極少有人去摘。

老齋頭的墳在公家大屋后面,行在公路上往往能看得到。海風(fēng)要是吹得急些,興許會有一兩朵輕點兒的桃花落在上面。也才不那么顯得孤寂蕭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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