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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纏繞

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汝河鎮(zhèn)營盤村煤礦發(fā)生了一起透水事故。由于長期違規(guī)作業(yè),當天下午3時許,3#礦井頂部忽然多處發(fā)生滲漏,井下作業(yè)人員共有七名,三人離井口較近,得以逃生,另外四人被困井下。水注湍急,礦內通道曲折復雜,礦上又缺乏專用急救設備,被困工友具被溺斃。

尸體數(shù)天后才被打撈上來。時值寒冬,肉身不腐,死者面孔鮮活如生。據(jù)一名現(xiàn)場營救人員說,尸體被移到地面后,都用被單包裹,其中一具忽然折起上身,口目皆張,環(huán)顧四周,然后向人問:我終于出來了嗎?在場人員不免都魂飛魄散。接著那尸體重又躺下,親手將尸布蒙到頭上,此后就一動不動了。——當然,這是傳言,信者不多。

死者固然不幸,而留給生者的,卻也是無盡的悲痛。——營盤村有一戶人家,戶主名叫李援軍,五十多歲。大兒子李德結婚還不到一年,二兒子李恩剛滿十八歲,父子三人都在煤礦上出苦力。31號那天,原本輪到李援軍歇班,一位工友臨時有事,來找他頂班。一來礙于情面,二來想多賺點錢,于是李援軍不顧疲勞,吃罷飯,換上了工服,重又回到了礦上。不料下午便遇上了那次透水事故。他的兩個兒子當時也在三#井下作業(yè),一家三口處于同一個礦井,本來就是大忌,不過天可憐見,所幸李家在這次礦難中并沒有絕了戶頭。

李援軍的老伴喬大媽是個瞎子。出事那天傍晚,喬大媽摸索著做了晚飯,在灶房桌上擺好了四副碗筷,從傍晚等到深夜,飯菜從熱到?jīng)觯敝两Y了冰,依舊沒能等到他們回來。當晚喬大媽無法安寢,就趴在灶臺上,半睡半醒,幾次都在睡夢中聽到了外面的敲門聲。

迄今為止,礦難已經(jīng)過去了若干時日。小兒子李恩也是那次礦難的親歷者之一。那場惡夢始終伴隨著這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他時常會在夢中回到那個透水的礦井中,就象當時發(fā)生事故時的情景一樣,兄長李德拖著他,父親已經(jīng)不知去向,礦道內水深及胸,兄弟倆拼命向前走,四周漆黑如同地獄,道路漫長近乎無限,似乎永遠也看不到井口的光亮……有時候這個噩夢會持續(xù)整整一個晚上,讓李恩驚悸得幾乎窒息。

如今兄長李德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了。也許是出于孝心,他一直向母親隱瞞著那次礦難事故。每當喬大媽問起父親的下落,李德就會撒謊說:他出了遠門,可能到今年年底才會回來!母親是個瞎子,平常足不出戶,消息不靈便,自然容易欺騙。只是她當了真,有時會對著二兒子抱怨丈夫:這死老頭子,一聲招呼都不打,撂下家就出門了,一家人還指靠著他呢;當真死在外面才好!李恩聽了這話,不由得淚流滿面。私下里對哥哥說:不如向媽媽交待了吧,你想要瞞她到什么時候?

不料李德聽了這話,卻怒目相向,警告他說:能瞞一時,就瞞一時;你若在年底之前告訴她,仔細我揭了你的皮!李恩自小敬畏哥哥,見他發(fā)怒,自然大氣不敢出。

李德的妻子名叫趙茹,是鄰村趙莊人士。這趙茹是個貪祜女子,自從娶她進門,李家猶如請了一尊煞神,就她一個人,就鬧得合家不得安生。喬大媽是個瞎子,而當時李恩年幼,還不到下煤窯賣苦力的年齡,在那趙茹眼里,這二人自然是累贅,時間一長,不免嫌棄起來,為此經(jīng)常鬧得四鄰皆驚。有時候丈夫李德被逼急了,會向妻子哀訴:你要我怎么辦?不成我把弟弟買了、把娘親殺了吧?

