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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樓風(fēng)云

1、泥田義演

舊時,饒城盛行翻九樓的雜戲。何謂翻九樓?就是將九張八仙桌層層相疊,壘成九層“樓臺”,九樓藝人在“樓臺”間閃轉(zhuǎn)騰挪,十分驚險、刺激。不論是大戶人家的圍場大院,還是平頭百姓的曬場空地,每逢生日節(jié)慶,??梢姷骄艠撬嚾蓑v躍翻飛的身影。

城東有個“龍翔”藝班,班主名叫郭運龍,待人講仁義,愛憎分明,為龍翔藝班在饒城九樓界贏得了好口碑。

一天清早,“龍翔”藝班正在練“早功”,有對叫小玥和阿貴的姐弟,大老遠(yuǎn)地上門請活來了。

郭運龍得知對方家住城西郊外的板橋村后,問他們?yōu)楹紊峤筮h(yuǎn),不就近找旺達(dá)藝班。阿貴告訴郭運龍,他們其實已經(jīng)去找過旺達(dá)藝班,但旺達(dá)的老板李金旺嫌他們錢少,對他們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聽人說龍翔藝班的郭班主仁心仁藝,所以就慕名前來了。

郭運龍問姐弟倆何事相請,姐弟倆說是請藝班前去為他們娘親的八十歲壽誕表演助興。

郭運龍聽后有些吃驚:眼前這姐弟倆大約十幾歲的光景,他們的娘親怎么就有八十高齡了?

見郭運龍生疑,姐弟倆動情地告訴他,兩人從小被人遺棄,是現(xiàn)在的娘親好心把他們收留下來,并含辛茹苦地將他們拉扯大。為報答娘親的養(yǎng)育之恩,姐弟倆起早貪黑半年多,打柴割草攢下一筆錢,這才來延請九樓藝班為他們娘親的生日助興。

郭運龍聽后,十分感動,不由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小時候也是父母雙亡,如果沒有義父當(dāng)年對自己的無私關(guān)愛,哪會有自己的今天?他見眼前這對姐弟懂得感恩,便沒有去接阿貴遞上的那捧錢,只是從中夾起一枚銅板,說:“就沖你娘那份仁愛,今晚我們演出的價碼就是這個銅板了!其余的錢,你們拿回去,給你們的娘親做兩套新衣裳吧。”

阿貴姐弟走后,大徒弟楊來鳳和女兒云霞都抱怨郭運龍心腸太軟,別人只要訴個苦,表個孝心啥的,大伙兒就得大老遠(yuǎn)地上門去賠本賺吆喝。

見大家有怨言,郭運龍一邊用“仁義比生意重要”之類的話安慰大家,一邊吩咐他們準(zhǔn)備好今晚的演出……

傍晚時分,郭運龍帶著藝班一干人等準(zhǔn)時來到板橋村阿貴家。到了阿貴家后,大伙兒才知道他們家是真窮,就兩間土坯屋,門前逼仄得連個搭場子的小空地也沒有。

阿貴指著門口那塊收割后的稻田,皺著眉頭對郭運龍說:“郭班主,您看這兒能演不?”

郭運龍看那塊稻田雖然不大,但還算平整,搭個樓臺還是綽綽有余的,就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似的寬慰道:“不打緊,甭說還有那么大一塊地兒,就是個立錐之地,我們也能搭臺表演!”

話雖這么說,可當(dāng)郭運龍用腳在田里試了試時,還真犯愁了:因為午后下了場陣雨,整塊田已被雨水泡得跟豆腐腦一樣,稀拉松軟的,一腳踩下去,泥深得都快沒膝了!怎么能安桌子搭樓臺?一些兄弟見了,也打起了退堂鼓。

郭運龍穩(wěn)住眾兄弟,尋思了一會兒,讓阿貴找來幾捆柴草,均勻地鋪在田里,再用腳去試,地面還是太過松軟,這可怎么辦呢?

郭運龍正苦思對策,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二徒弟俞飛靈機(jī)一動,有了主意。他讓兄弟們把第一張桌子四腳朝天,反放在田間鋪的柴草上,再將第二張桌子的四只腳和地上那張反放的桌子四腳對接,這樣樓層就可以蓋起來了!

