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人，愛情——寫給往事

（一）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還美麗還相信愛情的時候，我生活在一個滿是墳墓的城里。城中有個長滿荷的小湖。湖的兩邊也是高起的墳群，這一切破壞了這里的幽靜。我喜歡牽著那頭叫苦悶的蟑螂在墳群里穿梭。有時候，我停下腳步，聽從墳墓里發(fā)出的各種奇怪的聲音。在有風有月的夜里，我搖著小船在湖里飄蕩。我采湖里的菡萏插在鬢上，站到墳墓上高歌。墳墓里的人都說我神經?？墒钱斘掖抵谏诶鄲灩溥^他們身邊去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那個滿是荷的湖，在我苦悶彷徨的時候，如何給我安慰，使我堅強。我握著菡萏的芬芳睡去，但在清晨，每片荷葉上都乘滿我的淚水。

（二）

那天，收到Ｌ君的來信。

Ｌ君說：我在為自己建一個幸福的墳墓。這個世界有風有雨有陽光有彩虹。而生活終究是漂泊。有個屬于自己的墳墓，生活會更美好！

我默然。想起了叔本華的那句話：生活是痛苦的，我準備用對生活的思考來度過它。無憂的朋友，愿神佑你在墳墓里安康幸福！

（三）

那一年，我遇到了阿然—那個經常在夜里把頭探出墳外張望的靈。某個夜里，我看到阿然的眼里滿是晶瑩，閃爍著同類的光芒。

阿然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為他建了一個堅固的墳墓，他們希望阿然在墳墓里慢慢老去，然后與時間一起見證時間的永恒。

上帝發(fā)現了從墳墓里探頭張望的阿然。于是派遣我與蟑螂去看守阿然的墳。臨行，丘比特給了我一把銳利的箭。這個人間的愛神，希望阿然死在利箭下，死在墳墓里。

有天夜里，阿燃打開墳墓禁閉的天窗，從墳里爬了出來。阿然發(fā)現了我—他的守墳人。阿然詢問我墳墓外面的世界，眼睛里乘滿焦灼的渴望。此刻，我又望見了同類的光芒。于是，我忘記了天帝的使命還有丘比特的利箭。從此，我與阿然成了朋友。我違背了天帝的旨意，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將受到天帝的懲罰。

阿然說，他已經在墳墓里住了八年，墳墓里有一個將陪他一起老去的叫老婆的女人。

阿然的墳墓很堅固，建墳時，那個叫老婆的女人耗費了半生的精力；阿然的墳墓很舒坦，那里沒有日曬，沒有雨淋，沒有風吹和寒凍；阿然的墳墓很孤苦，那里沒有陽光，沒有月華，沒有彩虹和各種花草的裝飾。阿然的的墳墓里伴隨他的只有無盡的苦悶和那個叫老婆的女人。

阿然說，他渴望陽光和風雨，還有新鮮的空氣。于是那夜阿然大膽地從墳里爬出。阿然呼吸了新鮮的空氣，依舊見不到陽光和彩虹。阿然只能在夜里出來，雞鳴了，又得回到墳墓里去。阿然每天夜里都來向我訴說他的苦悶。我告訴他，大膽掙離墳墓的束縛，白天的世界充滿燦爛的陽光。

阿然說，他不能讓父母和那個叫老婆的女人傷心，墳墓凝聚他們半生的心血。阿然說，他是個傳統(tǒng)而富于責任感的男人，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墳墓里的生活也很美好，只是難免無聊。

我憂傷地指著那一個個探出墳外的頭，大聲地說，你和他們一樣懦弱。

阿然說，我的墳墓里有愛，那個叫老婆的女人給我母親般的關懷。老婆在墳里苦守了八年，我怎能背著她尋找陽光？

阿然說，胡子，我也想同你守候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那樣做了，我的墳墓便會坍塌，我夜里到哪里棲身？

我指著我與蟑螂居住的帳篷，說，我們可以于此間聽風聲雨聲。

阿然說，我見到了陽光，墳墓里的老婆便會因此死去。我不想背負一世良心的罪，寧愿守住墳墓慢慢老去。

阿然說，胡子，等我們都老去了，我會接你到我的墳墓久居。我們一起在墳墓里聽風聲雨聲，生活多么美好！

我不要！我哭著對阿然說，我熱愛風雨和陽光，無法忍受墳墓里的無聊和壓抑。

阿然說，胡子你別哭，有一天，別人也會給你建一個墳墓，當你習慣了墳墓里的生活以后，你會理解我的。胡子，是你給了我機會，讓我感受到墳墓里所沒有的幸福。雖然我知道這幸福見不到陽光，也不會長久。但我仍心存感激，感激上帝讓你我相識。胡子，你愿意做我一世的知己，在另一個墳墓里陪我高興地笑，傷心而哭，陪我訴說心事么？