半年前這婆娘又生變故,非要鬧著分家。誰知在這問題上,李德頗能拿得定主意,告訴妻子:一家人團團圓圓才是正理,父母兄弟不能分開。趙茹以離婚相逼,李德依然不為所動。誰著這婆娘如此可惡,為此竟離家出走,臨走時還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

喬大媽雖然雙目失明,但是心思慎密,一直認為兒媳的出走另有蹊蹺,曾對小兒子李恩說:提防著你兄嫂二人,說不定咱們娘兒三個,都被這夫妻給騙了!果然,這件事發(fā)生不久,就有鄰居傳言:趙茹在汝河鎮(zhèn)上以丈夫的名義買了一處宅基地,正準備動工建房。當初趙茹帶走的現(xiàn)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老兩口辛辛苦苦攢下、打算將來給李恩結婚用的。

要說這營盤村確實不是人住的地兒,村子以南兩公里處有一條南汝河,兩岸遍布著幾十家作坊式的焦炭廠,井口粗的煙囪日夜不息地冒著濃煙,造成了營盤村一帶獨特的自然氣候:天陰下雪,空中紛紛攘攘的不是白色雪花,而是灰褐色的絮狀物;到了晴天,來來往往的運煤車卷起的灰塵直上云霄,遮天蔽日。一年四季這里都陰霾重重。近年來,四分之三的居民都遷居到了別處,村里雖然房屋儼然,卻聽不見雞鳴犬吠,一到夜里,更是一片死寂,猶如到了陰間。

山村的夜晚非常寂靜,李家宅院左右都沒有鄰居,宅后是一片樹林。天氣一天比一天陰得重,可是就是不下雪??諝庖卜路鹜耍郧袄疃鬟€能聽得到外面樹林里的風聲,以及貓頭鷹古怪的啼叫,現(xiàn)在即使屏氣凝神,也搜索不到任何聲音。

李恩住在西偏房,對面是兄長李德和嫂嫂的居室。自從礦難事故之后,李德仿佛換了一個人,性格暴戾而狂躁,行為舉止也顯得古怪而可疑。他經(jīng)常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屋門反鎖,窗戶也堵得嚴嚴實實,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室內的情景。更奇怪的是,李恩經(jīng)??梢月牭礁绺缭诶锩姘l(fā)出嗚嗚嗚沙啞的哭聲,細聽起來又不象是他的聲音。李恩知道,哥哥從小性格堅毅,遇到再大的委屈,也從不掉一滴眼淚。所以這哭聲在李恩聽來,不僅怪異,甚至都有點可怕。

近來李德經(jīng)常在晚上出門,出門之前總要把李恩叫出來,指著自己已經(jīng)上了鎖的房門,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警告他:“你和媽媽都不要進入那個房間,誰要是不聽話闖了進去,回來我就揭了你的皮!”

喬大媽是個瞎子,但是感覺敏銳,對自己大兒子的古怪舉止早就有所覺察。這天晚上,李德剛出門,喬大媽就把李恩叫了去,長吁短嘆地囑咐他說:“你哥哥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咱們,你得提防著他。你老爹一聲不響就出了門,剩下咱們娘兒倆,一個瞎子,一個憨頭憨腦,再遇上你嫂嫂是個貪心的女人,逢事若有利害,我看這夫妻倆把咱們買了,咱們都還蒙在鼓里!——今晚你悄悄跟著你哥哥,看他是不是去找你嫂嫂去了,若有機會,躲在暗處聽聽他們的言談!”

李恩依言追了出去,發(fā)現(xiàn)哥哥果然是向鄰村趙莊走去。道路崎嶇,李德卻低著頭,一路疾行,好像有什么急事。

李恩雖然不如哥哥精明,但也并非是個糊涂蛋,他的腦子里早就有這樣一個疑問:既然父親李援軍遇上了礦難事故,按照政策,礦上一定會給家屬一筆賠償金;但是迄今為止,李恩不但沒見過這筆錢,甚至都沒聽哥哥提起過。

李德來到趙莊妻子家,沒有敲門,徑直進入院子。李恩繞道房后,偷聽里面的動靜。不久,他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接著是嫂嫂的聲音:“你別走,你留下來;孩子剛剛出生,你得照看著我們娘兒倆!”