郭運龍大喜,捋起褲腿,親自下田去和兄弟們“掌臺”。

所謂掌臺,也就是在表演時,一人站定樓臺一角,一防樓臺倒塌,二防表演者出現(xiàn)意外,從樓上摔下來,好有個救應(yīng)。隨后,他命俞飛和小女云霞登臺表演。

俞飛和云霞爽快地應(yīng)了一聲,便束腰綁腿,運功提氣,兩人相互配合,以“二猿對鋸”的招式,小心翼翼地攀上樓臺,一絲不茍地表演起來。

由于一二層樓臺是四腳對接,樓層之間無法用木銷拴定,得靠下面掌臺的兄弟用手撐持加護(hù),藝人的表演就比平日多了一分驚險。鄉(xiāng)親們還沒見過樓臺竟可以這么搭的,因此,即便是一個稀松平常的招式,也引來下面的齊聲喝彩。

第一折“盤古開天”收尾時,按照戲份,云霞要以一段連續(xù)的“雀躍”來配合俞飛的“猛虎過山”,由于上臺時腳底沾了水,有些濕滑,正演得入神時,云霞突然一個趔趄,眨眼間,上半身就傾出樓臺之外!

幸虧俞飛反應(yīng)極快,此時他雙手擎在樓臺上,一時無法騰出手來相救,就順勢彈出舉起的右腳迅疾一勾,將云霞傾側(cè)的身子拉回到平衡狀態(tài),這才化險為夷。

此后,俞飛一邊演繹著自己的套路,一邊更加小心地護(hù)著云霞……

一場表演下來,好歹沒出什么意外,但郭運龍和掌臺的幾個兄弟可就狼狽不堪了,大家身上泥漿淋漓,就好像跟泥水干了一架似的。

阿貴姐弟見此,十分感動。臨別時,阿貴緊緊握著郭運龍的手,說道:“郭班主,以后只要有用得著我阿貴的地方,您吭一聲,我定當(dāng)竭盡全力報答!”

2、立錐賀壽

阿貴家的那次義演,為龍翔藝班贏得了好名聲。兄弟們發(fā)現(xiàn),慕名來請龍翔藝班表演的客戶比以往多了起來。

這天,郭運龍剛從外邊回來,云霞就喜滋滋地遞過來一把銀元,郭運龍接過一數(shù),喲,整整十個!他問誰家這么大方,云霞答道:“剛剛城西有個叫王奎元的主顧,出價十個銀元,特來延請咱們藝班,為他自個兒的六十壽辰助興。”

郭運龍聽了,也是喜上眉梢,龍翔藝班自開張以來,還從沒遇到過這么慷慨的主顧??!

當(dāng)晚,龍翔藝班早早來到城西王奎元家。等到開演時,一切都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郭運龍吩咐俞飛協(xié)同兄弟們掌臺,命大弟子楊來鳳首先登臺亮相。

城西本就是個熱鬧的所在,楊來鳳見今天的觀眾里三層外三層,來得特別多,有心要顯一顯自己的本事,班主的吩咐正合自己心意,于是稍作準(zhǔn)備,然后輕輕一縱,躍上樓臺,開始了表演。

就在這當(dāng)兒,場院北邊的望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哪來的草臺班子,敢到我的地頭顯擺!”

“糟糕,有人來踢場子了!”郭運龍聞言,心中不由一驚。他把眼轉(zhuǎn)向望樓,只見欄桿內(nèi),幾個人簇?fù)碇粋€腦袋肥碩的大胖子,那胖子手提一桿包銅的水煙袋鍋,一副不倫不類的鄉(xiāng)紳裝扮。

這人就是旺達(dá)藝班的班主李金旺。這家伙家里小有田產(chǎn),日子過得很滋潤。他見九樓藝班好來錢,也拉起一個班子來,取名叫旺達(dá)藝班。李金旺作風(fēng)霸道,好與人逞強(qiáng)比橫,路子來得有些野。

郭運龍知道,李金旺今天是來者不善,便穩(wěn)住心神,朝望樓上拱拱手,高聲答道:“李班主在上,龍翔班郭運龍這廂有禮了,小的不知哪里得罪了李班主,請明示!”

李金旺啜了一口水煙,虎著臉喝道:“我說郭班主,你知道這場院是誰家的嗎?李爺我的!誰準(zhǔn)你跑到這兒耍鬧來了?”

郭運龍聽后,向李金旺解釋,是受雇主王奎元之請,來此表演的,而且這演出的地兒,也是王奎元給指定的。

李金旺聽后,冷冷地哼了一聲,譏諷道:“我看你是想錢想瘋了!王奎元是我門下的一個佃戶,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你也不怕他的錢拿了燙手?他即便出得起錢,也出不起場地,難不成你還能在云頭里給他搭臺表演呀!”

