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們醫(yī)院搭伙吃飯的人里,只有一個不是病人家屬,他叫林桃仙,是一名手扶拖拉機司機。
每到趕集天,他都會像趕靈車似的,天沒亮就繞四五個村寨走一圈,把一群老太太拉到鎮(zhèn)子上,等天黑了再接回去。老人們都夸他駕駛技術(shù)好,坐在后邊也不耽誤納鞋底,打毛線。
據(jù)說是和他當了十年的馬車夫有關(guān)。他曾經(jīng)連夜驅(qū)馳,送村支書的老父親來醫(yī)院看病,只花了一小時。病人竟也不覺顛簸,躺在鋪滿干草的板車之中,抬望眼,一路漫天星斗,還以為升了仙。這事被寫進了當年“新長征突擊手”的報告材料中,自此,林桃仙名聲大振,有時也會給我們醫(yī)院送一些附近村寨的急診病人。
那匹馬死后,林桃仙傷心了好幾天,他說這些年光顧著載客拉生意,忘了給它配種,一輩子沒快活幾次,都怨他。
直到人們建議他置辦一輛手扶拖拉機,他才喜笑顏開,死去的感覺又回來了,這東西比馬好使,搖把拿在手上也踏實。
寨子上的風水先生說他賺大了,這拖拉機放在慈禧太后那年代,一臺得要一萬兩白銀。常懷感恩之心的他得意地拍一把車頭說,感謝毛主席。
趕集的日子,他的拖拉機就停在我們院里。別人的馬車都拴在松樹上,或者敲個木楔嵌進草堆中,只有他的拖拉機停在唯一一棵桃樹底下。按他的說法,桃仙的座駕就應該和桃樹處在一塊。他趾高氣昂地從四五架馬車面前開過去,那目光仿佛在打量幾個衣衫襤褸的舊時代遺民。
醫(yī)院的小孩也樂得他停在那兒。我們學電視里演的,分成兩派,雙手握緊車把,搖不動車,就搖自己,嘴里發(fā)出突突突的機關(guān)槍聲。春天,踩在車頭上,掐一兩根帶花的桃枝,回家當戰(zhàn)利品。六七月,就換成桃實。
小鎮(zhèn)上沒有游樂場,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機,是我們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游樂設(shè)施。他很慷慨,醫(yī)院里的小孩每次在街上遇到他,他都會放慢速度,甚至搭把手,讓小孩扒上來,坐個順風車。
孩童的心理很奇怪,便宜的不要,非要扒人不讓扒的拖拉機,應許是享受別人一邊謾罵你,一邊無可奈何的樣子。林桃仙的拖拉機,我們扒了幾次,看他允許又熱情,也都不好意思繼續(xù)扒了。他大概很失落,因為他兒子去城里讀書以后,就不怎么坐拖拉機了。
有一次,他說要載兒子去縣城的學校報到。第二天,兒子自己到客車站,坐汽車走了,等他開拖拉機到縣里給兒子送行李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和同學吃過飯了。見他汗流浹背,風塵仆仆的樣子,兒子向同學介紹說,這是我親戚。林桃仙當場就給兒子兩個耳光。完事又后悔,覺得兒子從小沒媽,可憐。古怪的是,他只在外人面前表示這份歉意。
一切順利的話,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機應該能再撐十來年。盡管被我們小孩踩來踩去,但他的拖拉機一直很干凈。他很注重保養(yǎng),每次停穩(wěn)后和發(fā)動前,他都會戴上手套,提一壺水,拎一塊毛巾,檢查好幾遍。
我們最喜歡看他發(fā)動拖拉機,他轉(zhuǎn)動搖把的樣子,簡直是在打電動,他要操控的將是難度最高的角色,一只怪獸機甲。最令人興奮的,莫過于啟動時持續(xù)數(shù)十秒的聲響,像一匹戰(zhàn)馬長嘶。坐在后面的老太太們則一臉安詳,曬紅臉的林桃仙頗有幾分關(guān)公攜嫂,千里走單騎的架勢。
只有冬天,他才不讓我們看他發(fā)動拖拉機。他說小孩不能看,語氣很神秘。又不是看哪家的姑娘,我們不懂,直到農(nóng)機站發(fā)來普及知識的小冊子,我們才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開頭一節(jié)《如何正確啟動手扶拖拉機》是這么寫的:“不正當?shù)膯臃绞?,會對機體造成損傷,減少其壽命。啟動時,要對機體先進行預熱,尤其是冬季,要先將水箱注滿熱水,用手動搖把多搖動幾次,待溫度上升才能啟動,只有溫度上來,潤滑油才能抵達相應的潤滑部位,才能發(fā)揮最大的潤滑作用。當潤滑油沒發(fā)揮作用時,一旦起機,部件之間直接的摩擦,會讓機體嚴重受損。”
但我們不敢問,于是錯過了童年最重要的啟蒙機會。
我最后一次同時見到林桃仙和他的手扶拖拉機,是一個下午,院子里傳來一聲巨響,我剛跑出醫(yī)院職工宿舍,就看見一棵被撞毀的桃樹,倒插在地面,組成一個怪異的三角形斜邊。林桃仙倒在車頭,沒成熟的桃子砸爛在拖拉機四周。陸續(xù)有人趕來,機體還在抽搐。
林桃仙被醫(yī)生抬走了,拖拉機也安靜了。
那個下午混合了柴油燃燒和桃子腐爛的氣味,仿佛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我至今都還記得,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機,像靈堂一樣,擺了三天三夜,沒有人管。
很快,林桃仙出院了,結(jié)清醫(yī)藥費后,也不再回來搭伙吃飯。他不說,沒有人知道他那天發(fā)生了什么。附近村寨里的老太太,有了新的交通工具,她們乘坐鄉(xiāng)鎮(zhèn)小巴,在路上暈車嘔吐時,偶爾會懷念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機。
后來林桃仙開起了貨車,專門跑長途運輸。他兒子當上了火車司機,比他爸強,前年來云南考駕駛證,還請我吃了頓飯。
只是,如今在醫(yī)院里出生的孩子們,再也看不見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