顯然這些話是對李德說的。李恩沒有聽見哥哥吱聲,那間屋里也沒有亮燈。嬰兒的啼哭聲漸漸弱了下來,不久,周圍恢復了寂靜。

李恩滿腹疑惑:“難道嫂嫂生了個小孩,這件事哥哥為什么不讓家里人知道呢?”——李恩剛回到家,李德便也回來了。他向哥哥問起嬰兒的事情,這次李德沒有隱瞞,告訴他:“那孩子生出來才三天,是個男嬰,挺健康。之所以一直瞞著你和媽媽,是因為家里剛剛出了禍事,怕這種晦氣沖撞了嬰兒!”

李恩又問起賠償金的事情,這下李德果然變了臉色,陰沉地說:“這個你別操心,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李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又問:“總共有多少錢,我和媽媽能不能分到一點?”

李德忽然死命地盯著弟弟,搖頭冷笑起來,表情十分古怪,他說:“告訴你吧,總共有好幾十萬哩,可惜你們一毛錢都分不到!——你聽好了,再給我提起這件事情,我一定揭了你的皮!”

李恩是個軟弱的人,聽了兄長的訓斥,哭哭啼啼起來,“爸爸剛死不久,你就這樣對待我們,難怪媽媽說——”

“別聽媽媽的話,”李德暴怒起來,語氣更為嚴厲,“從此后也別在我面前提起父親,既然見不到他了,就永遠把他忘了吧!——有時候我真想拋下你們,一走了之,我真是受夠了你們母子兩人!”說完,李德回到自己房間。不久后,李恩又一次聽到了從里面?zhèn)鞒龅钠婀值目奁暋?/p>

李恩剛要睡下,喬大媽進了他的房間,未言先哭,卻又怕被李德聽見,不敢大聲。李恩連忙安慰,喬大媽問他:“孩子你老實告訴我:你老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李恩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事實說給她聽。接下來喬大媽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孩子啊,是不是你們兄弟倆合伙把你老爹給害了,別瞞著我這個瞎眼老婆子了好不好?”

李恩吃了一驚,問道:“你怎么這么說?”

喬大媽忽然渾身哆嗦,“剛才你們一先一后出了門,我用鑰匙打開了你哥哥的房門,你知道我在里面摸到了什么?”

母親雙眼深陷,表情恐懼,連李恩也禁不住害怕起來,“你摸到了什么?”

“一口棺材,”喬大媽回答,“你哥哥房里一直藏著一口棺材,難怪他一直鎖著門,不讓我們娘兒倆進去!——孩子,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棺材里面,是不是放著你老爹的尸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李恩這樣回答,語氣驚訝而恐懼。

“你現(xiàn)在就去你哥哥房里,問問他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喬大媽說。

李恩猶豫著,忽然又聽到哥哥屋里傳來的哭泣聲,嘶啞而悲涼。

“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喬大媽握住兒子的手,“那是你老爹的聲音,他在哭,他在你哥哥房間里,他在那口棺材里,咱們得救救他!”

李恩忽然有所醒悟,父親和哥哥的聲音很相像,所以李恩一直以來都很自然地以為,那聲音是哥哥發(fā)出的,現(xiàn)在聽母親這么一說,李恩只覺得脊背發(fā)涼。

李恩并沒有去找哥哥問個究竟,腦子里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疑問:如果那確實是父親的棺槨,為什么哥哥要把他留在房間,而不去掩埋掉呢?

次日天未亮,李恩已經(jīng)起了床。隱約聽到外面有人說話,趴到窗口一看,發(fā)現(xiàn)院里來了兩個人,徑直敲開了對面李德的房門。李恩來到院里,聽三人在屋里低聲交談。那兩人的聲音很耳熟,但是李恩一時想不起他們是誰。

哥哥李德說:“都這么久了,礦上的賠償金究竟到位了沒有?——你們兩個經(jīng)常出去轉悠,應該聽到一點消息吧?”

一人回答:“虧你還惦記著這些,怎么,你現(xiàn)在缺錢花嗎?”說完,莫名奇妙地大笑起來。

李德沒有回答,另一人問:“聽說你老婆給你生了個孩子?”

李德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喜悅,“嗯,還是個帶把兒的;所以不能虧待了他們娘兒倆!”

