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中國的“圣人之徒”⑵,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xùn)|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決不相干;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fā)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⑶”“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dāng)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F(xiàn)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xiàn)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fēng),擺出父親的尊嚴,談?wù)勎覀兒臀覀冏优氖?;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P>
第二,對于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⑷(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經(jīng)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只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后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dāng)然不必有什么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xí)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jīng)說,自己并非創(chuàng)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xùn)》里,挨了一頓罵⑸。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創(chuàng)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發(fā)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里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于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于數(shù)年以后的學(xué)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xiàn)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xiàn)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物,因有食物才發(fā)生溫?zé)幔4媪松?。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xù)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fā)生苗裔,繼續(xù)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xiàn)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并非罪惡,并非不凈;性交也就并非罪惡,并非不凈。飲食的結(jié)果,養(yǎng)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jié)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dāng)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⑹”;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凈;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于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凈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于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fā)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人類的性交也應(yīng)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
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后覺醒的人,應(yīng)該先洗凈了東方固有的不凈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chuàng)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lǐng)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lǐng),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個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生命何以必需繼續(xù)呢?就是因為要發(fā)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xù)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nèi)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繁復(fù),無脊椎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發(fā)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yīng)該犧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yīng)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yīng)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zé)后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fā)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yīng)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后覺醒的人,應(yīng)該先洗凈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于子女,義務(wù)思想須加多,而權(quán)力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quán)力,也并非永久占有,將來還要對于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wù),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么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quán)力思想很重,義務(wù)思想和責(zé)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guān)系,只須“父兮生我⑺”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yīng)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zé)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jié)合長幼的方法,卻并無錯誤。