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凡最早的記憶里,本村后鄰居家的閨女一直是個不會說話的癡傻的人,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管她叫“啞巴妮”。隨著漸漸地長大,知道了她五歲之前是有名字的,只是在那個時候得了一場怪病,好了后就這樣了。家里為了醫(yī)治她,費了好大的勁,還是沒能醫(yī)好,后來也就慢慢的被叫沒了名字。
她比一凡大十歲,從沒念過書。在村子里小學的屋角,村西頭的槐樹底下,還是在家門口的大道邊,她時常的站在一旁,偷偷的,癡癡地看著一凡他們學習、玩耍,是那樣的入迷,那樣的投入。偶爾的瞧她一眼,她就傻傻的笑,就如同她自己也參與進來一樣。但在一凡眼里,她關注他們玩耍,看他們在村子的小學里讀書、寫字,眼底深處藏有一種羨慕背后的求知欲望,閃爍著,很強。
一凡他們依然在背后叫她“啞巴妮”,其實當著她的面,她也不知道是對自己的不尊重,以為和她打招呼,就搶著癡傻的“哦哦…”著,臉上始終帶著笑,發(fā)自內心的。一凡他們還是帶有取笑般與她逗著樂,伴著年齡的增長,心里也已習以為常。
她活在無聲的世界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更是她的全部。她用自己的方法判斷著窗戶外面的一切,也許應該都是那么的完美,才賦予了她臉上真誠、開心的笑。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一凡從村里到離村子有一里路的鄉(xiāng)中心小學讀書,再到鄉(xiāng)里的中學,凡是在學校邊、村頭、胡同口遇到她,她都積極的“哦哦…”,手還比劃著,似有很熟悉的樣子,訴說著只有她自己懂了的心事。
一凡去縣城的高中上學,由于住校,回家的少,自然就碰見“啞巴妮”的機會少了。有時回家一趟,偶爾看見她,她還是如故的笑著,嘴里“哦哦…”著不停,更有久別重逢的感覺,心里暖暖的。
一凡打心里也不再去叫她“啞巴妮”,叫著有一種別扭,說不出來的難受。問起父母,大人說,她像往常一樣,每天圍著村子轉,還經常去學校門口張望,到大集上瞎逛,沒有閑著的時候。家里的老人不放心,怕她走失,走遠了就把她找回來。其實她伶俐的很,心里有,就是說不出來。
是的,一凡在小時候就聽父母說過,十聾九啞,特別是后天不會說話的,是極其聰明的。心靈手巧,那種模仿、探求外界未知的渴望,是很強烈的。
一凡讀高三時,為了迎接高考,回家的機會更少了。在即將畢業(yè)的時候,父母告訴他,鄰居家的“啞巴妮”娶出去了,嫁到了鄰村,男的比她大十歲。一凡當時就懵了,在他的意識里,像她這樣的人是與婚姻扯不上關系的,又有哪個正常一點的人喜歡呢?
是的,每家的那本經書,都有難念的時候,農村的事,又有誰說的清楚呢?
一凡去省城的大學讀書了,一年中也就在暑寒兩個假期回家,幾乎見不到“啞巴妮”了。問及起來,父母告訴說,她嫁過去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也就三五天在他男人那里住一宿,大多數(shù)的時日還是在娘家,這里有她所熟悉的一切。她有時看上去悶悶不樂,沒有了以前臉上的笑,心里揣了事,也只能湊合著過吧!
在她嫁過去的第二年,意外之喜的添了個女孩,這著實讓兩家人高興地不得了。自從有了孩子,她回家次數(shù)少了,有了牽掛,便也拴住了心。
一凡了解了她的一些情況,心里有些許的踏實,也萌發(fā)出感動,為她的歸宿,祈盼她以后的日子,穩(wěn)定,安康,幸福!
一凡畢業(yè)后回到了縣城工作,回家的次數(shù)頻繁起來,了解到“啞巴妮”的故事也多起來。她時常的抱著孩子,站在村頭、胡同,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鉆,不管遇見村里的哪個人,都會炫耀著,開心地笑,發(fā)自內心的愛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母親說,沒有經歷過,是不會體會出那種強烈的幸福感覺的。
此時出現(xiàn)在“啞巴妮”臉上的笑,不再像以前的認為那種癡傻的笑,實則是一種向往,追求,享受的滿足感而發(fā)出的。
從牙牙學語,蹣跚著學走步,到上學前,孩子活潑,快樂,可愛。她也不曾離開孩子半步,領著,抱著,背著,視孩子為她的另一半生命,呵護備至,而孩子也在無聲的愛的懷抱里茁壯成長。
孩子上學了,她在這條再熟悉不過的鄉(xiāng)村小路上繼續(xù)排擠著她的腳印,沿途灑下期盼關愛的眼眸,永遠有放不下心的母愛,不管春夏秋冬,都風雨無阻。
孩子很懂事,每每看到自己的母親在校門口等著,高興地跳起來。孩子從不嫌棄她,反而沒有了嘮叨,沒有了數(shù)落,凈是滿滿的愛。
日子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過著,一凡以為她現(xiàn)在的境況,應該與平常人沒啥兩樣,陪伴孩子,無止的付出,獨享自己心中滿足的時光。
三年后,孩子讀四年級的時候,一個下雨的季節(jié)。母親說,就在那年的那個夏天,她在村東頭拐彎的深溝里,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雨接連不斷的下了三天,下的溝滿壕平。第四天上午沒下,下午又狂風暴雨,席卷了通往學校的要道,土路上一片泥濘。為了在放學前讓孩子不淋雨,她拿了件孩子的衣服,夾著把雨傘,鉆進了吃人般的天氣里,艱難地跋涉。
沒有腳印,沒有聲音,感受到的是眼前模糊不清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的她,沒有意識到危險威脅到自己,依然的執(zhí)著。就在拐彎處,她滑進了水溝,很深,緊接著是掙扎,掙扎……終究沒能爬上來,等人們把她打撈上來時,手里還緊緊地抓著孩子的衣服。
還是那么的沒有聲音,獨自走的靜悄悄。她是活在無聲的世界里的,再大的雨聲,再驚怵的危險,她都視而不見,不去理會。善良、純潔的心是那么的童話般完美,與世無爭,但還是宿命的選擇,讓她短暫的可貴的母愛留在了人間。
每個女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權利做母親。母愛,偉大的母親所獨有。“啞巴妮”以她不健全的身體,在她無聲的世界里,用滿腔的愛,踐行了母親角色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