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一天早上,讀小學三年級的我,和屯子里的一幫高年級的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中途,不知從什么地方,從什么時候進入我們這幫孩子群中一個要飯的老頭。他兩手操袖,和我們一塊朝著一個方向走,一會沖這個孩子問:"有沒錢?給點!”一會沖那個孩子問:"有沒錢?給點!”別人不是躲他就戲笑他,沒人憐憫他。他到了我的身邊,說:"這個孩子一看就仁義,給我點錢吧!"我也知道這個老者是在哄我的錢,但是我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躲他和戲弄他,而是恭恭敬敬地站住,彎腰從很深的棉褲兜里掏出了幾個硬幣,遞給了他。還有幾個硬幣沒有掏出來,我又彎腰往里掏,掏出來又遞給了他。老者第一次接我的錢就很知足了,已不忍心再要我的錢了,遲疑了一下子說:"小孩兒不用了,剩下的你留著著吧!"我還是給了他。這幾枚幾硬幣有著我的體溫,潛藏著我多少渴望,老人知道它的分量,把錢揣進了腰兜,對那幫孩子說:"你們的書白念,就這個孩子有出息,長大了能當校長!"孩子們哄地一聲笑了,立時有人管我叫“校長”。我漲紅了臉。從此“校長”的綽號一直伴隨著我到離開果園這個地方。這時的我已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了,我的學習是全班的劣等生,叫我“校長”是在嘲諷我。
離開頭道溝小學,我懷著對門樹琴老師的懷念,來到了昌圖鎮(zhèn)小學,上課的第一天,我就遭到了老師的譏諷。當時老師對剛轉(zhuǎn)學來的學生都有試探的心,年輕的女班主任讓我到黑板上寫一個學過的生字“國”,我先寫了一個“口”,然后在“口”里寫了一個“玉”。班主任用教棍敲打著我寫的“國”問我:"你們家蓋房子先封死了門窗???門窗封死了,人從哪進去?”全班的同學哈哈大笑。我紅著臉低下頭,不敢面對師生。中國字書寫的順序有先左后右,先上后下等要求,從此我雖然記住了漢字的書寫要求,但對老師敬而遠之了。
幾個月后,我轉(zhuǎn)入了昌圖鎮(zhèn)的試驗小學,升入了二年級,年輕的女班主任常在課余時或課堂的剩余時間給我們講革命故事,老師講的一個《害人害自已》的故事,我至今還深深地記在心里。我剛對她產(chǎn)生有如對門樹琴老師的依戀,一件使我與老師隔閡的事發(fā)生了。這是夏季的一天下午,學校開大會,平時一節(jié)課45分鐘,下課了學生們就上廁所。校長講話,就不受45分鐘的限制了,講有兩節(jié)課了,我有尿,要上廁所,老師把她認為應該去的男女生放去了,看到我舉手也不給假。我也真憋不住了,心里有怨,自言自語地說老師“偏向”,還小聲地罵了老師一句。這一下子自己可惹了大禍。我的身邊有一個從高年級降到我們班級的男生,平時就兩面三刀,當面尊敬老師,背后竟出壞點子搗亂,正好這會兒他也要上廁所,老師沒有批準他。他立刻向老師報告:"老師,你不給他假。他罵你了!”老師聽了后問我,我承認了,老師批準了那個降級包子的假,也批準了我的假。如果老師再不批準,我也會毫不客氣地我行我素地上廁所了,因為那時的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三次學,開始有了自己的膽量了,對老師雖然尊重,但碰到老師的不公時,有逆反心理了,更何況我都快尿褲子了。到了放學的時候,人家都回家,老師把我留下來,我孤獨地呆在黑洞洞的教室,老師去吃飯了,也不知啥時才能回來,我又餓,又害怕,天晚了,我自已還要走七里多地,途中要穿過一片樹叢,要過一條河,路過的那個屯子有好幾條惡狗,半路上碰到陌生的孩子還可能挨欺打,還害怕到家挨了媽媽的打罵。星星都出來了,老師還沒有吃完飯來批評我,我后悔為什么說老師的壞話,后悔為什么罵了老師。我在教室里哭泣著。老師終于回來了,她見我沒有逃走,還在等她,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說:"天晚了,你先回去,明天給我寫個檢討書。”把我放了。我的媽媽抱著我的三弟領(lǐng)著我的二弟站在屯子的路口上等我,見到我回來了,看見我還在抽泣著,問明了事情后,擦著我混劃的臉,嘆了一口氣,說:"以后要好好聽老師的話。”那一次,我哭得上牙打下牙,所有的牙根都發(fā)麻,至到中年我的爸爸去世時,我悲傷流淚時,上下牙還麻得頭暈。
我升入小學三年級,班主任老師是一位二十三歲姑娘,高挑的個,一對黑寶石般的眼睛,雙眼皮,兩條大辮子過腰,是省城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出生在日本的東京,長在沈陽,能歌善舞,說話的聲音十分好聽,在學校老師是鶴立雞群。她在別人的忌妒養(yǎng)成了高傲孤獨的個性,也不會愛護孩子們的自尊心,強盛的上進心又促使她剛烈武斷。在她的班里我們受不到外班的歧視,但也很少得到她溫言細語的教誨。有了過錯,她總是歷聲地教訓學生。我們愛她,更怕她。