他并不用“恩”,卻給予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shù)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fā)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于這生物學(xué)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只要心思純白,未曾經(jīng)過“圣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fā)現(xiàn)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nóng)夫取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愿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guān)系利害關(guān)系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殺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zé)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么“兒子上學(xué)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yù)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么⑻”之類,自以為“拼命衛(wèi)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jié){,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dāng)時并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喂豬⑼”,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yīng)當(dāng)?shù)氖隆_@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xù)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xiàn)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譯本,載在《新朝》一卷五號)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chuàng)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勞他服侍,便藏著嗎啡,想待發(fā)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親了。
歐 “母親,現(xiàn)在應(yīng)該你幫我的忙了?!?/P>
阿夫人 “我嗎?”
歐 “誰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親!”
歐 “正為那個?!?/P>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歐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給我的是一種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
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yīng)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yīng)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很多,只要在醫(y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性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遺傳,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zhì)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tǒng)。將來學(xué)問
發(fā)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xué)(Eugenics⑽)者的處置。
倘若現(xiàn)在父母并沒有將什么精神上體質(zhì)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dāng)然健康,總算已經(jīng)達到了繼續(xù)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zé)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xù)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fā)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于幼雛,除了養(yǎng)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lǐng)。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愿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于現(xiàn)在,這是對于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yīng)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⑾”,當(dāng)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xùn),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復(fù),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xùn),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圣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蘗;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后應(yīng)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yù)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jīng)過許多學(xué)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所以一切設(shè)施,都應(yīng)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于兒童的設(shè)施,研究兒童的事業(yè),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dǎo)。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異于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dǎo)者協(xié)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zé)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yǎng)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yīng)該盡
教育的義務(wù),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yīng)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于子女,應(yīng)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仿佛父母從此以后,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fā)生;倘明白了生物學(xué)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yīng)預(yù)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jīng)帶著過去的色采,卻不失獨立的本領(lǐng)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要幸福么?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還童”,要“老復(fù)?、小泵??子女便是“復(fù)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wù),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lǐng),樣樣照舊,專以“勃[奚谷]⒀”為業(yè),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xiàn)在卻連“衛(wèi)道”的圣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并無“逆子叛弟⒁”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⒂”。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⒃,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⒄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xué)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并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都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于子,當(dāng)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fù)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保h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xiàn)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只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fā)笑罷了。