先前一人又諷刺道:“你老婆兒子不知道上輩子積的什么德,那些賠償金,足夠在鎮(zhèn)上蓋一處大宅院了!”

“你說得這是什么屁話,你也忒沒心沒肺了吧?”李德顯然被激怒了,“那些錢都是拿命換來的!我倒是要問問:你沒有老婆兒子,你爹媽上輩子積的什么德?”

“算了算了,那些事都不需要我們操心!”另一人連忙解勸,“對了,李德,先前咱們商量好了要出門,怎么樣,準備好了嗎?”

李德半晌不語,不久嘆了一聲,說道:“我媽媽和我弟弟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尤其是我母親,她一切都還蒙在鼓里,整天還念叨著:你老爹什么時候回來???——我都不知道怎么來應付她!”

一個出主意說:“干脆帶她到你屋里來,打開棺材讓她看看,她不就死心了?”

李德啞然失笑:“她是個瞎子,能看見什么?再說我也不忍讓她傷心!”

又聊了一會兒,兩人便告辭而去。外面李恩先行回到自己屋里,透過窗口,看見了那兩人的面孔,認出他們也是營盤村煤礦上的礦工。只不過李恩在礦上工作不久,并不記得他們的名字。

李恩發(fā)現(xiàn),今天母親的舉止有點反常,她時不時會側起頭,仿佛聽到了什么動靜,然后雙手摸索,急急忙忙來到院門后面,隔著門縫,向外面問:“誰,誰在哪兒?”如此反復了好幾次,李恩詫異起來,問她:“媽媽,你究竟聽到了什么?”

喬大媽亦是滿臉驚詫,回答說:“有人在大門口吹口琴,你難道聽不見嗎?——真是奇怪,等我走近,那聲音又沒有了!”

“什么,你聽到了口琴聲?”這時,李恩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頓時不安起來。來不及仔細琢磨,又聽見母親說:“唉,孩子,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你老爹托夢給我了,他說他今天晚上就會回來!——這事兒太不吉利,若是你老爹沒有死,怎么能托夢給我?”說完,啜泣著回到了上房。

李恩屋里有一本書,據(jù)說是一本古典名著,李恩只上過兩年小學,幾乎是個文盲,這本書當然不是他的。書的主人是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李恩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曉得別人都叫他“三兒”。這個“三兒”也是礦上的礦工,參加工作還不足半個月。三兒家在外地,離煤礦很遠。通過熟人介紹,三兒經(jīng)常在李家借宿,晚上和李恩住在一個房間。李恩朋友不多,一來二去兩人便混熟了。

這個三兒二十出頭,李恩曾經(jīng)問過他:“你是高中畢業(yè),滿可以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干嗎來煤礦上出苦力?”三兒這樣回答:“我快要結婚了,想多賺點錢,下煤窯挺好!”

李恩屋里的書便是三兒留下的,里面還夾著一張他的未婚妻的相片。

之所以李恩現(xiàn)在忽然想起他來,是因為這個高中畢業(yè)生喜歡吹口琴。即使下礦井,他也把口琴別在腰里,工作間歇,他就會拿出來吹。他說這樣能緩解疲勞,而在李恩聽來,那琴聲的確很悠揚。——李恩清清楚楚地記得:12月31日那天下午,那個三兒也是在3#礦井作業(yè)。

想到這里,李恩心里一陣悸動,雖然他有一種不祥之感,但卻不愿做這方面的猜測。

李恩從屋里找到那本書,剛要出門,卻被哥哥攔住了。“你要干嗎去?”李德看著他,充滿警惕。

李恩回答:“我要把這本書還給三兒!”

“是不是那個娘娘腔高中生?”哥哥的語氣充滿諷刺,“你還是省省吧,我估計你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李恩急忙問:“他怎么了,難道——”

李德沒有回答,這樣向他說:“我要出去一會兒,你在家里呆著,沒事兒不要出去,照看好媽媽!”

一直到傍晚,兄長李德還沒有回來。母親屢次囑咐李恩:不要那么早上床,你老爹今晚就要回來了,留著點神!——看著母親高興的勁頭,李恩幾次想把真相告訴她,但都不忍。

依照母親的吩咐,大門一直開著。到了晚上,從李恩這邊看來,門口明明沒有人,母親卻迎了上去,仿佛聽到了什么聲音,口口聲聲說道:“老頭子,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連家也不回?——快進來,你們快進來;外面冷得夠嗆吧?——真真凍死你個老頭子,才叫人開心呢!”

