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坐在河邊,河水被夕陽照得紅彤彤的,似乎從未奪走過哥哥的生命,對哥哥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閃現著。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上邊寫著“兄弟”,那是他的字;下邊是歪歪扭扭不容易辨認的兩個字,只有他能看得出,是哥哥寫的——兄弟
他出生的那年,計劃生育抓得正嚴,村里有生二胎的人家,不是要躲到城里親戚家,就是要被罰款。只有他,是一個光明正大生下來的老二,并非家中有權有勢,而是因為他的哥哥,先天性腦疾,俗話說,就是弱智。父親遞了申請,沒過多久,父親的申請就被批準了,母親就懷上了他。
永遠不許碰弟弟,記住沒?
母親拿著一根小竹竿對哥哥說,永遠不許碰弟弟,記住沒?說著揚起手里的竹竿,警告他如果不聽話,就會挨打。他畏縮地躲到一邊,深深底著頭。因為擔心他會傷害弟弟,父母便不允許他進他們的房間,即使是吃飯,也會盛到碗里,夾些菜,讓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吃。他經常偷偷蹲到父母房間的門下,半弓著身子向屋里望去,當他看到父母懷里的弟弟時,滿臉幸福地笑了,口水順著角嘴流了出來。
其實很小的時候,父母和爺爺奶奶也曾疼愛過他,只是逐漸長大,年齡相仿的孩子已經學會說話走路時,他的最里卻迸不出一個字來,目光呆滯。到縣上的醫(yī)院檢查出是腦疾后,爺爺奶奶把怨氣撒到母親身上,積年累月,母親便把委屈強加給了他,于是,他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要挨上一頓打。
有時,母親在院子里抱著弟弟曬太陽,他小心翼翼地蹭到母親身后,在母親懷里的弟弟看到他,竟然咧著小嘴,笑了。他興奮地伸出手,想摸摸弟弟的臉蛋,母親像逃避瘟疫一樣抱著弟弟閃到一邊,大聲呵斥他,不許碰弟弟,你想不病傳染給弟弟嗎?
姑姑來家里時,父母把弟弟交給姑姑照看著,相繼去田里干活了。他遠遠地看著姑姑懷里的弟弟,還是傻傻地笑,流著口水。姑姑心一酸,向他招手,他高興地跑過去,姑姑俯下身子,說,來,摸摸弟弟的手。他卻迅速地躲開,口齒不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不摸,傳……傳染……那天,姑姑哭了,他伸手為姑姑擦眼淚,依舊在笑。他拍著巴掌跳起來,用力抱住弟弟
弟弟慢慢長大,已經牙牙學語,蹣跚走路,全家人心里的石頭總算落地。他也高興,有幾次,弟弟伸著胳膊,向他走來,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只是母親總會慌忙跑過來,把弟弟抱開。
看著別人的孩子手里拿著冰棒,他感到炎熱而口渴,不時地舔著嘴唇。那些孩子捉弄他,說你學狗在地上爬,就把冰棒給你。他學著狗的樣子趴在地上,手腳并用向前爬??墒牵麄儾]有把冰棒給他,而是笑得前仰后合,喊者,傻子傻子,不會發(fā)愁,讓你學狗,你就點頭。
他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抓住那個拿著冰棒的孩子,猛地伸手去搶他手里的冰棒,在場的孩子們沒想到一向動作遲緩的傻子會有這么大的力氣,都呆在原地。他抓傷那個孩子的臉,搶過了冰棒,高高低低地向家跑去,一路上,冰棒不斷融化,待他跑回家時,就只剩下可憐的一點了。弟弟正在院子里玩,他趁著母親沒注意,把冰棒舉到弟弟面前,說,吃,吃,弟吃。
母親只看見他拿者一根小木棍向弟弟比畫,沖過來一把將他推開,他退了兩步摔倒在地上,僅剩的冰棒桿也掉在地上,他撿起沾著沙子的冰棒桿,癡癡地看了一會兒,哇的一聲哭了。
弟弟學會了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可是從不會叫哥哥。他多希望,他能像所有的哥哥一樣,被弟弟叫一聲哥。為此,他每天在院子里,在自己的屋子里,都要吃力地大聲喊,哥,哥。他想讓弟弟聽到,讓弟弟學會叫他哥。
母親看著弟弟玩時,他在三米外的地方,繼續(xù)喊著哥,哥。母親嚷他,一邊玩去。這時,正蹲在地上玩的弟弟,抬起頭看著他,竟然清晰地叫了一聲哥。
他從來沒有如此激動過,他拍著巴掌跳起來,忽然跑過去,用力抱住弟弟,眼淚和口水一起流到弟弟身上。他張開嘴,終于吃下了哥哥的糖
