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歷十六年。云南東部的一位知縣馬進東到廚房去檢查廚子準備的料,等會兒,知府大人就要來他這小小的縣巡視了。知府最喜歡吃他廚子做的蒜苗燒米涼粉,他特地來檢查,看廚子把涼粉預備好了沒有。廚子指指菜案上的幾大塊說:“老爺,我準備好了,而且還備有多的。”
馬進東點頭表示滿意。突然,他在涼粉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頓時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讓他十分震驚。馬進東有十多年的秀才生涯,考試二十多年,才中進士。像他這樣的人,全是苦學出來的讀書人,在某方面有真功夫。馬進東在詩詞書畫中,特別擅長書法,在讀書人中有“書法癡鬼”的雅號。涼粉上吸引馬進東注意力的,正是一些字。
這些字所以讓他震驚,是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字體。馬進東當時就讓廚子留下兩塊有字的涼粉不讓烹調(diào),然后急忙在外邊去迎接已經(jīng)到了大廳的知府大人了。
第二天送走知府,馬進東急忙去研究涼粉上的奇怪字體,除了震驚外,他還百思不解。他問廚子:“這涼粉在哪買的?”
廚子說:“菜市場陳涼粉那里。”
馬進東隨廚子來到菜市場,問陳涼粉:“這涼粉上的字是從哪里來的?”
陳涼粉說,他也不知道。他的涼粉是在每天來城里批發(fā)涼粉的唐涼粉那里買的,只有老唐才知道這些字的來路。
馬進東內(nèi)心著急,就給了陳涼粉幾個錢,讓他帶路去見老唐。原來唐涼粉在十五里外的一個村莊里,晚上做,雞叫三道的時候,推著涼粉進城批發(fā)。在李子村,馬進東終于見著了老唐。他問那些涼粉上的怪字哪來的?老唐告訴他:“一塊黑石板上的。”
馬進東問:“黑石板在哪?”
唐涼粉把他帶到了制作涼粉的作坊,指著說:“看,這上面不是有字嗎?”馬進東一看就明白了。原來他制作涼粉時,把做好的涼粉放在石板上,那石板上有幾十個陰刻的字,涼粉陷進去,上面就有字了。
馬進東內(nèi)心不停地狂跳。他知道,這黑石板,并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云南一種極少見的粗礪玉石,也是一種少見的遠古老玉。鄉(xiāng)村人認不著,以為是石頭。馬進東內(nèi)心狂跳的不是石板原來是塊粗玉,而是石板上的怪字。他問唐涼粉:“這石板從哪里來?”唐涼粉說:“村上的人種田,從地里挖出這塊石板。因為上面有字,做不成豬槽之類的,就丟在村邊路上。我撿了回來,看石板結(jié)實,就放在這里墊涼粉用。”“有多少年了?”“十幾年了。”
馬進東心痛得差點吐血,穩(wěn)穩(wěn)神,平靜地對他說:“本官喜歡字碑,這上面的字,本官十分喜歡,想買了回去,不知道你同意否?”唐涼粉一聽知縣喜歡這石板,哪里要賣,硬要送給他。知縣堅決不白要,以百塊涼粉的價錢,買走了這石板。
馬進東將這石板抬回家里,用清水清洗干凈,然后放在書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上,當成他最大的寶貝。他每天在衙門辦完公事,哪里也不去,一頭扎進書房,研究這石板上的字。這字對他的震撼,是無比的。
石板上的字體十分怪異。
在大明萬歷年間的時候,中國的書法,經(jīng)歷了近兩千年,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成熟的水平。那時的書法,不外乎篆、隸、正、草、行五種。此外有甲骨文體、金文、魏碑等,西夏文字也不外乎是已知各類書法的變種。但是,他現(xiàn)在面對的怪異字體,卻是上述各體從沒有包括的。以他書法癡鬼的外號,也從沒見過。如果這怪異的字體,水平是鄉(xiāng)村工匠級,倒也罷了。但他分明感覺得出,石板上的百來個字,完全是一種有著幾百年滋養(yǎng)的一種成熟字體。這字不是隸書,也不是正書,像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字體。字體表現(xiàn)出來的刀石味、狂野味、自然味、清秀味、酣暢味,是他從沒有見過的。他知道,如果自己學會了這種絕學字體,上幾篇諫言,立即就會驚動滿朝大臣與皇帝,前途不可限量。
馬進東癡迷字碑,一連三年,也未得其中精妙。寫出來的字,形像,但意不像。更主要的是,他無法總結(jié)出這種怪異字體的寫作心法。如果沒有這些心法,內(nèi)行就會識破他,知道并不是他獨創(chuàng)的。但他對字碑的癡迷,卻害了他。
這年的夏天暴雨特別多??h內(nèi)竹子村那一帶的河堤,年年都是洪水的重災區(qū)。以往,馬進東年年都要在暴雨的時候,親臨竹子村,指揮上百人在這里日夜護堤。如果這里決堤的話,下面三鄉(xiāng)二十余村的人,都要受災。但今年,沉迷怪異字體研究的馬知縣,竟然忘了這件大事,他腦袋中天天想的都是怪異字體,所以他只在河堤上呆了三個時辰,就急忙回縣衙去研究那些怪異字體,他感覺他馬上就要領(lǐng)悟這種字體的全部心法了。他不在,其他的人都懶了起來,沒人半夜也呆在河堤上防護。下半夜河堤終于大潰,三鄉(xiāng)二十余村的人上萬人受了災,死亡近百人。知府向皇帝彈劾他,馬進東不但罷了官,還流放新疆服終生苦役。
從此,讓馬進東癡迷了數(shù)年的怪異字碑,一下流落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