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大清前科狀元、禮部侍郎洪鈞因為母親病故,從京城急匆匆趕回了蘇州。
行至倉橋浜時,他聽得河面的花船上傳來一陣婉轉(zhuǎn)的笑聲,笑聲里綿綿的溫柔,像一只小手,抻平了洪鈞心里的褶子。就在洪鈞掀開轎簾望去時,彩繪精致的花船窗里,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孩子也正掀了窗簾望向他。這隔著水面的驚鴻一瞥,已讓洪鈞驚艷不已。
洪鈞的轎子在一顛一顛中遠(yuǎn)去了,身后的笑聲,依舊裊裊地浮在水面上,讓洪鈞心頭漾開了漣漪。為母親料理完喪事,洪鈞就派人去打聽花船上的女子姓甚名誰。這女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名動蘇州城的趙靈飛。
洪鈞對趙靈飛早就有所耳聞。趙靈飛是她的閨名,乳名叫趙彩云,原本出生于安徽徽州一個士紳家庭,年幼時跟隨家人來到了蘇州。趙靈飛天生麗質(zhì),十來歲時就出落得十分標(biāo)致,那時候,蘇州城周家巷小女趙靈飛如花的美貌遠(yuǎn)近皆聞。不過,她的聲名鵲起卻阻止不了家道式微的趨勢,趙家一家老小的日子開始越過越難。
趙靈飛不愿看著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于是,1886年,她到蘇州城香風(fēng)習(xí)習(xí)的花船上做了一名賣笑不賣身的“坐艙姑娘”。為了顧全體面,她把姓名改為了傅彩云,傅取“富而有財”之意。只是,當(dāng)年周家巷的趙靈飛名聲太盛,很快大家便知曉了傅彩云的真實身份,一時之間,幾乎人人都想來一睹芳澤,趙靈飛成了名動蘇州城的人物。
洪鈞派下人接趙靈飛到洪府一見,結(jié)果這一見,洪鈞對趙靈飛更是如癡如醉。雖然洪鈞已經(jīng)49歲,而趙靈飛只有13歲,但是洪鈞卻覺得他和趙靈飛十分投契。
第二年的正月十四,八抬綠呢大轎,洪鈞將趙靈飛明媒正娶作了他的第三房太太。從此,趙靈飛更名為洪夢鸞,艷若桃李的“花國狀元”嫁給了貴為朝廷高官的前科文狀元,這在當(dāng)時不失為一段美談。
1887年,守完喪的洪鈞帶著洪夢鸞赴京任職,進京后不久,洪鈞就被任命為大清國出使德、奧、俄、荷四國的全權(quán)大使。按照當(dāng)時新興的做法,大使出行當(dāng)由夫人陪同,但是洪鈞的元配因為受當(dāng)時的傳言恐嚇,生怕出國后會被外國老毛子生吞活剝,而拒不隨同;而姨太太則因為一直抱病在身,經(jīng)不起舟車勞頓,也不便前往。于是,洪夢鸞成了公使夫人的不二人選。一個小腳女人,就這樣輕移蓮步,邁出了國門。
2
出使歐洲這一行,足足有三年的光景,歐洲的風(fēng)土人情讓洪夢鸞著迷不已,這三年,是她最為快樂無憂的三年。她是名正言順的大清國公使夫人,結(jié)交的也都是歐洲上流社會的貴族名流,她跟隨丈夫洪鈞會晤過德皇威廉二世,還有著名的鐵血首相俾斯麥,而歐洲的名城諸如柏林、圣彼得堡、巴黎和倫敦她也統(tǒng)統(tǒng)都游歷過。
當(dāng)年在花船上賣笑的趙家姑娘,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才兩三年的時間,自己人生驟變,正如她無論如何料不到,再一個兩三年,她的人生又將是另外一番天地——1890年,洪鈞三年任滿,應(yīng)召回國。1893年,洪鈞病死,洪夢鸞一下成了寡婦。
洪家大少爺不想讓年紀(jì)輕輕的洪夢鸞守一輩子寡,親友也都不主張她守寡,她心里來來回回周折了千萬遍。最終,她還是聽從了大家的安排,不為洪鈞守寡,找條別的出路。她攜帶自己的東西回了自己娘家,從此再沒有踏進洪家大門,她和洪鈞在德國生養(yǎng)的女兒德官也留給了洪家。
