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日光又一次刺破了寧靜繁茂的山嶺。年輕人粗糙的臂膀奮力撩開像被褥一樣蓋得嚴嚴實實的枝葉,另一只手抹去額頭和頸部滲出的細汗。日光摸著他微彎的脊梁。
年輕人抬起頭,瞇著眼,直直地看著不遠處仿佛是嵌在山中的一座小屋。腳邊踩著雜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脆響,林子深處的鳥叫聲,還有他低沉的呼吸聲,他心里知道,這里,整座山上,只有兩個人。年輕人看見過小屋里的人,是一位老人。他不止一次看過老人,正如他不止一次在燥熱的中午上山的次數(shù)一樣,沒有人知道理由。
他是知道的,關于那個老人,全村所有人也知道老人的存在。老人的身份,是年輕人以外鄉(xiāng)人的身份打聽到的,當他決定暫住在這曠世的山中時,熱心的村民便毫無保留地向他告知了村中一切。那個山里的老人,每一次,都是靜靜地坐在屋子里小凳上,背對著門,專心致志的。年輕人判斷村里人對老人的漠不關心是有道理的,他深知20年前,老人是全村最尊敬的人,那時老人帶頭給村落打井、挖水槽,親身實地帶領村民們建設公路,壘砌橋梁。
他年輕有為,連任過數(shù)年村長,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走出山里的幾個人之一。他的行為受到了大家的擁護與愛戴,是村中的楷模。可是15年后,無情的真相冷冰冰地沖擊了這個偏遠的山村。當公路上幾輛掛著燈的汽車作為稀客浩浩蕩蕩地駛入小村時,老人的身份被車上下來的身穿黑色夾克神采飛揚的戴帽子的人無情地揭穿了。
老人竟然謀劃了一起罪惡滔天的盜竊案。村里人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橋,他們的路,他們的水井與水塘,他們敬愛的楷模,竟然與那些骯臟的金錢同流合污。所有人知道老人曾經為村落的建設經費絞盡腦汁,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一夜之間,老人注定下半輩子,毀了。
年輕人又邁了幾步,兩邊的枝椏密密麻麻地阻礙著他的行進。日光點點滴滴地灑在年輕人的腳下。老人5年前聞風而逃,2年后又回到故里。老人20年前出生的兒子,當?shù)弥烁赣H竟然是個盜竊犯。
忿然離家自尋出路。老人從此便隱居山中,村里人也似乎不聞不問。灑落的陽光點點沿著小路鋪行,年輕人克制住自己的腳步,小心地行走。腳下的路儼然已經有些坑坑洼洼。
他挽住路邊突出的樹干,撥開擾人的綠葉,最后走到了小屋外的院子里。年輕人僵僵地立在那兒,頭頂?shù)年柟馔浦叺暮怪橄裣饕话闾氏聛怼K路鹩致犚娏烁O窸窣窣的聲音,可是兩腳邊的雜草已經挺挺地貼在地上了。年輕人第一次鼓起勇氣般的走近小屋,一只手伸進口袋搗鼓著什么。
他把頭輕輕地湊近門框,屋子里老人的背影依然令他熟悉,屋子近門的另一端的木桌子上擺著許許多多滿著的青花的碗,其中的一只里面有他熟識的紅色的谷物——那是他暫住的村民家的特產,仿佛被響雷驚嚇了一樣,他扭過頭細細看著他走過的小路,有著許許多多,淺色的雜亂的腳印。他猛然醒悟過來——那些熱心的村民,對著他們曾經尊敬過的,干過不可饒恕之事的村長,是依舊多么的關心與愛護。他們原諒了老人,也許早就原諒了他。刺眼的陽光柔和下來,被靜謐的空氣捻成一絲絲溫暖的細線,年輕人感覺似乎心中一塊很結實的陰影被擊碎了,陽光摟著他,抱著這孤獨的小屋。
老人正埋頭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深棕色的佛珠,嘴里喃喃的唱著難以理解的字詞,他粗糙多紋的手指既染指了罪惡,也觸到了寬容的洗禮。他多年滄桑曲折的經歷,統(tǒng)統(tǒng)寫在了這山中。年輕人再也忍不住了,他的一只手脫離了褲袋,掉出一副銀光閃閃的手銬。另一只手裝作擦去眼角的汗水,偷偷抹了抹濕潤的眼眶。
陽光穿過他的身形照進了屋里,他看著被暖陽團緊的老人,跨前一步哽噎道:“爸,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