⒅)雖然也是一種對于舊說的打擊,但實于事理不合。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F(xiàn)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于父母,也便最愛,最關(guān)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于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么“恩威,名份,天經(jīng),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長者要吃苦了。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zé),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于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難于生活。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tài)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別人扶持。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yīng)該先有一番預(yù)備;而對于如此社會,尤應(yīng)該改造,使他能適于合理的生活。許多人預(yù)備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xiàn)了。單就別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⒆未曾結(jié)婚,不聞他[亻宅]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壽終正寢”,何況在將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這事也有兩層,全如上文所說,不過一是因為老而無能,一是因為少不更事罷了。因此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wù)。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lǐng),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xù)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發(fā)法,教他們順應(yīng)社會。這與數(shù)年前講“實用主義⒇”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xué)校里遍教學(xué)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yīng),但決不是正當(dāng)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xiàn)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yīng);倘都順應(yīng)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會。
就實際上說,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之類,其實早已崩潰。這也非“于今為烈”,正是“在昔已然”。歷來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拼命的勸孝,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我們試一翻大族的家譜,便知道始遷祖宗,大抵是單身遷居,成家立業(yè);一到聚族而居,家譜出版,卻已在零落的中途了。況在將來,迷信破了,便沒有哭竹,臥冰;醫(yī)學(xué)發(fā)達了,也不必嘗穢[21],割骨。又因為經(jīng)濟關(guān)系,結(jié)婚不得不遲,生育因此也遲,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經(jīng)衰老,不及依賴他們供養(yǎng),事實上也就是父母反盡了義務(wù)。世界潮流逼拶著,這樣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無非覺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機可望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并不如“圣人之徒”紙上的空談,則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無進步呢?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潰者自崩潰,糾纏者自糾纏,設(shè)立者又自設(shè)立;毫無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間,本來常有勃[奚谷],到了新名詞流行之后,便都改稱“革命”,然而其實也仍是嫖錢至于相罵,要賭本至于相打之類,與覺醒者的改革,截然兩途。這一類自稱“革命”的勃奚谷子弟,純屬舊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決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尋出《孝經(jīng)》[22],勒令誦讀,想他們“學(xué)于古訓(xùn)[23]”,都做犧牲。這只能全歸舊道德舊習(xí)慣舊方法負責(zé),生物學(xué)的真理決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為要進化,應(yīng)該繼續(xù)生命,那便“不孝有三無后為大[24]”,三妻四妾,也極合理了。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類因為無后,絕了將來的生命,雖然不幸,但若用不正當(dāng)?shù)姆椒ㄊ侄?,茍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該比一人無后,尤其“不孝”。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一夫一妻制最為合理,而多妻主義,實能使人群墮落。墮落近于退化,與繼續(xù)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無后只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tài)的有后,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fā)生以來,交互關(guān)聯(lián),一人的血統(tǒng),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guān)系,不會完全滅絕。所以生物學(xué)的真理,決非多妻主義的護符。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yīng)該是義務(wù)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jié)舊賬,一面開辟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對于這問題,現(xiàn)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注釋:
⑴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
⑵ “圣人之徒” 這里指當(dāng)時竭力維護舊道德和舊文學(xué)的林琴南等人。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給北京大學(xué)校長蔡元培的信中,曾以“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拾李卓吾之余唾”、“卓吾有禽獸行”等語,攻擊新文化運動的參加者。按李卓吾(1527-1602),即李贄,明代具有進步傾向的思想家。他反對當(dāng)時的道學(xué)派,主張男女婚姻自主,曾被人誣蔑有“狎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等“禽獸行”。
⑶ 倫?!》饨ㄉ鐣膫惱淼赖?。當(dāng)時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認為制約他們各自之間關(guān)系的道德準則是不可改變的常道,因此稱為倫常。
⑷ 《隨感錄》 《新青年》從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號起發(fā)表的關(guān)于社會和文化短評的總題。參看本卷第293頁注⑷。
⑸ 指《時事新報》對作者的謾罵。作者曾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二、三號(一九一九年一月、二月、三月),發(fā)表《隨感錄》四十三、四十六、五十三,批判了上?!稌r事新報》副刊《潑克》所載諷刺畫的惡劣形象和錯誤傾向,并對新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表示了自己的意見,在《隨感錄四十六》中有“我輩即使才能不及,不能創(chuàng)作,也該當(dāng)學(xué)習(xí)”的話;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時事新報》就發(fā)表了署名“記者”的《新教訓(xùn)》一文,罵魯迅“輕佻”、“狂妄”、“頭腦未免不清楚,可憐!”等等。