長大后的他看著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對著他傻笑的哥哥,心中充滿厭惡。他是自小被別人喊著“傻子他弟”長大的,他對這個稱謂憎惡至極,也曾大聲喊叫,我叫王君旺,不叫傻子他弟。也曾因此而將那些孩子的鼻子打出血,可是沒有用,他們仍舊那么叫。他漸漸習慣了,卻加深了對哥哥的恨。
城里的親戚來家里,帶來了農村沒有見過的糖果,母親分給他六塊,留給哥哥五塊,想了想,又從哥哥的那份里取出了兩塊糖塞給他,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他理所當然地接受。
次日清晨,他起床后,哥哥在窗外敲著玻璃對他笑,他沒有理會。哥哥安靜了一下,又繼續(xù)敲窗,他不耐煩地推開窗,哥哥踮著腳把一只手伸過窗子里,他厭惡地躲開,哥哥攤開自己臟兮兮的掌心,是兩塊糖。他愣了愣,沒有接。哥哥把手拿出去,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再次伸手進來時,已變成了三塊糖。是哥哥僅有的三塊糖,他含糊地說,吃,弟吃。
那天,他沒有吃傻哥哥的糖,悄悄地放回哥哥的枕頭下,哥哥發(fā)現后,又拿出來給他,著急地跺著腳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張開嘴,終于吃下了傻哥哥的糖。竹竿無情地落下時,哥哥趴在了他身上
那段時間,他得了急性腸炎,吃了幾天藥后,又可以回去上學了。只是最后兩片藥,任憑母親說什么,他都不肯吃,他討厭那種黃色藥片的苦味。
他和幾個同學在前邊走,哥哥像往常一樣在后邊跟著,他已經習慣,不再回頭看。一個同學說,傻子他弟,你傻子哥就這么天天跟著你,你有一天也會變成傻子。他們廝打起來,他被那個同學壓在身下,忽然對方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是哥哥。
他從來沒見過哥哥使過這么大的力氣,把那個男孩橫空舉起,摔在地上。男孩頓時在地上滾著喊疼。另外幾個同學跑開向老師報信,他害怕了,回家父親一定會揍他的,是他惹了禍。哥哥還在對著他笑,那一刻,他恨透了母親,為什么會生下一個傻子給他當哥哥。
他用力推了哥哥一把,氣憤地吼,誰讓你多管閑事,你這個傻子。哥哥被他推得抵到樹上,傻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趴在地上,臉幾乎貼在地面上,一點點尋找著什么。
他想得找個地方躲一躲,以免挨老師訓,挨父親打。哥哥在地上爬起來后,追上他,在身后喊著,弟,弟,藥。他回頭,哥哥手里是兩片沾了泥土的藥片,治療他腸炎的藥片。
那天,父親讓他和哥哥并排跪在地上,竹竿無情落下來時,哥哥趴在了他的身上。他能感到哥哥的顫抖,哥哥說,打,打我。現在再也沒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那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樂得合不攏嘴,哥哥也跟著高興得又蹦又跳,像個孩子。其實哥哥并不明白什么叫大學,但是他知道,弟弟給家里爭了氣,現在再也沒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他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哥哥還是不肯進他的屋子,而是敲他的窗,讓他出來。哥哥給他一個花布包,他打開,竟然是幾套新衣服。他當然記得,那套藍色的,是幾年前,姑姑扯了布,給他們哥倆做的;那套灰色的,是母親給他買的生日禮物。他嫌棄顏色難看,母親就給了哥哥,又另外買了一套給他;還有那件黑色的夾克,是城里姨媽送的。
原來,這么多年,哥哥一直都沒有穿,而是把這些新衣服都積攢起來留給他??墒牵约案改?,卻從未注意過,哥哥是否穿了新衣服。甚至,如果讓他回憶,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平日里穿著什么。
此刻,他才注意到,哥哥穿在身上的衣服磨破了邊,褲子也已經短了,吊在腳上,滑稽得像個小丑。他鼻子微微發(fā)酸,這么多年,除了兒時的厭惡,和長打后的忽視外,他還給過哥哥什么呢?
