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想賞自己幾巴掌,如果可以,他寧愿挖盲雙眼,也不要看到這張紙的內(nèi)容。該死的好奇心,為什么要撿起這張破紙呀!
“爸爸,我回來了。”如往常一樣,小貝每次剛到家就發(fā)揮她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本領(lǐng),大聲嚷嚷。雖然顧瀟知道她不會看到這張紙但還是被嚇了一大跳,趕緊而胡亂地把那張紙塞進(jìn)衣袋里。
“爸爸,你在藏什么,我聽見了,是好玩的嗎?”小貝順勢就撲到顧瀟的身邊,欲要伸進(jìn)他的衣袋里。顧瀟神色慌張地制止著小貝,“沒有,別鬧了。”“嘻嘻,爸爸騙人,我偏要拿。”小貝愛玩的童心散發(fā)得淋漓盡致,這不把顧瀟逼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經(jīng)思索地大吼“混賬!還不快去寫作業(yè),我就收拾你。”
小貝倏忽石化般定格了,先是眼睛溢出了水霧再吧砸吧咋地眨了幾下,接著就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就如開了閘門的洪水般爭先恐后地傾瀉而出,實在難以想象從來憨厚,對她不打不罵的爸爸竟然如此兇她。
顧瀟也好不了多少,雙手僵硬地插在發(fā)絲里面,不斷地用力,粗長的青筋在額頭上顯得如此突兀,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兒卻被他一時之氣惹的如此傷心,還有那件不想面對卻總要面對的事。
那張尋人啟事被他粗糙的指尖拽的緊緊的,甚至穿過紙張刺進(jìn)了手掌里,微微的血絲沾染了白皚皚的顏色,如綻放在上面的薔薇。紙面上寫著密密匝匝的字眼,而深深映入眼簾的就有那幾個字,“七年前、紅心胎記……”
“爸爸,真的要去城里的游樂場嗎?”真奇怪,家里不是好窮嗎,我們有錢了?
“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去玩的嗎?”對啊,每次聽到同學(xué)們神色并茂地訴說著,那里的車子能飛能撞的,還有能坐在上面許愿的摩天輪,她別說有多向往了,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能在黑夜里,像孫悟空靈魂出竅而來到那個美好的地方玩轉(zhuǎn)所有的東西。她躍躍欲試地拍小手,一下又拉著顧瀟,說“爸爸,快點。”仿佛遲了那些好玩的就會被別人搶走似的。小孩就是好哄,幾天的時間就忘記了生氣,是那般的青澀,那般無憂無慮。
“能告訴爸爸,坐在這美麗的摩天輪,你都許了什么愿望啊?”他看著小貝的一顰一笑而期待地問。
“嗯……我希望能快點長大。”
難道是為了離開我?“為什么?”他問得一驚一乍的。
“那我就有能力買一間漂亮的房子能跟爸爸你永遠(yuǎn)住在一起了。”小貝沒有焦距的眼里滿是憧憬卻一瞬暗淡了下來,“另外就是能看看爸爸是長什么樣子的。”
聽言,他看著小貝如死水般空洞的眼睛,內(nèi)心就像吃了大瓶醋似的,酸楚慢慢地涌上來。“小貝,如果你想爸爸的時候,你就來坐摩天輪,當(dāng)它轉(zhuǎn)到最高點的時候,就是你離爸爸最近的距離,那時你說什么我都能聽到……”手里捧著這個掉漆的電話如千斤重,也如燙手的芋頭而想立刻把它摔得粉身碎骨,可現(xiàn)實就是這么苦苦逼人。他如木偶般牽動快要壓制得抽搐的拇指按那個從紙上獲得的電話號碼。他耳邊盤旋的是別人的亢奮,內(nèi)心駐扎的卻是自己難以承受的煎熬。
還記得那個寒冬臘月的日子,他如往常收完破爛就回家,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一個用紅布裹住的不明物體。走近一瞧,原來是個孩子,哭起來的聲音抑揚頓挫,隨著風(fēng)忽而飄渺消散,看來是被人遺棄了。他彎下腰,欲伸出手,卻又站了起來。他想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連自己生存都有困難,也沒多少心思去照顧別人。但當(dāng)他跨出了幾步,又折了回來,他始終不能無視她那被凍得僵裂的手指,紅撲撲的,差點就能滴出血來了。
靠日日月月的亙古不變?nèi)ナ掌茽€而把她拉扯大,其中的辛酸沒人能懂。他也曾盼望過女孩的父母能領(lǐng)回她,但在他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又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卣疹櫯?,在漸漸的磨合中,就將她視如己出。
在她一歲時因為底子弱而生了一場大病,可他們連吃穿都成問題,哪還拿出錢啊,于是一個只跪天只跪父母的鐵男子就倏然抱著女孩跪在大醫(yī)院門口,面對著熙熙攘攘的行人,他淚眼盞盞地逢人就喊“求求你們好心,救救我的女兒吧!”多少人為之動容,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其實那個只是他撿回來的孩子。最后慶幸,女孩的命撿回來了,但她卻要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
只要手能碰觸到的東西,她都亂扔一番,“不要,我就是爸爸你的女兒,我哪都不去!”