⑹ “人倫之始” 語見《南史?阮孝緒傳》。
⑺ “父兮生我” 語見《詩經(jīng)?小雅?蓼莪》。
⑻ 這里說的“勸孝”的樂府,指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公言報》所載林琴南作《勸世白話新樂府》的《母送兒》篇,其中說:“母送兒,兒往學(xué)堂母心悲?!镉H方自磨杏仁,兒來兒來來嘗新。嬌兒含淚將娘近,兒近退學(xué)娘休嗔?!瓋貉酝徒?,那想教師不教孝?!僮x《孝經(jīng)》一卷終,不去學(xué)堂倒罷了。”
⑼ “人乳喂豬” 《世說新語?汰侈》載:“武帝(司馬焱)嘗降王武子(濟)家,武子供饌,……[丞灬][犭屯]肥美,異于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犭屯]。”
⑽ 善種學(xué) 即優(yōu)生學(xué),是英國高爾頓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改良人種”的學(xué)說。它認為人或人種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別是由遺傳決定的,只有發(fā)展所謂“優(yōu)等人”,淘汰“劣等人”,社會問題才能解決。魯迅以后對這種把生物學(xué)照搬到社會生活上來的學(xué)說采取了否定態(tài)度,參看《二心集?“硬譯”與“文學(xué)的階級性”》。
⑾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語見《論語?學(xué)而》。
⑿ “老復(fù)丁” 從老年回復(fù)壯年。語出漢代史游《急就篇》:“長樂無極老復(fù)丁”。
⒀ “勃[谷奚]” 指婆媳爭吵。語出《莊子?外物》:“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谷奚]。”
⒁ 歐美家庭并無“逆子叛弟”之說,見于林琴南所譯小說《孝友鏡》(比利時恩海貢斯翁士著)的《譯余小識》:“此書為西人辨誣也。中國人之習(xí)西學(xué)者恒曰:‘男子二十而外必自立,父母之力不能莞約而拘攣之;兄弟各立門戶,不相恤也。是名社會主義,國因以強。’然近年所見,家庭革命,逆子叛弟,接踵而起,國胡不強?是果真奉西人之圭臬?抑兇頑之氣中于腑焦,用以自便其所為,與西俗胡涉?此書……父以友傳,女以孝傳,足為人倫之鑒矣。命曰《孝友鏡》,亦以醒吾中國人勿誣
人而打妄語也。”
⒂ “萬年有道之長” 久遠的意思。這是封建臣子頌揚朝廷的一句成語。
⒃ 舉孝 是漢代選拔官吏的辦法之一,由各地推薦“善事父母”的孝子到朝中去作官。效悌力田,是漢唐科舉名目之一,由地方官向朝廷推薦所謂有“孝悌”德行和努力耕作的人,中選者分別任用或給予賞賜。孝廉方正,是清代特設(shè)的科舉名目,由地方官薦舉所謂孝、廉、方正的人,經(jīng)禮部考試,授以知縣等官。
⒄ 割股 即所謂“割股療親”,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藥,以醫(yī)治父母的重病?!端问?選舉志一》:“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
⒅ 路粹引孔融的話,見《后漢書?孔融傳》。路粹,字文蔚,陳留(今河南開封東南)人,曹操的軍謀祭酒。他承曹操的意旨控告孔融,說孔融對禰衡講過這幾句話,曹操便用“不孝”的罪名殺掉孔融。但曹操在《求賢令》中又說只要有才能,“不仁不孝”的人也可任用,在這件事上自相矛盾,因此魯迅說“教人發(fā)笑”??兹冢ǎ保担常玻埃福治呐e,魯國(今山東曲阜)人,漢獻帝時曾為北海相,因而有“北海先生”之稱。
⒆ 斯賓塞(H.?。樱穑澹睿悖澹?,1820-1903) 英國哲學(xué)家。他是終身不娶的學(xué)者。主要著作有《綜合哲學(xué)體系》等。
⑿ “實用主義” 即實驗主義,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主觀唯心主義哲學(xué)流派。產(chǎn)生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主要代表有美國的皮爾斯、杜威等。其基本觀點是否認真理的客觀性,主張有用即真理。
[21] 哭竹 三國時吳國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編的《白氏六帖》說:“孟宗后母好筍,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慟哭,筍為之出?!迸P冰,晉代王詳?shù)墓适?。《晉書?王詳傳》說,他的后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詳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眹L穢,南朝梁庾黔婁的故事?!读簳?庾黔婁傳》說,他的父親庾易“疾始二日,醫(yī)云:‘欲知差劇,但嘗糞甜
苦。’易泄痢,黔婁輒取嘗之?!边@三個故事都收在《二十四孝》中。
[22] 《孝經(jīng)》 儒家經(jīng)典之一,共十八章,孔門后學(xué)所述。漢代列入“七經(jīng)”之一,后來又列入“十三經(jīng)”
[23] “學(xué)于古訓(xùn)” 語見《尚書?說命》。
[24]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語見《孟子?離婁》。據(jù)漢代趙岐注:“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后為大。”
(選自《墳》)
輸入:哈哈 From: King Cheung Shu
論雷峰塔的倒掉①
?魯迅?
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②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袄追逑φ铡钡恼婢拔乙惨娺^,并不見佳,我以為。
然而一切西湖勝跡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卻是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經(jīng)常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做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后來白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著。一個和尚,法海禪師,得道的禪師,看見許仙臉上有妖氣,----凡討妖怪作老婆的人,臉上就有妖氣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將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來尋夫,于是就“水滿金山”。我的祖母講起來還要有趣得多,大約是出于一部彈詞叫作《義妖傳》③里的,但我沒有看過這部書,所以也不知道“許仙”“法?!本烤故欠襁@樣寫??偠灾咨吣锬锝K于中了法海的計策,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缽盂里了。缽盂埋在地里,上面還造起一座鎮(zhèn)壓的塔來,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還很多,如“白狀元祭塔”之類,但我現(xiàn)在都忘記了。
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后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 ,其實應(yīng)該寫作“保* 叔塔”④,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dāng)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現(xiàn)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這是有事實可證的。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里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應(yīng)該只管自己念經(jīng)。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經(jīng)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聽說,后來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靈,想要拿辦他了。他逃來逃去,終于逃在蟹殼里避禍,不敢再出來,到現(xiàn)在還如此。我對于玉皇大帝所作的事,腹誹的非常多,獨于這一件卻很滿意,因為“水滿金山”一案,的確應(yīng)該由法海負責(zé);他實在辦得很不錯的。只可惜我那時沒有打聽這話的出處,或者不在《義妖傳》中,卻是民間的傳說罷。
秋高稻熟時節(jié),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后,無論取哪一只,揭開背殼來,里面就有黃,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鮮紅的子。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zhuǎn),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里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難的法海。
當(dāng)初,白蛇娘娘壓在塔底下,法海禪師躲在蟹殼里?,F(xiàn)在卻只有這位老禪師獨自靜坐了,非到螃蟹斷種的那一天為止出不來。莫非他造塔的時候,竟沒有想到塔是終究要倒的么?