他假裝收下了衣服,高興地在身上比量,問,哥,好看不?很久沒叫出這個稱呼,吐出來有寫艱澀,哥哥很用力地點頭,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很大。
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兄弟”。他指著“兄”字對哥哥說,這個字讀兄,兄就是哥哥,有指著“弟”字,這個字讀弟,弟弟就是我。“兄弟”的意思就是先有哥哥,才有弟弟,沒有你,就沒有我。
那天,他反復地教,哥哥就是堅持讀那兩個字為“弟兄”,間斷卻很堅決地讀,弟,兄!走出哥哥房門時,他哭了,哥哥那是在告訴他,哥哥心中,弟弟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弟,就沒有兄。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一個傻哥哥
對一個農村孩子而言,大學生活顯得分外精彩,他很快就被這種精彩所淹沒,幾乎忘記了遠在百里外,還有個患腦疾的哥哥。只是父親一次進城看他時,提起哥哥,父親說,回去教你哥寫幾個簡單的字吧,他總對著你給他寫過的那張紙看,再用樹枝在地上比畫著寫,好像挺想學寫字的。他點了點頭,心想著,等放暑假回家,一定要教哥哥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那次母親在郵局給他打電話時,哥哥同去。母親絮叨地說了很多后,讓他跟哥哥說上幾句。父母老了,看著傻傻的大兒子年進三十卻依然吐字不清,動作遲緩,心生愧疚。他去讀大學后,父母對哥哥的態(tài)度開始好轉。
哥哥拿起電話后,許久許久沒有聲音,又是母親接過來,說,掛了吧,你哥哭了,他在胸口比劃著,意思是讓我告訴你,他想你。
他本想讓母親再把電話給哥哥,他想告訴哥哥,等他回去,教他寫字,給他帶只有城里才有的糖果和點心,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應了句,那就掛了吧。因為他看到寢室同學好奇的目光,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一個傻哥哥。糖在嘴里,泛著微微的苦澀
暑假,他買了糖果和點心,打算一半給父母,一半給哥哥。晚上,他塞了一塊糖在嘴里,忽然想起兒時,哥哥強行塞進他嘴里的糖,喉頭發(fā)緊,糖在嘴里,泛著微微的苦澀。
第一次,他回到家就找哥哥,滿院子地喊,哥,哥,我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什么了,只是,他再也沒找到那個只會對著他傻笑的哥哥,那個年進三十了還穿著吊腿褲子的哥哥。父親老淚縱橫,艱難地告訴他,一個月前,你哥下河去救溺水的孩子,他自己也不會和、游泳,把孩子推上來,他就沒能上來……父親說完,蹲在地上失聲痛哭,我們欠那孩子的太多了。
他一個人坐在河邊,河水被夕陽照得紅彤彤的,似乎從未奪走過哥哥的生命,對哥哥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閃現著。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上邊寫著“兄弟”,那是他的字;下邊是歪歪扭扭不容易辨認的兩個字,只有他能看得出,是哥哥寫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