洪鈞待洪夢鸞不薄,臨終前給她留下了5萬大洋,足夠她一輩子生活無憂,不料這些錢卻被洪夢鸞的一個堂兄全部騙了去。變賣一些細(xì)軟之后,日子仍然十分窘迫,洪夢鸞只好到了十里洋場的上海,準(zhǔn)備重操舊業(yè)。只是,這一次,她已不是賣笑不賣身的坐艙姑娘,而是正式掛牌營業(yè)的妓女——她在延豐里租下門面,掛起了“趙夢蘭”的銘牌,正式接客。
初到上海,趙夢蘭急需打響自己的名號,于是她在自己的閨閣懸掛了一幀洪鈞的照片,亮明自己狀元夫人、公使夫人的身份。此舉讓她登時成了風(fēng)口浪尖上的新聞人物,不但尋花問柳的男人們想與這位公使夫人同床共寢,就連滬上的其他名妓,也都想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趙夢蘭一時名聲大噪,就連李鴻章都曾慕名而來,醉臥在這溫柔鄉(xiāng)里。
1898年夏天,在一個朋友邀約之下,趙夢蘭轉(zhuǎn)戰(zhàn)天津。聲名遠(yuǎn)播的她一到天津,就轟動了京津的煙花柳巷,每天上門的嫖客應(yīng)接不暇,于是,趙夢蘭想到了開妓院。她出錢買下幾名年輕貌美的南方女孩子,在江岔口胡同開起了南方風(fēng)味的妓院,并命名為“金花班”,“賽金花”的名號正是由此而來。
八面玲瓏的賽金花很快結(jié)識了幾位顯貴——戶部尚書楊立山和浙江江西巡撫德曉峰。不久之后,楊立山便把賽金花帶到了北京,金花班也轉(zhuǎn)戰(zhàn)京城。背倚楊立山和德曉峰這樣的大靠山,賽金花成了炙手可熱的鴇母、名妓,穿戴雍容華貴,出進王府,左右逢源。楊立山的一個好友盧玉舫甚至跟賽金花結(jié)拜成了兄弟,他行大,賽金花行二,從此有了江湖人稱的“賽二爺”。
命運就這樣再度將她推上榮華富貴的交椅,不過,這并不是她人生的巔峰,時代的巨臂還要把她再往風(fēng)口浪尖之上托一把。
3
1900年8月16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城,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以及王公大臣們逃往西安,留下了李鴻章和奕劻與聯(lián)軍談和。這一年9月,德國陸軍元帥阿爾弗雷德·馮·瓦德西作為聯(lián)軍總司令來華,這人正是賽金花在德國的舊相識。
賽金花起初并不知道瓦德西來華。兩個圖謀不軌的德國士兵敲開了賽金花的門,不過,他們卻被賽金花一口德語給鎮(zhèn)住了,她向他們問起瓦德西,嚇得兩個士兵面面相覷,唯唯諾諾地告退了。第二天清晨,那兩個士兵又來了,原來,是瓦德西司令命他們把賽金花接到司令部去。
闊別多年之后,瓦德西見到賽金花特別高興,賽金花從此也成了聯(lián)軍司令部的座上賓。那時候,八國聯(lián)軍進京后燒殺擄掠,大力搜剿義和團,北京城里腥風(fēng)血雨。每次碰到濫殺無辜時,賽金花就會竭盡全力挺身擔(dān)保,由于她和聯(lián)軍頭目熟絡(luò),士兵們也買她的賬,賽金花在刀口下救下了不少人命。
瓦德西早就覬覦賽金花的美貌,賽金花以身相許前,在床上跟瓦德西進行了談判。她說,義和團聽聞八國聯(lián)軍到來,早已經(jīng)四下逃竄,留下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他們已經(jīng)受了義和團的迫害,現(xiàn)在他們又被誤指為義和團,豈不是冤枉之極?聯(lián)軍不能再濫殺無辜了。瓦德西一聽,覺得確實有道理,于是禁令聯(lián)軍屠殺,這才讓惶惶不可終日的老百姓安頓下來。賽金花的義舉被紛紛傳頌,甚至有不少老百姓拜服她為“九天護國娘娘”。