活該。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①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期。
② 雷峰塔,原在杭州西湖凈慈寺前面,宋開寶八年(975)為吳越王錢亻叔所建,初名西關(guān)磚塔,后定名王妃塔;因建在名為雷峰的小山上,通稱雷峰塔。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倒坍。
③ 《義妖傳》演述關(guān)于白蛇娘娘的民間神化故事的彈詞,清代陳遇乾著,共四卷五十三回,又《續(xù)集》二卷十六回?!八疂M金山”“和白傳員祭塔”,都是白蛇故事中的情節(jié)。金山在江蘇鎮(zhèn)江,山上有金山寺,東晉時所建。白狀元是故事中白蛇娘娘和許仙所生的兒子許士林,他后來中了狀元回來祭塔,與被法海和尚鎮(zhèn)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相見。
④ 本文最初發(fā)表時,篇末有作者的附記說:“這篇東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今天孫伏園來,我便將草稿給他看。他說,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亻叔塔。那么,大約是我記錯的了,然而我卻確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無白娘娘?,F(xiàn)在既經(jīng)前記者先生指點,知道這一節(jié)并非得于所看之書,則當(dāng)時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聲明,并且更正。十一月三日。”保亻叔塔在西湖寶石山頂,今仍存。一說是吳越王錢亻叔入宋朝貢時所造。明代朱國楨《涌幢小品》卷十四中有簡單記載:“杭州有保
保亻叔塔,因亻叔入朝,恐其被留,做此以保之……今誤為保叔?!绷硪粋髡f是宋咸平(998-1003)時僧永?;壦C鞔社镀咝揞惛濉罚骸跋唐街?,僧永保化緣筑塔,人以師叔稱之,遂名塔曰保叔?!?/P>
〔選自《墳》〕
打字:哈哈([email protected])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①
?魯迅?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②(二月份《京報副刊》)里,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xiāng)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于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并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zāi)樂禍,不象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整重聲明:并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鐘”、“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jīng)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③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
有十番④,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F(xiàn)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⑤,九經(jīng)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xí)見,所以正是對于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tǒng)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后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shè),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shè)。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并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yù)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掩死??浊鹣壬_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⑥,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zhàn),因為一宣戰(zhàn)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⑦(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于是乎嚴然成為中國的圣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xiàn)在供在圣廟里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臺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chǎn)生,并且也決不產(chǎn)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只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于是破壞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獫狁⑧早到過中原,五胡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⑩殺人如草,而滿州兵的一箭,就鉆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dāng)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歷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于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nèi)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于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志,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后,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唇鼇淼谋?,怕又要大舉表揚節(jié)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里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jié)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shè)無關(guān)。
但當(dāng)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并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么?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于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志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chuàng)傷。人數(shù)既多,創(chuàng)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后,卻難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我們單知道由于鄉(xiāng)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xiāng)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于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fā)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鄉(xiāng)下人還是這樣的鄉(xiāng)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jié)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shè)無關(guān)。