郭運龍聞聽此言,才明白今天是入了李金旺的套了!

可不是嘛,隨著龍翔藝班聲名日顯,那些在饒城有些頭臉的藝班豈不妒恨來著?尤其是李金旺,見城西一些客戶舍近求遠(yuǎn),去找龍翔藝班,認(rèn)為郭運龍是故意到他的地頭搶食,對他窩了一肚子邪火,于是借佃戶王奎元生日之機(jī),整了這么一出,成心要給龍翔藝班一個難堪。

眼下這情勢,可如何收場呢?被李金旺借機(jī)敲上一杠事小,就此灰頭土臉地回去,龍翔藝班的招牌豈不一下子被整臭了?

就在郭運龍緊張地思考對策時,二徒弟俞飛朝李金旺雙拳一抱,說:“李班主,是我們不懂事,冒犯了您老人家,對不住了,您大人大量,還請賞我們一口飯吃!”

李金旺的女兒紫煙久慕龍翔班的青年才俊俞飛,今日見俞飛不卑不亢,氣度不凡,就拉拉李金旺的衣袖,賠著小心說道:“爹,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你就大人大量,別讓人家下不來臺嘛!”

“好,我就給你們個臺階下,”李金旺干笑一聲,順著紫煙的話頭道,“再說,奎元畢竟是我的佃戶,他過生日想熱鬧一下,這個面子也是要給的。”

見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郭運龍稍稍心安了一些,但他很清楚,李金旺心貪手辣,下一步,不用說,就是獅子大開口,向郭運龍勒索場地費啥的了。因此,他定定地望著李金旺,一言不發(fā),等李金旺開價。

誰知,李金旺卻壓根兒不提錢的事,而是指著場院邊的一個棕錐,對呆立一邊的王奎元大聲說道:“奎元,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如今不是連個立錐之地也沒有嗎?你今天過生日,李爺我高興,就把那個棕錐賞與你作賀禮吧。”

隨后,李金旺又以挑釁的口氣對郭運龍大聲說道:“郭班主,你不是說過,只要有立錐之地,就能搭臺表演的嗎?今兒個讓大家伙開開眼??!”

李金旺所說的棕錐,就是一根人把高、碗口粗的硬木,一頭埋于地下,朝上的一頭則削得如同筆尖。饒城產(chǎn)棕,一些人家立個棕錐在場院里,剮棕時可派上用場。

眾人望望那個棕錐,不解其意,但郭運龍已明白李金旺想要唱的是哪一出了,他要龍翔藝班今晚在那個棕錐上搭臺表演!

郭運龍打量著尖尖的棕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那頂端比針尖大不了多少,一張桌子擱上去,都會晃蕩個不停,更別說往上再疊八張桌子!

李金旺似乎看透了郭運龍的心思,繼續(xù)挑釁道:“我說郭班主啊,你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吧。這說出口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可沒那么容易!如果今晚你們兌現(xiàn)不了過去夸下的???,從今往后,你們龍翔藝班就別來城西這地界丟人現(xiàn)眼了,哈哈哈哈……”

大徒弟楊來鳳一聽,怒喝道:“你、你真是欺人太甚!”

聽著李金旺那刺耳的笑聲,郭運龍雙眼盯著那根棕錐,雖是入冬天氣,卻已汗如雨下……

3、空中樓臺

關(guān)鍵時刻,二徒弟俞飛再次救急,只見他安撫了一下師傅和大師兄,對李金旺雙拳一抱,斬釘截鐵地說:“既然李班主開恩,哪有給臉不要臉的道理?今晚在李班主面前,龍翔藝班即便是班門弄斧,也定要演上一回不可!”

小師妹云霞不知俞飛想唱哪出,扯扯俞飛的衣角,嘀咕道:“飛哥,人家明擺著是刁難咱們啊,那棕錐尖尖的,一只桌角都擱不下,難不成咱們還真能把臺子往云頭上搭呀?”

俞飛小聲安慰云霞:“師妹別急,看你飛哥的好了。”

說完,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下,俞飛走到棕錐邊,把袖子一捋,往掌心里吐了些唾沫,然后一錯身,雙手抱緊那根棕錐,“嗨”的大喝一聲,那根棕錐竟然被他徒手拔出了地面!