那時我的爸爸媽媽選擇居住地沒有能力考慮我上學的遠近,家總是離學校很遠,走近路要過一條十幾米寬的銀河。銀河四季流水,河上沒有橋,踩著石頭過河,河水淺的地方到膝蓋,深的地方齊腰,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河里。夏季還好說,秋冬就吭人了。怕掉進河里,我常常走大道,從一座日俄戰(zhàn)爭時日本人修的水泥橋上過,多繞三四里地的路。因此常遲到。誰遲到了,誰就站在前邊像展覽品似的讓大伙看。直到老師愿意讓你回座了,你才能回座,有時有的人一節(jié)課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座上去。我一回羞,兩回皮,三回四回就不在乎了,臉皮就厚了,挨批評當展覽品也不當事了。冬天我感冒了,耽誤了好幾天,沒有學到除法的課,本來老師答應給我單獨補的,可是卻沒有為我補,從此我對算術(shù)一片茫然。我成了老師眼中的笨蛋。那一天,我又遲到了,膽突突地進入了教室,老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地立在了門口,低下頭,沒有老師的允許,遲到的學生不能上坐,我等待老師讓我“回座”的命令。老師到我的面前歷聲地說:"靠邊!"并狠狠地暗中使勁掐我的胳膊用力一推,我的鼻子險些碰到了南墻上,她又掐住我的臉譏諷地說:"這么胖,純牌是一臺造糞機器!"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真想找地縫鉆進去了。從那以后,我在課堂上一旦淘氣,老師總是暗中連掐帶擰的從坐位上往出拽我。我也毫不客氣地當全班同學的面大聲地質(zhì)問她為什么掐我,為什么擰我,并揚言要找校長去告她,她也氣得干脆就嚷:"掐你啦!擰你了!”我挨留的時候太多了,三年級時幾乎天天挨留,等老師吃完了晚飯,天黑了,她才漫不經(jīng)心地回到教室,浮皮了草地批評我?guī)拙?,然后放了我。我的逆反心理日益強盛。常常遲到了我就不進教室了,在外面逃學。有時上課,老師在前面寫字,我就把老瓜瓢的籽放得滿屋,于是,教室里彌漫著象棉花絨子一樣的東西。老師也猜不著是誰干的。有時正上課呢,我看她不注意就跳窗戶逃學了。有一次全校早操后書記訓話,訓完話后,老師把我留下,送到了學校書記面前。意思是我在書記講話時不注意聽,讓書記來懲外我。我們班有許多的同學在書記講話時交頭接耳,我記得我并沒有和他們那些人一樣,怎么偏偏把我交給書記呢?我感到很委屈,也很害怕,我和高年級的幾個同學在書記屋里站了一會后,書記從外邊進屋來,出乎我們竟料之外的是書記一句也沒批評我們,只對我們說:"要上課了,都回去吧!”回到班級,我是經(jīng)過學校書記“批評”過的人了,在同學們的眼中是一個英雄似的人物了。不久老師家訪到我家對我的媽媽說:“你的孩子表現(xiàn)不好,逃學、頂老師、不寫作業(yè),他被開除了!”我這時還在逃學中,還沒有回到家呢,等到我回家后,媽媽把老師的話告訴給我,說:"你別去了。老師把你開除了,等你爸爸回來到學校看看,找找人,看還能不能讓你念了。”我說:“比我還不好的學生都沒開除呢,班里有人動刀扎人,還有偷東西的,都沒開除,能開除我嘛!要開除我,得拿學校蓋著紅章的證明信!”那時候老師常嚇唬班里的淘學生,說開除這個開除那個的,我們淘孩子們在一起合計過,懂得要開除學生須有書記和校長蓋章才行,所以我有主意,照樣去上學。但是表現(xiàn)卻比以前好多了。老師在全班學生面前不點名地說:"咱們有一個學生已經(jīng)除名了,他愿意來他就來,他愿意走他就走,大伙不要向他學習。”我和全班的學生都知道老師是在指我而言。我也不吭聲。
師道尊嚴不能說不對,但是一個小學里類似我這樣的師生關(guān)系很多,這對于不久發(fā)生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來說不能不是一個起因。毛澤東再有能力,若沒有全中國各校師生的響應也難以成功。從我上小學一年級看到小黃毛子挨打到我上三年級和老師關(guān)系的緊張,透露了中國一代青少年將要和上一代人分裂的信息。但是我從來沒有批斗過我的任何的一位老師
小時晚我不理解苦待我的老師,長大了我知道老師的恩。為了一個人的成長進步而喜而憂的,是父母;我的老師恨我愛我是緣于我的表現(xiàn)。學生是不能用孩提的心態(tài)來判評自己的老師的。我的老師給我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愛。這愛有如園丁修理不成材的小樹,都是有情有義的,只不過是功在末來而已。所有教導過我的老師,最后都成了我終生愛戴的人。三十一歲的那年,我尋到了我的小學三年級的老師,她已離開了本地,我專程去看她。老師撫摸著我的頭,說我長大了,眼睛還像小時候那樣,又黑又亮,忽閃忽閃的,老師津津有味地講著我小時候氣人的事,老師看到學生的成長進步是那樣地高興和滿足?。?nbsp;
作者:孫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