一番話渾如這對老夫妻平時的交談。喬大媽顯得激動而又傷感,向李恩這邊喊:“兒啊,快出來,你老爹回來了!”

李恩睜大雙眼,院里除了母親,并無他人。他出來扶著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什么都沒有看到,爹爹沒有回來,回屋吧,媽媽,別胡思亂想了!”

“我聽到了,我聽到你老爹在說話!”喬大媽這樣說,接著又指指上房,說:“他們一行人去屋里了!”

李恩料定這是由于母親對父親憂思過度,從而產(chǎn)生的幻覺,心中傷感不已。事已至此,他決定不再隱瞞,于是告訴她:“媽,你聽了別傷心:爹爹不會再回來了,幾天前礦上出了事故,他已經(jīng)死了!”

不料喬大媽聽了這話壓根不信,啐了他一口,罵道:“屁話,好端端的你干嗎詛咒你老爹?——不成你也瞎了嗎?你老爹現(xiàn)在正在上房,聽見了嗎,他還在咳嗽哩!”說完,她顫危危向那房里走去。

任憑母親說的煞有其事,李恩認定這是在胡言亂語,看來只好等哥哥回來,兩人再想辦法勸服母親。

不一會兒,又聽見母親在屋里喊:“兒呀,快進來,你老爹要見你!”

上房共有三間,左邊一間是父母的臥室。喬大媽搬了個木凳,坐在床前,口中喃喃不休,仿佛在和空氣對話。

李恩來到門口,母親向他說:“原來這些日子你父親生病住了院,現(xiàn)在被人送回來了!——這里還有兩個人,他們卻不吱聲!”

李恩猜想母親已經(jīng)精神恍惚,于是不再勸阻她,問道:“爹爹果然在這個房間里嗎?”

母親失笑道:“你真的也瞎了嗎?——他就躺在床上!”

李恩也搬了個凳子,同母親并排坐著。這時,喬大媽又開始和空氣對話。李恩感傷不已,心想:別是母親對父親思念過度,變成瘋子了?

忽然喬大媽又這樣說:“哦,我知道了,是你發(fā)朝伯伯把你老爹送回來的!那個三兒也在這里,你和他是要好的朋友,怎么你連個招呼也不打?”

聽到這里,李恩倒是有幾分疑惑:當初礦井發(fā)生事故的時候,班長孫發(fā)朝和三兒也在井下作業(yè),而母親對此事一無所知,莫非她真地感受到了遇難者的靈魂?

這時屋里又闖進一個人,原來是大哥李德回來了。喬大媽聽見李德的聲音便說:“你爹爹回來了,怎么也不問候一聲?”

顯而易見,李德被這話嚇了一跳,問母親說:“你看到爹爹了?”

喬大媽笑道:“真是傻孩子,我用什么看呀?”

李德的表現(xiàn)迥然不同,他那么驚恐地環(huán)顧著四周,表情充滿不安,當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母親接著說:“孩子們,你們倒是應一聲啊,你們老爹在叫你們呢!”

李德渾身戰(zhàn)栗,愣了一會兒,忽然歇斯底里起來,他拉起母親,使勁往屋外拽,一邊還怒吼:“爹爹不會回來了,我是不會讓他進這個家門的!——我們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回頭向弟弟喝斥:“跟著我來!”

上房有個地下室,李德把他們帶了進去,向李恩說:“看著媽媽,別讓她出去,否則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后果!——記住我的話,不然我回來揭了你的皮!”

李德離去了,喬大媽在地下室里哭天搶地:“真是不孝子啊,活該遭天打雷劈!”李恩勸解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李恩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嚳谇俾暎{十分耳熟。李恩萬般疑惑,回頭看見母親也在側耳傾聽,于是問道:“你也聽到了?”

母親點點頭,反問道:“是不是三兒?”