顧瀟堅決地說:“他們才是你的親生父母,你就回到那里去吧!”
“你還得我五歲的時候因為看不見而亂闖馬路,而你卻不顧生命危險地推開我,你最疼愛的人是我啊,我也愛你!”在小貝的竭斯底里的發(fā)泄般大吼之后,唯有一串串的愁思縈繞在父女兩的中間,各持己見,最終他似乎妥協(xié)了。
“我勸了好幾次,她都不答應(yīng),那我的五十萬還……嘻嘻。”……“好、好……這次她不回去,我也得用繩子把她綁回你的身邊,一手交錢一手人……”
“咣當(dāng)”的一聲,敲打在兩人的心尖上,炸開了。
“呵,我的好爸爸,怎么不說下去?”打死他也猜不到女兒就在他身后,還聽到他與她的親身父母的討價還價,
“我……”他也不想狡辯什么了。
“怎么,你的骯臟被我知道了,就沒話說了,你不是一直偽裝得很好的嗎?”
他那副恭維的嘴臉于她來說是陌生的。霎時靜謐了下來,電話落地的聲音一直“嗡嗡”地在兩人耳邊回響,伴隨著激烈的心跳聲。半響,他終于吐出一句話,讓小貝懷有希望的火苗徹底撲滅。“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真相,就回到他們身邊吧,否則我就拿不到錢了,我辛苦了那么久,你也該報答我了。”……“更何況你都看不見,還指望我照顧你一輩子嗎?”
在小貝心里一直充當(dāng)著好父親的顧瀟,竟然如此輕易地將她割舍,她甚至狂笑起來,身子強(qiáng)烈地顫栗著,臉上一片死灰。他妍媸畢露的模樣,他無賴的話語就如敵人的尖刀一下一下狠狠地刮著她的心,似乎每根血管都充盈著一種她從來都不懂得而名叫絕望的東西。
“啪!”因為思緒似乎被抽走了,走起路來,一不留神就被旁邊的椅子絆倒,但身后再也沒有往常焦急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嗓子就哭得昏天地暗的,她知道就算哭得再厲害,也沒有人安慰,最痛也不夠被最親的人拋棄來得痛。她知道她的親身父母在下面等著,因為上來時就遇到他們,他們還跟她說,已經(jīng)找到眼角膜了,只要回到他們的身邊就可以幫她做復(fù)明手術(shù)。哼!有錢還真能使得鬼推磨。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坐在摩天輪最高處的女孩,用手輕輕帶有憐愛地?fù)崦菍γ髁恋碾p眸,柔弱的陽光照在她手臂上的桃紅色心形胎記。
她剛從母親那里發(fā)現(xiàn)一張自愿捐贈器官的同意書,落款的是她曾經(jīng)又愛又恨的人——她的父親,而簽名的時間是十五年前,也就是她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的前一個星期。
“爸爸,我會活得好好的,用你的眼睛笑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