阿然不知道，我是天帝派遣的守墳人；可憐的阿然，還在做著他永世的夢！

我拿出丘比特的利箭，告訴阿然，我是天帝遣來的守墳人，丘比特讓我把你射殺在走出墳墓的瞬間。

我說，阿然，我違背了天帝的旨意。我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同我一樣孤獨和憂郁。我說，阿然，別回墳墓了，我們相守著看花開花落，春去夏來，好嗎？

阿然默默接過我手中的利箭，走向了他的墳墓。我發(fā)現。阿然的步履比初來是沉重了許多。

我知道，阿然出走墳墓只是因了一時的苦悶，只是想呼吸新鮮的空氣。

我知道，阿然不會為我和陽光放棄他的墳墓。

我知道，阿然再也不會在夜里爬出墳墓，雞鳴時回去了。

我知道，天帝的懲罰就要來了！

但，我不后悔，我看到了同類的眼睛！

轟地一聲，我聽到阿然把墳墓的門永遠地關閉了。阿然再也不會出來了，那一雙同類的眼睛！

那夜，我又在菡萏的芬芳中睡去，清晨醒來，每片荷葉都乘滿了晶瑩的淚水。我的蟑螂爬上臉龐，吻去了我點點的淚花……

后來，我受到了天帝的懲罰，丘比特帶來了天帝的旨意。天帝把我鎖在阿染墳外的柱子上。從此，我再也不能聞著荷香，枕著荷葉睡去了。鐵鎖扣上的霎那，我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幾滴清淚涌出了眼角。丘比特問我，后悔違抗天帝的旨意么？我堅定地搖搖頭，眼前又浮現阿然黑色的眼睛……

往后的歲月里，我一直守在阿然的墳旁。每天夜里，都會聽到阿然哀哀的嘆氣聲還有女人的哭泣。在阿然偷偷爬出墳墓的日子里，女人每天都睡得香甜，我經常聽到從墳墓里傳來幸福的夢囈。而現在，他們的墳墓愈加堅固了，女人的夢囈。而阿然，卻也要永遠呆在他們的墳墓里，固守著祖宗的遺訓，在哀哀的嘆氣聲中過日子了。每天聽到阿然的嘆氣，我的心都會莫名的痛。只有丘比特知道，我愛上了阿然！但從此，阿然在墳墓那頭，我在墳墓這頭，再也不能一起聞著荷香，訴說人世的美好與煩悶了。

我知道天帝的用意，他要讓每個違背他的臣民在無邊的折磨中死去。

我為阿然守了十年的墳，那十年，我受盡無數的苦悶辛酸。有一天，阿然的墳墓轟然倒塌了。我發(fā)現，阿然用丘比特的利箭結束了生命。箭插在阿然的心口，血汩汩地流。我望著阿然，他在斷續(xù)地說著話。

阿然說，胡子，我是愛你的。那夜聽到你清脆的歌聲爬出了墳墓。胡子你是我一世的知己，可我不忍拋棄墳墓，結果只能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不死去，墳墓便不會倒塌，而，你我就永無見面之日?。『?，能在死去時看你一眼，墳墓雖塌，身雖死，阿然亦無憾！

我看到阿然微笑著幸福地閉上了眼……

忘記了，阿然那個叫老婆的女人，在墳墓倒塌的瞬間迅速地爬出了墳墓，如獲解脫般歡樂。不久，在阿然的墳旁又建了一個新墳—那是阿然那個叫老婆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的墳、。她把畢生的精力都用在了建墳工程上，多么能干的建墳者?。?/p>

后來的后來，天帝結束了對我的懲罰，賜我一座據說能給我幸福的墳墓。丘比特也來了—帶著他的利箭。他要我也永遠死在墳墓里。我拒絕了天帝的賞賜，帶著我的蟑螂浪跡天涯。我夢想，阿然在天堂里等候，死后我們的魂便能長相守了。我也和阿然一樣，做著一個永世的夢，只是阿然已去了，這個夢充滿希望而又殘缺不全了……

（四）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時間的躍動，青春的飄逝讓我感到生命無聲流逝的可怕，但我已能坦然寂寂地面對了。生活著的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消耗余下的生命，等待著死亡之神的降臨。而我也是一樣的。在伴隨青春老去的歲月里，我和我的蟑螂飄蕩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里，沒有現在，也無所謂將來……

我知道，天堂里有阿然的魂。

（五）

尾聲：我們迷茫因為我們無知，我們失落因為我們年少，終究有一天我們會長大，老得連日記都不忍心去看。原來自己苦心經營的青春竟是如此癡傻的一個過程。

后記：聽說阿然有了個女兒，我在遠方祝愿斯人的幸福。經歷了歲月，我已學會了淡漠與寬容。生命中曾經相遇過的人，一個個縮小又放大，漸漸離去。我已然習慣了獨自的生活。生活里似乎已把他忘卻，也只有內心里清楚，阿然已是我生命中沖刷不掉的積淀，有時忘記是為了更永久地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