李恩沒有回答,留下母親,自己一個人出了地下室,來到院里。

那聲音仿佛就在身邊纏繞,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時而在身前,時而在腦后。李恩四處張望,那聲音落定在西側他的房間里。屋里亮著燈,門也開著,李恩一時記不起自己離開時是不是忘了關燈關門。他進了房間,口琴聲戛然而止,屋內一把椅子在晃動,仿佛有人剛從椅子上站起來。接下來一陣涼風從他腦后掠過,急忙回頭,“吱”的一聲,門緩緩關上了。

這時,他又看到桌上有本書,書是三兒留下的,里面還夾著一張他未婚妻的相片。李恩翻開那本書,發(fā)現(xiàn)相片不見了,接下來又赫然看見,書的封皮上多出了幾個用鋼筆寫下的字。雖然李恩學歷不高,但那幾個字還是認識的,上面寫著:愿你得到安息,我的兄弟!

李恩懷著滿腹的疑惑來到屋外,院子里依舊冰冷而死寂。對面里的房間里亮著燈,門沒有合嚴,從門縫里依稀可以看見里面放著一口棺材。李恩輕聲叫門:“哥,哥,你在不在里面?”很久無人應聲,李恩壯壯膽子,推門進去了。

屋內的情景讓他詫異而驚悸:開始以為只有一口棺材,如今進入他眼簾的,竟是整齊排列的三口棺材。三口棺材皆用薄木板拼合,做工相當粗糙,表面沒有涂漆,棺蓋也沒有楔釘,像是事出倉促,臨時拼湊的。

李恩隱隱約約想到:若母親所言不錯,那么今夜在這院里,共徘徊著三個幽靈,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三兒,另一個是父親的工友孫發(fā)朝。難道說,這三人的尸體一直都在這里放著嗎?

這三人皆為李恩所熟識,無論此生彼世,李恩都不應懼怕他們。此時,李恩決定打開棺材,看個究竟。

棺蓋緩緩移動,死者真容映入眼簾。正是極寒季節(jié),雖然尸體存放已久,已經(jīng)起了尸斑,但是臉部輪廓依舊清晰可辨。——這尸體不是別人,正是兄長李德。霎那間李恩驚悸得幾乎昏厥。

打開另一口棺材,里面是一具女尸,頭發(fā)花白,眼眶深陷,是母親喬大媽。

從地底傳來的死亡的冰冷經(jīng)由雙腳滲透到頭頂,醒來的現(xiàn)實原來竟是重新陷入永恒絕望的噩夢。——李恩張大嘴巴,如同雕像,殘存的記憶在此時自行顯現(xiàn):礦道內水深及胸,兄弟倆拼命向前走,四周漆黑如同地獄,道路漫長近乎無限,不久兩人在絕望中窒息;而就在這死亡的一刻,白晝的光亮卻在弟弟的意念中閃現(xiàn)……

李恩打開第三口棺材,里面那張面孔他再熟悉不過了,他沒有難過,所有人世間的感覺在這一刻已經(jīng)離他而遠去,他甚至對棺材里的自己,綻放出了冰冷而殘酷的微笑。

兄長李德進來了,四目相對,表情由驚訝轉為釋然。接著,房間里傳出了幽靈的竊竊私語。

李恩:“這么說,我們都已經(jīng)死去了,我們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

李德:“是啊,一直以來,你和媽媽都渾渾噩噩,不能面對這個事實,我也只好盡量向你們隱瞞!——我們現(xiàn)在在‘彼間世’,傳說中幽靈所處的世界。

李恩:“這么說,爹爹并沒有在礦難中死去?”

李德:“是啊,他這幾天一直在醫(yī)院里,今天晚上他才回來;我想他一定病得很重,要不然媽媽不會能聽得到他說話!——陰陽相隔,我們看不見活著的人,同樣,他們也看不見“彼間世”的幽靈!”

李恩:“對了,今天早上來你房間的那兩個人,他們難道——”

李德:“沒錯,那次礦難中一共死了四個人,他們是另外兩個遇難的工友!”

李恩:“慢著慢著,事情有點不對勁!——媽媽雖然是個瞎子,但一直身體硬朗,無端端的她怎么突然也——”

李德:“礦難那天晚上,媽媽做好了飯,在灶房里等我們回家,不久趴在灶臺上睡著了。外面很冷,門窗關得密不透風,爐子里還生著火,煤氣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她就這樣趴在灶臺上,永遠睡去了……”

這時,屋外傳來喬大媽夢醒一般的尖叫聲:“兒啊,快出來,快出來見見你們老爹!”