豈但鄉(xiāng)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xiàn)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nèi)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yīng)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yīng)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這區(qū)別并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據(jù)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①本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②崇軒的通信,指刊登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京報副刊》第四十九號上的胡崇軒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有如下一段話:“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時已倒掉了一半,只剩著下半截,很破爛的,可是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人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迷信,說是能夠把雷峰塔的磚拿一塊放在家里必定平安,如意,無論什么兇事都能夠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關(guān)瞻的鄉(xiāng)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磚挖一塊帶家去,?我的表兄曾這樣做過的,?你想,一人一塊,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磚都給人家挖空了,塔豈有不倒掉的道理?現(xiàn)在雷峰塔是已經(jīng)倒掉了,唉,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啊!”胡崇軒,即胡也頻,當(dāng)時是《京報》附刊《民眾文藝》周刊的編者之一。
③亡國病菌:當(dāng)時的一種奇怪論調(diào)。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雜志第三卷第二號載有張耀翔的《新詩人的情緒》一文,把當(dāng)時出版的一些新詩集里的驚嘆號(?。┘右越y(tǒng)計,說這種符號“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認為這是消極、悲觀、厭世等情緒的表示,因而說多用驚嘆號的白話詩都是“亡國之音”。
④十番:又稱“十番鼓”,“十番鑼鼓”,由若干曲牌與鑼鼓段連綴而成的一種套曲。流行于福建、江蘇、浙江等地。據(jù)清代李斗《揚洲畫舫》錄卷十一記:十番鼓是用笛,管,簫,弦,提琴,云鑼,湯鑼,目魚,檀板,大鼓等十種樂器更番合奏。
⑤“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 語見《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币馑际侵卫硖煜聡矣芯彭棏?yīng)做的事。這里只取“經(jīng)”“景”兩字同音。
⑥孔丘(前551-前479) 春秋時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人,儒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墩撜Z?述而》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記述?!凹廊缭诩郎袢缟裨凇保Z見《論語?八佾》。他曾修訂過《春秋》,后來的經(jīng)學(xué)家認為他用一字褒貶表示微言大義,稱為“春秋筆法”。他對弟子子路賭咒的事,見《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按南子是衛(wèi)靈公的夫人。
⑦《衡論》:發(fā)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報副刊》第十二號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TY。他反對寫批評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這種人(按指寫批評文章的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說是想賺錢吧,有時還要賠子兒去出版。說是想引誘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臉子也沒有印在文章上。說是想邀名吧,別人看見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夠了,誰還敢相信他?”這里是魯迅對該文的順筆諷刺。
⑧獫狁:我國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稱獫狁,秦漢時稱匈奴。周成王,宣王時都曾和他們有過戰(zhàn)爭。
⑨五胡:歷史上對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個少數(shù)民族的合稱。
⑩張獻忠(1606-1646) 延安柳樹澗(今陜西定邊東)人,明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崇禎三年(1630)起義,轉(zhuǎn)戰(zhàn)陜、豫各地;崇禎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出川,行至川北鹽亭界,猝遇清兵,于鳳凰坡重箭墜馬而死。舊史書(包括野史和雜記)中多有關(guān)于他殺人的夸大記載。
〔選自《墳》〕
打字:哈哈([email protected])
寫在《墳》后面
?魯迅?
在聽到我的雜文已經(jīng)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時候,我曾經(jīng)寫了幾行題記,寄往北京去。當(dāng)時想到便寫,寫完便寄,到現(xiàn)在還不滿二十天,早已記不清說了些什么了。今夜周圍是這么寂靜,屋后面的山腳下騰起野燒的微光;南普陀寺⑴還在做牽絲傀儡戲,時時傳來鑼鼓聲,每一間隔中,就更加顯得寂靜。電燈自然是輝煌著,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來襲擊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雜文了。我很奇怪我的后悔;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我還沒有深知道所謂悔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這心情也隨即逝去,雜文當(dāng)然仍在印行,只為想驅(qū)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還要說幾句話。
記得先已說過:這不過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點陳跡。如果我的過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么,也就可以說,我也曾工作過了。但我并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fā)起一種什么運動。不過我曾經(jīng)嘗得,失望無論大小,是一種苦味,所以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給來者一些極微末的歡喜。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說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其間自然也有為賣錢而作的。這回就都混在一處。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這樣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這樣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作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dāng)然不過是埋掉自己??傊菏湃ィ湃?,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愿的。
然而這大約也不過是一句話。當(dāng)呼吸還在時,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時卻也喜歡將陳跡收存起來,明知不值一文,總不能絕無眷戀,集雜文而名之曰《墳》,究竟還是一種取巧的掩飾。劉伶⑵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放達,其實是只能騙騙極端老實人的。
所以這書的印行,在自己就是這么一回事。至于對別人,記得在先也已說過,還有愿使偏愛我的文字的主顧得到一點喜歡;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別的就什么意思也沒有了。倘若硬要說出好處來,那么,其中所介紹的幾個詩人的事,或者還不妨一看;最末的論“費厄潑賴”這一篇,也許可供參考罷,因為這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
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有時批評說,我的文字是說真話的。這其實是過譽,那原因就因為他偏愛。我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里的話照樣說盡,大約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fā)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jīng)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qū)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但現(xiàn)在我并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里。還有一種小緣故,先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掉了的時候為止。
