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很高,但很瘦。他的背已有些傴僂,我不知道是他更瘦了還是老了。這是一個讓人思考的問題,想得我揪心地疼。
我的父親生于1963年3月28日,比母親多走過8個春秋,餓過肚子,但沒受過多少苦。他是奶奶的第二個孩子,家里的第一個兒子,四個妹妹和最小的弟弟的哥哥。
那時候文化教育似乎并不受人重視。街頭巷尾大喇叭里天天響著“向XX學(xué)習(xí),積極勞動,為黨為人民創(chuàng)豐收……”我并不清楚那樣的一個年代,這些全是我父親極少提及的。然而關(guān)于他的童年、青年時代,只要我問,他會饒有興味地侃侃說起。
小時候父親很貪玩,早早胡咽下有限的肥肉和地瓜粥便上學(xué)去,做過早操后就約上幾個小伙伴跑去河邊抓魚。那時的河水嘩啦啦地淌,魚兒順著水流撲騰騰地跳。伶俐的孩子赤腳浸在清澈爽涼的水里咧著嘴笑,雙手一個勁兒刺進(jìn)水里就能撈起幾尾東歪西跳的魚兒,有巴掌那樣大。有時候也會溜到泥濘的水田里去,初展嫩芽的水稻旁總會有小窟窿不時向外冒水泡,只要用手搗鼓搗鼓,憨頭憨腦的青綠螃蟹就會橫著腿兒蹦爬出來呢!
父親從小一直“大紅燈籠高高掛”,玩啊鬧啊竟也摸爬上了高中。依舊的,父親總是逃課出外玩;不同的,他背上畫板著了迷。父親喜愛繪畫,素描油畫樣樣行,常為學(xué)校畫板報,給劇團(tuán)繪布景。正是少年有夢的熱血時候,卻因文化科不及格阻擋了美院的去路。父親的失望和沮喪,是我不能了解的。
之后父親在本地劇團(tuán)做布景道具的工作,收入不高,然而也很自在。劇團(tuán)里有各種樂器,工作之余,他就彈彈吉他唱唱歌,偶爾也能上臺演出。長發(fā),吉他,流浪,這些遙遠(yuǎn)的詞匯,現(xiàn)在聽起來仍然讓人內(nèi)心泛起甜蜜的憂傷。無論是直發(fā)還是卷發(fā),都是奔放和不羈的象征。父親也不例外:留一頭爆炸式的中長卷發(fā),扎一條大紅頭巾,穿大紅緊身背心、大紅喇叭褲和一雙黑色尖頭皮鞋,腰上再纏件長袖外套——在當(dāng)時是最張揚(yáng)另類又時髦的裝扮了。盡管如此,父親每天依舊蹬著他那架破舊得好似馬上就要散架的大輪子細(xì)胎單車,叮呤叮呤穿行在大街小巷。父親說,那時每月工資只有40來塊,買一輛轟轟響的大摩托是他最大的奢望。穿迷彩綠軍裝,剪干凈利索的短發(fā),打扮十分中性的母親也是這個時候認(rèn)識父親的。不,應(yīng)該說,是父親被母親所吸引。這一段的浪漫往事,他們卻都說得含糊。到底是歲月太匆忙,還是愛情已逝去,我不得而知。
現(xiàn)下母親已走了兩年,在外婆那兒起居生活,過得怎樣我沒過問。這段時間里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變。興旺過也衰亡過,這是母親所無從了解的。我們曾居住過的房子賣了,父親的車賣了又買了。車?yán)锓胖囊魳啡允歉赣H那個時代喜歡的歌。我看見他微微冒出的胡渣和愈漸稀疏的發(fā),偶想起母親但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父親似乎沒變,只是突然老了卻不自知,依舊哼著他曾為母親彈著吉他唱過的歌: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
美麗的太陽島多么令人神往
帶著垂釣的魚桿
帶著露營的篷帳
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
小伙們背上六弦琴
姑娘們換好了游泳裝
獵手們忘不了心愛的獵槍
心愛的獵槍
幸福的熱旺在青年心頭燃燒
甜蜜的喜悅掛在姑娘眉梢
帶著真摯的愛情
帶著美好的理想
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
幸福的生活靠勞動創(chuàng)造
幸福的花兒靠汗水澆
朋友們獻(xiàn)出你智慧和力量
明天會更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