就在眾人仍然不明就里時,俞飛又掄起結(jié)實的臂膀,倒轉(zhuǎn)棕錐,大頭朝上,尖頭朝下,“噗”的一聲將棕錐插回洞里了。

云霞見此,終于明白了俞飛的用意。她麻利地搬過一張桌子,遞給了俞飛。

俞飛接過桌子,將它往棕錐上一擱,桌底由于有碗口粗的平面作支撐,桌子雖然四腳懸空,卻能平穩(wěn)地架在上頭了!

俞飛囑咐兄弟們擎住桌子四腳,自己提氣運功之后,抓過幾個木銷咬在嘴里,右手夾了一張桌子,縱身飛躍上去……

一些內(nèi)行的觀眾明白,俞飛要上演的,是翻九樓中的絕活—空中樓臺。這套動作難度極高,危險極大,即便有高超的技藝,一般的九樓高手也不敢輕易嘗試。

見俞飛要施展空中樓臺的絕技,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李金旺和他的女兒紫煙,都感到十分震驚。也有觀眾興奮地叫嚷起來:“今天可開眼了!”

郭運龍見此,心里不住贊嘆,真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啊!

龍翔藝班的兄弟們更不敢有半分大意,他們在地上緊緊拽住第一張桌子的四只腳,讓桌面盡量保持水平,但隨著樓臺一層一層加高,整棟“樓”還是一顫一顫的,晃個不停,一些原本離樓臺很近的觀眾,由于擔(dān)心樓臺隨時會倒,都紛紛后退……

蓋好了樓臺,俞飛在沒人配合的情形下,從盤古開天,到四郎探母,到鯉躍龍門,再到蟾宮折桂,一路演了下來……

蟾宮折桂的出彩之處,是表演者須以一招“羚羊跳澗”躍過高臺,然后僅靠腳背勾住樓臺邊緣,整個身子如玉柱一般,從九層高臺直直地倒垂下去,對表演者的平衡能力是巨大的考驗。以往樓臺搭在硬實的地面上,做起來難度都尚且不小,更何況眼下,樓臺底層四腳懸空,僅靠人力掌控樓的平衡,任下面的兄弟們?nèi)绾问箘?,樓臺仍不免一顫一顫、水波似的晃動著。

表演至此,面對腳下顫動的樓臺,俞飛心中不由掠過一絲驚懼。他竭力定住心神,經(jīng)過幾番“靈貓試爪”后,腳下突然發(fā)力,身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可是,由于樓臺的晃蕩,俞飛的身子倒垂下去以后,兩腳的腳背卻沒能勾住樓臺邊緣!

一些膽小的觀眾看到這里,都嚇得紛紛閉上了眼睛。龍翔班眾兄弟姐妹一心顧著維持樓臺的平衡,竟沒察覺到險情。而站在對面望樓上的紫煙卻看得十分真切,情急之下,她下意識地大聲提醒:“小心!”

緊急關(guān)頭,紫煙的提醒起了作用,情急之下,俞飛迅捷地伸出雙手,牢牢把住第七層樓臺的邊緣。然后,憑著腳趾與頂樓邊緣最后那一點點附著力,愣是穩(wěn)穩(wěn)地控制住了急速墜落的身體!

“哎呦!真是嚇?biāo)廊藝D!”一些觀眾心有余悸,捶打著胸口嘆道。

李金旺回身望了一眼紫煙,發(fā)覺紫煙剛才由于緊張,兩鬢間竟?jié)B出細(xì)密的香汗,不由笑話了女兒一句:“你可是比龍翔班的人還更擔(dān)心呢!”把紫煙羞得滿臉通紅,她不滿地瞪了父親一眼:“爹—就你壞,哼!”

表演完畢,俞飛以一招“金鼠懸梁”,頭下腳上,從頂層“吱吱溜溜”地落到了地上。此時,如潮的喝彩聲響徹了整個場院!這起勁鼓掌的人里,也有李金旺的女兒紫煙……

李金旺萬萬沒想到,原本想要臊臊龍翔藝班,沒承想郭運龍手下臥虎藏龍,反讓龍翔藝班在饒城的名聲又漲了不少。

這不,從那以后,饒城里大凡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遇上喜慶事,都不吝重金,上門延請龍翔藝班前去表演助興。二徒弟俞飛更是一夜成名,成了饒城家喻戶曉的名角兒。見俞飛的名氣蓋過自己,大師兄楊來鳳心里不由泛起一絲酸味兒。

這日,龍翔藝班又接到一個活兒,城北的大戶宋汪氏七十大壽,壽宴三天前,宋府就向饒城最有實力的兩個藝班—龍翔藝班和旺達(dá)藝班分別送去請?zhí)桶胧踪R壽詩,要兩個藝班屆時聯(lián)袂演出。更令人吃驚的是,宋府竟隨帖送上酬金五百個銀元!