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yīng)當(dāng)怎么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dǎo)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dāng)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對于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我的譯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來加五百,近時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為能賺錢,但也伴著哀愁,怕于讀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時常更謹慎,更躊躇。有人以為我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其實是不盡然的,我的顧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么戰(zhàn)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驅(qū),就有這么多的顧忌和回憶。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xué)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放在我手里,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說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地說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
今天所要說的話也不過是這些,然而比較的卻可以算得真實。此外,還有一點余文。
記得初提倡白話的時候,是得到各方面劇烈的攻擊的。后來白話漸漸通行了,勢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轉(zhuǎn)而引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又有些人便主張白話不妨作通俗之用;又有些人卻道白話要做得好,仍須看古書。前一類早已二次轉(zhuǎn)舵,又反過來嘲罵“新文化”了;后二類是不得已的調(diào)和派,只希圖多留幾天僵尸,到現(xiàn)在還不少。我曾在雜感上掊擊過的。
新近看見一種上海出版的期刊⑶,也說起要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而舉例為證的人名中,其一卻是我。這實在使我打了一個寒噤。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jīng)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⑷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酌系臅易x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為懶惰罷,往往自己寬解,以為一切事物,在轉(zhuǎn)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當(dāng)開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dāng)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的任務(wù),是在有些警覺之后,喊出一種新聲;又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的死命。但仍
應(yīng)該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至多不過是橋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標,范本。跟著起來便該不同了,倘非天縱之圣,積習(xí)當(dāng)然也不能頓然蕩除,但總得更有新氣象。以文字論,就不必更在舊書里討生活,卻將活人的唇舌做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至于對于現(xiàn)在人民的語言的窮乏欠缺,如何救濟,使他豐富起來,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或者也須在舊文中取得若干資料,以供使役,但這并不在我現(xiàn)在所要說的范圍以內(nèi),姑且不論。
我以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還能夠博采口語,來改革我的文章。但因為懶而且忙,至今沒有做。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guān)系,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于后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⑸,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憤激之辭。古人說,不讀書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錯的。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F(xiàn)在呢,思想上且不說,便是文辭,許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詩詞中摘些好看而難懂的字面,作為變戲法的手巾,來裝潢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這和勸讀古文說可有相關(guān),但正在復(fù)古,也就是新文藝的試行自殺,是顯而易見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話合成的雜集,又恰在此時出版了,也許又要給讀者若干毒害。只是在自己,卻還不能毅然決然將他毀滅,還想借此暫時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dāng)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隴中,無非埋著曾經(jīng)和過的軀殼。待再經(jīng)若干歲月,又當(dāng)化為煙埃,并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記起了幾句陸士衡的吊曹孟德文⑹,便拉來給我的這一篇作結(jié)--
既[目希]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藏。
彼裘紱于何有,貽塵謗于后王。
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
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凄傷!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魯迅
注釋:
[1] 南普陀寺 在廈門大學(xué)附近。該寺建于唐代開元年間,原名普照寺。
[2] 劉伶 字伯倫,晉代沛國(今安徽宿縣)人?!稌x書?劉伶?zhèn)鳌分姓f,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曰:死便埋我。”
[3] 指當(dāng)時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一般》月刊。關(guān)于“做好白話須讀好古文”的議論,見該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號所載明石(朱光潛)《雨天的書》一文,其中說:“想做好白話文,讀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F(xiàn)在白話文作者當(dāng)推胡適之、吳稚暉、周作人、魯迅諸先生,而這幾位先生的白話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處所(他們自己也許不承認)?!?/P>
[4] 莊周(約前369-前286) 戰(zhàn)國時宋國人,道家學(xué)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莊子》一書。韓非(前280-前233),戰(zhàn)國末期韓國人,先秦法家學(xué)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韓非子》一書。
[5] 見《青年必讀書》,發(fā)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報副刊》,后收入《華蓋集》。
[6] 陸機(261-303) 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晉代文學(xué)家。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題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晉朝王室的藏書閣中看到了曹操的《遺令》而作的。曹操在《遺令》中說,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禮厚葬,葬禮應(yīng)該簡單些;遺物中的裘(皮衣)紱(印綬)不要分,妓樂仍留在銅雀臺按時上祭作樂。陸機這篇吊文,對曹操臨死時仍然眷戀這些表示了一種感慨。
(選自《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