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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腳步

我的姥爺是地地道道的從順義珠寶屯走出來的北京人。一瓶燕京,一只烤鴨就能謅出半壁江山的典型北京爺們兒。

印象中,他是綠色的,是喚得“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的春風(fēng)淡淡的翠,是蒼勁的松柏剛毅的青。

年輕時,姥爺是抗美援朝中一名普通的兵,穿著草青色的軍服,氣宇軒昂地進了兵營,軍鞋下的腳步輕快而堅定。單單與別人不同的,便是他好讀書,然而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在分兵種時被選去做了通信兵。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他,常在一家人看戰(zhàn)爭片時嘆氣皺眉,遺憾未能上戰(zhàn)場殺得痛快淋漓。和中國千千萬萬的熱血好男兒一樣,他胸中燃著為國效力騰騰的火。

姥爺走得遠(yuǎn),見識廣,每逢回家過年一大家子吃飯時他總對新聞時事做出自己獨到有理的見解。家里的大小事務(wù)也一并由他主持。他已年逾古稀,還像從前那樣健談爽朗,讓我甚至忘記,他已老。

一天,我在學(xué)校突然接到他重重摔跤的噩耗,頓時慌了神。后來從媽媽口中得知他的腿打上了鋼針,以后都要借靠拐杖行走。視頻中,他樂觀地跟我們打招呼,但藏不住的是眼中略微憔悴的枯槁。怎么我的眼淚就往下落了,怎么他一下就如此蒼老。

后來再回去,不情不愿之中發(fā)現(xiàn)了他明顯的變化。他走路變得滯慢不再快捷了,眼珠越發(fā)渾濁了不再清亮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在陽臺給花澆水,愛說愛笑了,取而代之的是躲在房間里默默忍受的病痛后沉沉的哀愁。

大年三十一家人包餃子,姥爺終于打開那扇木門,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歡聲笑語的我們,拿過搟面杖準(zhǔn)備搟皮。他微微顫動的手緊緊攥著搟面棍,一下一下努力地滾著那小小的白團。我還記得以前搟皮的任務(wù)都是他的,他結(jié)實有力的手飛速運轉(zhuǎn),搟出的餃子皮扁圓薄膩,包著外婆的餡,十分香甜。而如今在我身邊的人,竟開始刻意維持著站立。他不停變化著姿勢,棉鞋在地上不住摩挲著。他開始出汗,手開始使不上勁,最后又是一聲嘆息。他把手搭在拐杖,費力地讓開,緩緩走到沙發(fā)上,又緩緩坐下。在大家一派祥和自在的談話中,我清楚地聽見了,他心中更大聲的嘆息。

晚上,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置信于他如泰山壓倒般的衰老。正惆悵時,只聽見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我豎耳一聽,心便擰成了一團。伴隨著洗手間門關(guān)上時一聲巨響,姥爺從走廊盡頭走來。由于只拄著一只拐杖,他的重心只得全部放在了支撐的那只腳。先是右腳棉鞋的膠底壓著木地板,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咯吱聲。因為傷腳無法長時間支撐,姥爺快速輕緩地完成了抬放左腳的動作,然后再將健康的右腳重重地踩在。就這樣,一重一輕,一深一淺地走過了那段短短的走廊。

我的姥爺,我堅毅勇猛的姥爺。在歲月海浪的拍拂下,在時光勁風(fēng)的橫刮下,他的臉爬上了溝壑般的皺紋,他的發(fā)抹上了滄桑的白霧。他的腳步,輕快地,沉重地,快速地,緩慢地踏在了悠悠的長河里,濺起層層波瀾與撩起滾滾浪花。

華山高幢幢,上有高高松。他是黃山旁挺毅的松柏,是天山尖尖長盛的雪蓮,是弘法寺不滅的長明燈,照著世代前行的長路。

我緩緩打開門,輕輕叫:“姥爺”

他卻是快速回過頭,在看著我的一瞬間時渾濁的眼珠陡然閃著亮。他和藹地應(yīng)“快睡吧”。淚光中,看見他如今微微佝僂的身軀和曾經(jīng)那個年輕氣盛的青年漸漸重合,在這片黑暗中,閃爍著熠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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