也難怪,宋汪氏門下子侄眾多,全是饒城政、商兩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其子更是饒城的一縣之長。五百個銀元對于他們,只是毛毛雨而已,可這對于龍翔藝班來說,卻是一筆十分豐厚的收入啊!

可面對這一大筆銀元,郭運龍卻不為所動,見是宋府來的,竟要將請?zhí)嘶亍?/p>

眾兄弟對此十分不解,宋府可是饒城一霸啊,那李金旺不就是因為有宋府撐腰,才那么得瑟的嗎?郭班主即便嫌錢多了咬手,也得想想得罪了宋府的后果吧?

好在郭運龍見了那半首賀壽詩后,又轉(zhuǎn)而應(yīng)承下這次演出,大家伙這才歡喜雀躍地準(zhǔn)備去了……

4、宋府爭鋒

演出那天,宋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貴客盈門,府前的場院里,上方搭了個華麗的彩棚,彩棚正中就座的,自然是今天壽宴的主角—老壽星宋汪氏,緊挨其身邊的,是她的兒子宋縣長兄弟媳婦等一干親屬。簇?fù)硭闹艿?,不消說,全是饒城的頭頭腦腦。那些平日里在大街上抖威風(fēng)的幫辦、差役等,此時只有屁顛屁顛跑腿打雜的份兒。

偌大個場院里,除了圈起來供搭臺的兩塊空地外,四周已是觀眾云集。縣太爺老娘的大喜事,誰肯錯過這開眼界趕熱鬧的機(jī)會?更令人血脈張的是,饒城最負(fù)盛名的兩大藝班同場獻(xiàn)藝,此等大飽眼福的機(jī)會,可是十分難得的呀!

演出開始,旺達(dá)這邊紫煙領(lǐng)銜,龍翔那邊俞飛主打,雙方人馬均使出渾身解數(shù):這邊龍翔藝班的盤古開天氣勢非凡,那邊旺達(dá)藝班的四郎探母曲婉動人;這邊俞飛的鯉躍龍門身姿瀟灑雄健,那邊紫煙的蟾宮折桂儀態(tài)柔媚萬方。真是高潮迭起,精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

但總的來看,龍翔藝班的實力明顯要比旺達(dá)藝班高出一頭。這不,在四郎探母一折,旺達(dá)的臺柱子見龍翔大弟子楊來鳳的懸梁動作猶如青蛇過江,是既羨且妒,他給自己壯了壯膽,想豁出去搶搶風(fēng)頭,無奈技遜一籌,穿行到第八層時,由于心急,一個不留神,竟如折翅的大鳥,悠悠下墜,險些釀出意外。而在鯉躍龍門一折里,龍翔這邊的俞飛和云霞二人,如同一對穿花的蝴蝶,三十六個“背飛”一口氣做下來,僅云霞有些微微嬌喘,俞飛竟是面沉似水,氣定神閑;旺達(dá)那邊呢,是另一位臺柱子與紫煙搭檔,做到二十七個時,紫煙倒是神色如常,但搭檔已經(jīng)兩腮鼓脹,氣喘如牛,只得就此打住……

有觀眾語出驚人:“要是旺達(dá)的紫煙和龍翔的俞飛同臺上演對手戲,那可真是天衣無縫的絕配了!”

“那怎么可能?旺達(dá)的李老板,身上帶著幾分潑皮味兒,也總有點小肚雞腸,而人家龍翔的郭班主講仁義、明是非,帶出的幾個高徒都是德藝雙馨,兩個藝班是不可能尿到一個壺里去的嘍!”

觀眾的議論傳到李金旺耳根子里,聽大伙兒總向著郭運龍,對自己多少有些不待見,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他想要發(fā)火撒氣,卻只能忍著??墒牵屑?xì)尋思,觀眾說的又確實在理兒……

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中,表演一路走到了最精彩的壓軸階段—老君賀壽。

龍翔藝班為壓軸的老君賀壽環(huán)節(jié),精心設(shè)計了一套高難度的雙人組合表演。郭運龍讓實力最強(qiáng)的楊來鳳和俞飛二人,在樓臺上背向彩棚徒手倒立,然后張開雙腿,各自從腳底抖出一條長長的紅色條幅,兩個條幅組合成那首耳熟能詳?shù)馁R壽詩的頭兩句:“這個太婆不是人,九天仙女落凡塵。”

至于后兩句“兒子個個都是賊,偷得壽桃獻(xiàn)娘親”, 則按照宋府的安排,交由旺達(dá)藝班去展現(xiàn)了。

可是,在這最后的節(jié)骨眼兒上,卻偏偏出了意外!