父親李援軍的幽靈在黑暗中凝聚成形,兄弟倆已經(jīng)看到他了。李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看到了嗎,哥?——難道爹爹也已經(jīng)——”

李德慘笑著,冰冷而絕望,“是啊,他也死了,哈哈哈,一家人都死絕了!——老天爺,告訴我,我們一家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呀!”

其實,在此間世里什么都看不到,宅院里有三具已經(jīng)死去很久的尸體,和一具剛剛死去的尸體,它們都相當安靜地躺在自己所屬的那塊地兒上,一直都相當安靜。

又或者,此間世里一直都不安靜,時時刻刻活躍著冤魂的身影,傳輸著冤魂的聲音,只是由于這個世界太冰冷,凍結了那些聲音,這個世界太暗淡,掩蓋了那些影像,因此我們才目無所見、耳無所聞……

收尾:此間世

那次礦難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禮拜,事故中李援軍僅僅受了輕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但他依舊躺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僅僅那一天,李援軍就失去了所有親人,不知是他不愿接受,還是他的精神已經(jīng)崩潰,從而無法洞悉世事,一天到晚他都念叨著:“老婆子不能來照料我也就罷了,我那倆兒子也忒不孝了吧?——料著我回去收拾他們!”

不知道是生來如此,還是經(jīng)歷了生活的磨練,將近六十歲的李援軍依舊是皮糙肉厚,筋骨強健。這樣的秉賦,如不能一輩子做苦力,實在是虧了“物盡其用”的那句老話。——按說此等類人勞役一生,命如螻蟻,生則于世無補,死則于世無損,可與牲口等類齊觀,區(qū)區(qū)性命,既輕且賤。所以有人有感于礦難頻仍,死傷過多,實在是自尋煩惱。

那次礦難事故中一共有三個人得以逃生,一個是李援軍,一個是班長孫發(fā)朝,另一個是葛多。葛多是孫發(fā)朝的外甥,他在家排行老三,舅舅從小管他叫“三兒”,煤礦上就他一個高中生,這個綽號在工友中叫得頗響,反而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字。

葛多認識李恩。李恩遇難之前,葛多一直在他家里留宿。晚上兩人同睡一張床,長夜無聊,李恩經(jīng)常要求葛多給他講故事。葛多手頭上正好有一本《聊齋》,便逐個給他講那上面的故事。李恩畢竟年少,聽多了鬼怪狐妖,不免疑惑起來,于是問葛多:“里面的故事是真的假的?”

葛多說:“當然是假的。”李恩追問:“既然是假的,作者干嗎還要寫這些東西?”

葛多認為這話問得頗有水平,于是就像面對老師的提問,誠惶誠恐地回答:“作者創(chuàng)作這些東西,只不過是用來寓意現(xiàn)實!”

李恩聽得似懂非懂,于是更加佩服他了,心想:不愧這家伙是個高中生,果然肚子里墨水挺多、知識不淺哩!

那本《聊齋》書里夾著葛多未婚妻的一張照片,李恩看過,做出如下評價:“為了她下煤窯、出苦力,值!”

另外葛多還會吹口琴,所以李恩對他還有另外一句話的評價:這人太有才了!

李恩死后,葛多就再也沒有去過他家。他只是聽說,那天李恩的母親也因煤氣中毒死了,靠鄰居相助,從鎮(zhèn)上運了三口薄棺材,盛了三人的尸體,停放在李家宅院東偏房里。葛多還聽說:當初李恩被人從井里撈出來之后,曾經(jīng)發(fā)生了“詐尸”現(xiàn)象。

李援軍和舅舅孫發(fā)朝是多年的知交,李援軍一直住在醫(yī)院,身邊無人照料,孫發(fā)朝和葛多便經(jīng)常去看望他。自從李援軍得知妻兒的死訊后,一直恍恍惚惚,先前壯如山魈的身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真正是面如死灰,形如枯槁。——就連醫(yī)生也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他的身體已經(jīng)無傷無病,其他器官都運作正常,唯有大腦卻出現(xiàn)異常,顯出垂死跡象。

這天下午,李援軍在病床上時昏時醒,心跳減緩,四肢僵硬,儼然有下世的跡象。此時葛多和孫發(fā)朝也在病房里。

傍晚,李援軍忽然折起上身,回光返照一般,眼中透出一絲光彩,他說:“今天我可要回家去了,老婆在家里催得緊,兩個兒子也讓人放心不下,這邊也沒什么可牽掛了,不如我還是盡早回去吧!”

