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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之神

  

新捕得的一頭蒼黑色的海豚被送進了實驗基地,它足足有8米長,力氣大得要命。剛剛放進三號池,它立刻翻了一個筋斗,躥出水面,驕傲地高高揚起頭,那兩顆小眼珠骨碌碌轉著,頎長的身軀在太陽光下發(fā)出冷冷的藍光。
  “它是誰?”魯石川和胡云霞剛剛開啟電腦,海豚“阿聰”立刻主動提出問題。
  兩位青年人相互對望了一下。
  “它是你的同伴,是新來的。”魯石川回答道。
  “為什么……它不來……我這個池……”“過一段時間,等熟悉了以后……”“什么叫……熟悉了?……”阿聰變得聰明,好問,甚至有點饒舌。
  看見魯石川沒有回答,阿聰又要求道:
  “把我送……送過去。”
  胡云霞不知什么時候走開了。魯石川不由得認真思考起來:阿聰對新來的同伴發(fā)生了真正的興趣,是新來者龐大、威嚴的軀體使它產生好奇心了呢?還是別的……他搖搖頭,有些遲疑。
  “它,它叫什么名字?”阿聰又問道。
  魯石川稍稍思忖了一下,突然說:
  “它叫神。”
  “哦,神!”阿聰重復了一句,“它多么碩大??!”
  說著,阿聰以從未見過的迅疾動作,跳向半空,那樣做是為了把新來的海豚看得更清楚些。
  “它咬我嗎?”落下來的時候,阿聰又問。
  “不會咬的。”
  “它會和我做朋友嗎?”
  “會的。”
  這時,胡云霞走了過來,低聲說:
  “阿聰?shù)纳袂楹懿话?,是不是我們暫且停止和它的談話?rdquo;
  但是阿聰顯得很固執(zhí):“把我送到神那兒去。”
  電眼閃爍著,這句話被譯成漢語放送出來。胡云霞驚奇得張大了眼睛:“什么,神?”
  她指責魯石川:“看你都說了些什么!”
  “阿聰,”胡云霞耐心地說,“它不叫神,它叫……阿仁。”
  “不,不,我要神,我要上那個池去。”阿聰像一個慣壞了的孩子那樣固執(zhí)。它不停地在水池里逡巡著,時不時躥出水面,它的灰色的身軀在半空中翻滾著;它的寬闊的尾鰭用力地拍打著碧澄的池水,好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在使勁地跺腳。另一個池內,新來的大黑海豚也呼應似地時不時跳起身子來。
  “我看讓它去跟新來的海豚熟悉熟悉也沒有什么壞處。”
  魯石川皺著眉說。
  “我要……神!”阿聰呼喊道。電眼閃爍著,音量隨著海豚次聲的分貝增大而增大了。
  “好一個唯物主義者!居然給阿聰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胡云霞不屑地說。   魯石川為自己辯護道:
  “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神!海豚為什么就不會……對啦,這就是抽象思維。”
  “但是,”胡云霞冷靜地說,“這個神的概念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是你強加給它的。”
  “不是強加。”魯石川也顯得固執(zhí)了,“你也知道,阿聰決不接受任何強制的觀點。它已經有了自己的思維能力。它喜歡強大的、美麗的、威嚴的形象。它要求和新來的海豚在一起,這正好表現(xiàn)了它的智慧。”
  他關掉了電腦。輕便的起重機抓起了阿聰,投入三號池。
  另一頭海豚“阿敏”在一號池里也不斷躥出水面,看來,它也想跟阿聰一起離去。但是它不能像阿聰那樣明白無誤地表明自己的心愿。
  一進入三號池,阿聰立刻沖向新來的大黑海豚。這頭被魯石川戲稱為“神”的海豚受了驚,逃竄開去。它比阿聰長了差不多一倍,游得卻沒有阿聰快。它很快被阿聰堵住了。于是它跳出水面,龐大的身體重重地落下來,差點兒沒砸在阿聰身上。激濺起的水花把池邊的魯石川和胡云霞澆了個透兒。
  “趕緊換件衣服。”魯石川擦著臉上的水說,“小心著涼。
  我們用不著像保姆一樣守著它們。”
  15分鐘以后,當魯石川再度走到實驗池旁時,發(fā)現(xiàn)三號池形勢已經發(fā)生重大變化。阿聰已經受傷,一縷細細的血絲從它的左腹部滲出。大黑海豚瘋狂地追逐著阿聰,阿聰靈巧地躲避著。海豚是愛好和平的動物,它從來不攻擊自己的同類,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條大黑海豚竟然如此橫蠻而粗暴?是阿聰?shù)倪^分親昵使它感到厭煩呢,還是阿聰?shù)拿つ砍绨菔顾砸詾檎娴某闪瞬豢梢皇赖?ldquo;神”?它的尾巴用力拍打著池水,睥睨一切地凌空而起。阿聰時時跳出水面,躲避著追逐。
  魯石川呆住了,胡云霞嚷道:
  “還不快把它們分開!”