只是,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被義和團所殺,克林德夫人傷心至極,斷然不肯善罷甘休。她揚言要用慈禧太后的老命來抵,因而議和的條件一度變成了“慈禧抵命,光緒賠罪”,饒是足智多謀如李鴻章,面對德軍開出的這個條件也是一籌莫展。于是,賽金花通過瓦德西找到克林德夫人,勸說她說,太后鎮(zhèn)壓義和團不力,確實有過,但是殺克林德的是義和團,讓太后抵命太過了一些。我們可以為公使樹一個牌坊,那些立了牌坊的人都是萬古流芳、千載不朽的!在牌坊上把公使這一生的事跡和這次遇難的情形,用皇上的名義全刻在上面,也算是皇上給他賠了罪。
克林德碑坊就建在東單大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被遷移到中山公園。據(jù)說在拆遷牌坊的儀式上,辜鴻銘見到賽金花時對她說:“你做過的這些義舉,于社會有功,上蒼總會有眼的。”林語堂在《京華煙云》里也說道:“北京總算得救,免除了大規(guī)模的殺戮搶劫,秩序逐漸在恢復(fù)中。這都有賴于賽金花。”
不過魯迅對于人們的津津樂道冷冷說道:“義和團時代,和德國統(tǒng)帥睡了一段時間的賽金花,也早已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在他眼里,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命運要靠一個妓女去挽救,而人們居然還引以為傲,不能不說是民族的一種悲哀。
4
盡管于國于民有功,然而等待賽金花的并不是飛黃騰達,而是江河日下的命運。
大清國和聯(lián)軍簽訂了《辛丑條約》之后,聯(lián)軍退兵。論功行賞之中,并沒有這位名妓的份兒。雖然她頭頂著“議和大臣賽二爺”的名號,增加了不少的生意,但是所做的,也依然還是老本行。
這之后,賽金花接連遭受厄運,先是弟弟病故,她前往蘇州治喪,她的金花班顧不上打理,已經(jīng)開始遭人算計。1901年,金花班一名妓女服毒自殺,賽金花惹上了官司,傾家蕩產(chǎn)才把官司撇清,免除牢獄之災(zāi)。只是,“金花班”被勒令解散,賽金花本人也被趕出了京城,并被遣回老家蘇州,不準(zhǔn)再踏入京城半步。
榮華富貴,剎那間煙消云散。不久之后,她又去了上海,想在那里東山再起,但是時過境遷之后她早已風(fēng)光不再?;仡欁约阂簧雌鸱拿\,賽金花萌生了嫁個人家,過安穩(wěn)日子的想法。經(jīng)人說媒,她嫁給了滬寧鐵路的總稽查曹瑞忠作妾,然而不久后丈夫便暴病身死。再后來,她與時任民國政府參議員的魏斯耿結(jié)婚,更名為魏趙靈飛,過了三年幸福平靜的生活后,再次孀居。
從此以后,她再無翻身的能力,她帶著一個保姆搬到了北京居仁里胡同里的一間陋室,房間里只有一張破床,一張破藤椅,冬天來時,主仆只能擁著破棉絮,緊緊挨著取暖。15年的時間里,人老珠黃的她只能靠著典當(dāng)和借債度日,張學(xué)良、徐悲鴻、齊白石、李苦禪等知名人士都曾接濟過她。賽金花晚年只肯稱自己是魏趙靈飛,不再自稱是那個獨占花魁的狀元夫人,也不是名滿京城的賽金花。
1936年的冬天,魏趙靈飛終于油盡燈枯,病逝于居仁里16號的家里,時年65歲。她死后,經(jīng)過社會各界以及同鄉(xiāng)們的捐助,才得以落葬于陶然亭錦秋墩南坡上。當(dāng)時的報紙上還刊登了一副挽聯(lián):救生靈于涂炭,救國家于沉淪,不得已色相犧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頌;乏負(fù)廓之田園,乏立錐之廬舍,到如此窮愁病死,無兒來哭,無女來啼。
一代傳奇,就這樣消逝在了歷史的塵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