話音剛落,掙扎著就要起床;葛多和孫發(fā)朝兩人按都按不住,驚動了整個病房。李援軍一向性倔如驢,孫發(fā)朝知道無法勸阻他,于是讓葛多去外面借了個三輪車,載上病人,一同去往營盤村李援軍家。

抵達時已經(jīng)天黑。李家的院門敞開著,剛進入院內,就聽見李援軍又說起了胡話:“剛回來就聽見你嘮叨,——你倒是別埋怨了,我一直都在醫(yī)院里,你們也不去看我!——發(fā)朝和三兒也來了。屋里生爐子了嗎?今兒怎么這么冷?”

李援軍說話時雙眼微睜,一直看著前方,目似有所睹,耳似有所聞。

葛多疑惑起來,問道:“大伯你在和誰說話?”

李援軍說:“你喬大媽就在那邊,你看不見她嗎?——她說話你們也聽不到嗎?”

葛多還要問,卻被舅舅制止了,“別聽他胡說,他的腦子已經(jīng)壞掉了!”

正屋左側是李援軍夫婦的臥室,床上被褥齊全。兩人將他抬到床上,蓋上被子。屋里有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本來就光線不足,這時候忽然又停電了,找不到其他照明設備,大家只好在黑暗中呆著。半晌誰都沒有說話,三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清晰在耳。忽然之間,李援軍打破了寂靜,顯然交談的對象并不是他們兩人。

“孩子們呢,我回來了這么久,怎么看不見他們?”

聽了這話,葛多不由又問:“你真的看見喬大媽了嗎?”

李援軍并沒有回答,卻這樣說道:“三兒也來了,你去吧李恩叫來!——總不能朋友來了,他連個招呼都不打?”

提到李恩,葛多不由傷感起來。此后李援軍又是一番夢囈般的自言自語。葛多和舅舅沒有再搭腔。

不一刻忽然又來電了,葛多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常狀況,不知什么時候屋子里多出了兩個小木凳,整齊地擺在床前不遠處。此時葛多已經(jīng)記不清著木凳究竟原本就是在這里,還是停電時有人把它們搬了進來。他向舅舅使了個眼色,用手指著那凳子。孫發(fā)朝見了,也是一臉詫異,但是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一會兒,葛多便起身離開了正屋。他來到西側李恩的房間,拉了電燈開關。屋內的情景他再熟悉不過了,現(xiàn)在依舊保持著礦難前的原樣。床上有兩條被子,他和李恩每人一條,如果天氣太冷,他倆就會把被子合并,同鉆一個被窩。床內側有一本書,就是那本線裝的《聊齋》,里面夾著葛多未婚妻的一張相片,他把相片取出來,揣進懷里。

李恩一家三口的尸體都在對面東屋里停放著,葛多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著窗外。“朋友一場,既然李恩那么喜歡聽這上面的故事,索性就把這本書留給他吧!”葛多這樣想。于是他用鋼筆在書的封面上寫道:“愿你得到安息,我的兄弟!”

過了許久,葛多依舊表情癡呆地坐著,身體不由自主地晃動。他有一種習慣,每當干活太累,或者心情太壓抑的時候,他就會吹一會兒口琴,以此來排解??谇偾『镁蛶г谏磉?,就這樣,口琴聲響了起來。

——每個音符都十分沉重,象鉛錠一般層層積壓在胸口,讓人艱于呼吸視聽……

就在那天晚上,李援軍老漢也去世了。人們都說,李老漢是死于悲傷過度,但是葛多并不這么認為,因為李恩后來曾托夢給他。

李恩說,他們全家已經(jīng)團聚了,如今過得挺好!——

于是,葛多忽然想起了一個西方童話里常用的收場詞:從此后,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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