  但是兩頭海豚都在奔突中,起重機的鐵手很難抓住阿聰。
  胡云霞很快跑回屋取了一支麻醉槍出來。正好大黑海豚跳了起來,她朝它開了一槍,它重重地摔了下來,一會兒不動了。
  魯石川立刻去開啟起重機??砂⒙?shù)谋憩F(xiàn)卻十分奇怪,只見它游到僵臥不動的同伴跟前,作出親熱的表示,用尖尖的喙去碰它,用身體去蹭它的身體。起重機的鐵手下來時,它躲閃著,不肯讓鐵手抓祝魯石川走進觀測哨所,開啟電腦。電腦里傳達著阿聰?shù)挠嵪ⅲ?ldquo;不,我不!我要……陪著神。”
  “它咬你,欺負你,你受傷了。”魯石川焦躁地說。
  “它是強大的,美好的,我是弱小的……我不要阿敏,我要……神。”
  兩個青年人束手無策地對望了一眼,胡云霞不愉快地說:“你呀,為什么要說那家伙是神?”
  魯石川委屈地回答:“神,不過是一個名字,我又沒有教阿聰像人類信奉神明一樣,去信奉那頭黑海豚……”“那末,”胡云霞沉思地說,“阿聰為什么對這頭咬傷它的大海豚表現(xiàn)得這么親昵和依戀?”
  魯石川遲疑地說:“這是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難道這里真的反映了……一種原始的宗教意識。”
  “什么?瞎扯!”
  “云霞,聽我說。”魯石川神情肅穆,“任何宗教的傳播都不僅僅是講道和說教,它還包括使用暴力。所謂牧師的職能和劊子手的職能,這是兩條并行不悖和互相補充的信條。美國人瓊斯的圣殿教徒為什么集體自殺?這里既有作為精神鴉片的迷信宣傳,又有赤裸裸的暴力強制。動物都有逃避攻擊的本能,但是阿聰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動物,它具有抽象思維的能力。它崇拜那頭大黑海豚,即使被它咬傷了……”20天以后,胡本溪教授回到了實驗基地。他痛心地發(fā)現(xiàn),他心愛的阿聰奄奄一息地躺在池水中。它顯然認出了“胡胡”,卻再也無力躍起了,但是每當隔壁三號池的那頭大黑海豚高高躥入半空,在陽光下劃出優(yōu)美弧線時,它的一雙小眼睛還是會流露出愛慕和敬畏的神色。
  奇怪的是阿敏也萎靡不振。胡本溪打開電腦,他得到的訊息令他目瞪口呆:“我要到……神那兒去。”
  阿敏的思維能力也增加了,一定是從阿聰?shù)念^腦里學會這一切的。  即使是奄奄一息,阿聰還是通過次聲訴說著:“胡胡,我要去……找神。”
  能夠責怪魯石川嗎?問題顯然不在于名字。即使把大黑海豚叫做“惡魔”、“鬼怪”、“壞蛋”或諸如此類的名字,對于阿聰、阿敏來說,它們崇拜的是大黑海豚這個實體,而不是名字--符號。猶如人們崇拜上帝或佛、觀音菩薩、圣母、安拉一樣,名字可以有各種各樣,代表的概念只有一個--神。
  動物行為研究所所長馮越教授來了,老頭兒以哲學家的口吻說:“光讓動物學會人的思維能力是不夠的,它還必須經歷人類在上百萬年的進化過程中所經歷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的變化。否則,它就像原始人類一樣,對于我們稱之‘神’的現(xiàn)象感到畏懼和宗教性的崇拜。阿聰?shù)慕涷灒刮覀儗游锼季S活動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它向我們顯示,原始人類的宗教觀念是怎樣產生的。”
  胡本溪教授激烈反駁他的老同學:
  “我就知道我心愛的阿聰快要死了,它的肉體沒有病,但是它的靈魂正在消逝。該死的黑海豚,我要把你送到屠宰場去!”
  “靈魂,”馮越若有所思地說,“作為一個生物學家,你對靈魂有什么看法呢?”
  胡本溪低垂著頭。
  離他們遠遠地,胡云霞小聲地對魯石川說:“看來,把動物當作人類一樣施加教育,是不可能的。人類的思維能力是幾十萬年歷史期間付出巨大代價以后獲得的……”“你這倒真是有神論思想了。”魯石川不樂地說。
  “我告訴你,”胡云霞莊重地說,“這是最徹底的唯物論。
  阿聰?shù)念^腦里,不過是反映了你我頭腦里的思維罷了。如果你不曾中過造神派的毒,你會想到,給那頭大黑海豚取一個‘神’的名字嗎?”
  “問題不在名字……”魯石川分辯說。
  “名字,也反映了思想……”胡云霞堅持自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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