楊來鳳和俞飛二人互相配合著騰挪翻飛一番之后,開始各就各位,依次一個空翻,雙手分別撐于高臺兩側(cè)。這時,只見楊來鳳雙腳一晃,抖出一條鮮紅的條幅,眾人一看,上面寫的是:“這個太婆不是人。”

觀眾看到這兒,自然能猜到接下來抖出的條幅寫的是什么了,他們倒也十分配合,一邊喝彩,一邊把還沒抖露出來的內(nèi)容大聲喊了出來:“九天仙女落凡塵!”

俞飛的火候也拿捏得很到位,待觀眾喊聲停下后,他這才不慌不忙地用腳尖輕輕一挑,抖開了第二條條幅。

可蹊蹺的是,這時人群中卻沒有像先前那樣響起熱烈的掌聲,而是爆發(fā)出一片哄笑聲!

再說“樓臺”底下,掌臺的兄弟們還沒等弄明白怎么回事,伴隨著“老太太暈倒了”、“快抬進(jìn)去”的尖叫聲,一陣咒罵聲已如爆豆般在他們頭頂炸響,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揮舞的棍棒。

混戰(zhàn)中,郭運龍后腦勺冷不丁被重重地敲了一記,他頓覺滿腦門金星飛舞,隨后就雙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這時候,倒立在高臺上的楊來鳳、俞飛意識到情況不妙,先后翻身站了起來,就勢飛躍到高臺邊的一棵香樟樹上。

他們本可以逃之夭夭,但看到班主和眾兄弟姐妹有難,怎能見死不救?于是,二人重又撲向地面,和宋府家丁展開殊死搏斗,怎奈勢單力孤,被宋府悉數(shù)拿下……

5、飛來橫禍

郭運龍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兄弟們?nèi)魂P(guān)押在饒城縣大牢里。

原本好好的事兒,怎么會弄成這樣?是不是旺達(dá)藝班又給他們下了什么絆子?兄弟們圍在郭運龍身邊焦急地詢問,郭運龍回答他們的,只是一臉木然……

看守聽到他們的叫嚷,不耐煩地嘀咕道:“都蹲大牢了,還窮叫喚個啥……”

“看守長來了!”門口有人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看守聞言,這才停止了嘀咕,把眼望向門外。

門鎖“咔嗒”一聲響,看守長走了進(jìn)來,他示意兩名手下退下,然后隔著柵欄叫了一聲:“郭班主!”見郭運龍猶疑,看守長自我介紹:“我是板橋村的阿貴呀,事隔有年,郭班主不記得了嗎?”

阿貴告訴郭運龍,她的姐姐被民兵團(tuán)的張團(tuán)長看上了,續(xù)了弦。他借了姐姐的光,受張團(tuán)長保舉,做了這饒城牢房的看守長。

見阿貴事隔多年仍對龍翔藝班心存感激,兄弟們紛紛聚攏到阿貴身邊,向他打聽,龍翔班因何得罪了宋家人,遭此不測之禍。

阿貴聽了,很是吃驚:“事到如今,你們還不知道自己闖下了什么禍?”

那幾個掌臺的兄弟答道:“我們當(dāng)時正演得起勁著呢,忽然就見一大伙人氣勢洶洶地操著家伙,向我們撲來,一陣廝打過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見大家還真蒙在鼓里,阿貴就一五一十地向他們道明了真相……

這次禍?zhǔn)戮故且蚰前胧踪R壽詩而起,那詩的第二句被人動了手腳,在“凡”字中間那一點下加了一個“蟲”字,變成了“(風(fēng))”字。“九天仙女落凡塵”被改成“九天仙女落(風(fēng))塵”。這一改,味兒就完全變了!

更要命的是,據(jù)說那老太太宋汪氏年輕時曾淪落風(fēng)塵,這本是老人家心頭的一道舊瘡疤。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身子骨本來就弱,大庭廣眾之下,遭人如此羞辱,怎么受得了?就這樣,老太太一口氣沒續(xù)上來,不久就氣絕身亡了!

怎么會這樣!是哪個缺了大德,篡改了賀壽詩?大家伙聽后,議論紛紛。

大家伙都記得,開演前,賀壽詩一直存放在庫房里,直到開演時才取出來。要說,想要篡改賀壽詩,單靠外人是不可能的,要么完全是內(nèi)鬼所為,要么就是內(nèi)外串通。總之,藝班里出了內(nèi)鬼是無疑的!

這個內(nèi)鬼到底是誰?

眾人的焦點自然集中在兩個人身上:楊來鳳和俞飛!因為除了班主,能隨便出入庫房的,就只有他們倆了。

說是楊來鳳的,理由很充分:他妒忌俞飛演技精進(jìn),大有蓋過他的風(fēng)頭之勢,又見郭班主近來越來越倚重俞飛,心里肯定很不平衡,于是伺機(jī)報復(fù)。

懷疑俞飛的,也有一定道理,自從城西王奎元那場生日演出后,李金旺曾私底下派人接觸過俞飛,許以重金,攛掇俞飛跳槽。而且,李金旺的女兒紫煙似乎對俞飛也有點意思,就在宋府的競技場上,有人還見紫煙對俞飛隔空“放電”呢……

阿貴姐弟心里都惦記著郭運龍的好,他們請張團(tuán)長出面,化解龍翔藝班眼下的困厄。

張團(tuán)長本就對龍翔藝班的名聲有所耳聞,聽了阿貴姐弟的請求后,有心要拉龍翔藝班一把,就去找宋縣長交涉。

宋縣長見張團(tuán)長來替龍翔藝班說情,雖一百個不痛快,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后向張團(tuán)長承諾,可以手下留情,不殃及無辜,但始作俑者必須嚴(yán)懲,以謝老人家在天之靈。張團(tuán)長走后,宋縣長放出狠話,三天之內(nèi),龍翔班必須交出首惡,否則,所有人一律重刑伺候!

當(dāng)阿貴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郭運龍和兄弟們之后,兄弟們見有了一線生機(jī),都喜形于色,但又很快歸于失望:始作俑者是誰?如果此人不主動站出來,還真是無法查實……

三天一過,宋縣長已給足張團(tuán)長面子,不再等待了,下令將郭運龍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押到老太太靈前……

場上燃起一炷香,行刑官高高舉起了長鞭。宋縣長高聲喝道:“待香燃盡,如篡改條幅者再不出頭,龍翔藝班男女老少將全部受刑!”

這時,有人脖子一挺,站了出來:“此事乃我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guān)!”大家循聲望去:果然是楊來鳳!

見楊來鳳出頭,眾兄弟松了一口氣:既然做了,就該有勇氣擔(dān)當(dāng),以免害得大家無辜受累……

但郭運龍聽后,卻搖了搖頭,說:“來鳳,不可能是你……你是個粗人,西瓜大的字都認(rèn)不了一籮筐,‘落凡塵’也好,‘落(風(fēng))塵’也罷,你根本就不解其意,怎么可能是你呢?”

兄弟們一聽,想想也是這么個理兒,紛紛說:“是啊,楊師兄雖技高人膽大,但要說他能通得了文墨,那老母豬都能上樹了!”

6、悲情真相

可是,不是楊來鳳,那又會是誰呢?

“師兄,你就別胡亂承認(rèn)了,那條幅是我改的!我愿獨自承擔(dān)罪責(zé),請縣長大人保龍翔班和眾兄弟平安。”大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二師兄俞飛了。

兄弟們見俞飛出頭,細(xì)想之下,覺得俞飛改詩確實更合情理一些。

俞飛閑時愛讀書練字,被譽為龍翔藝班的“秀才”,而且腦子轉(zhuǎn)得比別人快,主意也多,將“落凡塵”改成“落塵”這樣的點子,大概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來。

誰知,郭運龍又言之鑿鑿地說道:“俞飛,你的好意為師心領(lǐng)了,這個改詩的人也不可能是你!”

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是,那到底是誰呢?

“準(zhǔn)是那李金旺,使了什么鬼魅伎倆,必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有人又開始咬牙切齒地痛罵起李金旺來。

這時,宋縣長兇神般地吼道:“別再給我磨蹭了!這炷香燃盡的時候,真兇還不出頭,那你們都給我打,看他們怎么招架得?。?rdquo;

“你們都別爭了!此事既不是楊來鳳,也不是俞飛,更不可能是外人所為!實話告訴大家,是我郭某人自己做下的!”郭運龍一字一頓地說。見眾人滿臉錯愕,他向眾人道出了一段心酸的往事:

郭運龍原本并不姓郭,而是姓葉。在他小的時候,母親早亡,父親是個生意人。一次,父親到上海做生意,被一姓汪的風(fēng)塵女子迷住,隨后將女子帶回家續(xù)了弦。然而,與該女完婚不到半年,父親就得暴病去世了。不久,該女竟撇下年幼的郭運龍,卷走葉家大部分財產(chǎn),改嫁于饒城大戶宋某,當(dāng)時坊間就有傳言,該女與現(xiàn)任丈夫勾搭成奸后,趁給郭父喂藥之機(jī),在湯藥里下毒,將郭父毒死。雖然郭運龍尚小,無法查證此事真?zhèn)?,但不管怎的,郭運龍對宋汪氏的怨恨是難以消解的。

失去父親的郭運龍流落街頭,后被一姓郭的九樓藝人收留,認(rèn)為義子,改姓為郭……義父死后,郭運龍繼承衣缽,經(jīng)營著義父傳下的龍翔藝班……

現(xiàn)宋府不明就里,請龍翔班上門演出,郭運龍原本心中嫌惡宋汪氏,想要推掉這場演出,后見了宋府隨帖送來的半首賀壽詩,心里一動,想到不如趁此出一出當(dāng)年這口惡氣,揭一揭宋汪氏風(fēng)塵女子的老底,當(dāng)眾氣一氣她,就悄悄把第二句的“凡”改成了“(風(fēng))”字,沒想到汪氏年已老邁,當(dāng)場給氣死了……

郭運龍說完這一切以后,叫過楊來鳳和俞飛,對二人說道:“那天,我安排你們壓軸,其實也有考驗?zāi)銈兊囊馑?,大難臨頭,你們沒有自顧逃命,為師我甚為欣慰。此前,我對其他兄弟對你們的種種猜疑聽之任之,不予澄清,直到現(xiàn)在才說出真相,也是為了再考驗?zāi)銈円淮巍D銈儌z都不顧惜自己安危,勇于擔(dān)當(dāng),為師我可以把龍翔藝班,還有云霞托付給你們了!”最后,郭運龍向大家深深一揖:“各位,郭某讓你們遭罪了!”

郭運龍說完,決絕地轉(zhuǎn)過身,凜然走向行刑官高舉的長鞭……

后來,郭運龍被定了重罪,關(guān)押在深牢大獄。迫于張團(tuán)長和饒城民眾的壓力,宋縣長兌現(xiàn)了此前的承諾,將在押的龍翔藝班一干人等盡數(shù)開釋。

令人遺憾的是,遭受苦刑后的郭運龍身體每況愈下,沒過多久,就死在獄中。楊來鳳、俞飛等人悲痛萬分,他們索回郭運龍遺體,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阿貴姐弟和饒城許多百姓,感于郭運龍的仁義恩情,紛紛自發(fā)前來為郭運龍送行。

令楊來鳳、俞飛和云霞大為驚訝的是,李金旺帶著女兒紫煙等人也來了。

李金旺一行人來到郭運龍靈前,鄭重地行了祭拜之禮,并對云霞好言撫慰一番之后,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他希望自己的旺達(dá)班能和龍翔班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手、合為一家,從而使在饒城流傳久遠(yuǎn)的九樓藝術(shù),更好地發(fā)揚光大!

見楊來鳳、俞飛等人心有疑慮,李金旺動情地向他們解釋:原來,之前他對郭班主和龍翔藝班確實存有偏見,但經(jīng)歷了這么多曲折之后,他不僅對龍翔藝班的演技?xì)J佩有加,更為郭班主和眾位兄弟姐妹的仁義所折服,而旺達(dá)藝班所缺少的,正是這種大仁大義!

李金旺還表示,兩家合并后,他不再擔(dān)任這個班主,而是由龍翔藝班推舉一位兄弟出任新班主……

龍翔藝班的兄弟們感于李金旺發(fā)自肺腑的真誠,不再猶疑,自此,兩個藝班合二為一。眾人推舉二師兄俞飛出任新班主,將新的藝班定名為“龍旺仁義班”,并將“承續(xù)仁義忠信,弘揚九樓藝術(shù)”立為“龍旺仁義班”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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