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經常想,如果魯迅還活著,在這個環(huán)境里,他會怎么樣呢?——如果讓我再活一次,我一定不學畫,我要學政治,把國家民族治理好,這比畫畫更重要。”——吳冠中
2010年6月25日晚11時52分,吳冠中在北京醫(yī)院因肺癌晚期逝世,享年91歲。
吳冠中是4月份住進北京醫(yī)院的。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怕身患老年癡呆癥的老伴擔心,一直不肯讓她到醫(yī)院探望。在去世三天前,才讓兒子帶著老伴見自己最后一面。
理智的吳冠中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家里不設靈堂,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搞追悼會,不留骨灰。
吳冠中不讓三個兒子學藝術:“魯迅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做些小事,長大以后不要當‘空頭文學家’。我三個兒子,受我影響,也喜歡美術,但后來學的都是理科,孫子吳吉在美術方面也很有造詣,但我也不讓他學美術。原因一個是太苦,二是我不想讓他們做‘空頭藝術家’。”
糞筐畫家
1965年,吳冠中獨自一人,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師生到河北任縣朱家屯參加農村“四清”運動,清理農村干部的“四不清”問題。當時農民吃的是白薯干粉和玉米做的窩窩頭,害怕牙磣的吳冠中幾乎頓頓吃不飽飯。因條件艱苦,不到半年,食欲全無,回北京醫(yī)院去抽血化驗,發(fā)現(xiàn)患上了肝炎,在家療養(yǎng)。
不久,“文革”爆發(fā),肝炎未好,吳冠中就隨學院師生到河北獲鹿縣李村解放軍農場接受“再教育”,參加勞動改造。因為這場病,吳冠中開始嚴重失眠,還生了痔瘡,嚴重到脫肛。“如無妻兒,我將選擇自殺了結苦難。”
在農村的那段時間,吳冠中開始背著糞筐在節(jié)假日作畫,被學生稱為“糞筐畫家”。在調到師部指導戰(zhàn)士作畫后,精神壓力小了,失眠也減輕了,食欲也慢慢好起來。不久,嚴重的痔瘡脫肛也經過大手術治好了。
精神導師魯迅
“作家還是比畫家有頭腦,還是敢講話一些。”
在年輕的時候和年老的時候,吳冠中最想做的其實是作家。
1932年,吳冠中考上了無錫師范學校——父親對他的期望是當一名有固定工資的教員。這段時間里,吳冠中讀到了魯迅的作品。“他是紹興人,講的人物、風土人情,跟我的故鄉(xiāng)一樣的,我一看太熟悉了,太理解了,而且他寫得那么深刻,把人情世故看得那么透,融入了美,當時就吸引了我。”
在法國留學那段時期,吳冠中讀了莫泊桑、福樓拜、巴爾扎克、雨果的小說原著,翻破了幾部法文字典,卻很享受,甚至想過回國后靠翻譯小說為生。后來,他主張每一個畫家至少應該學好一門外文。“其實,我之所以從理工科轉入美術,究其原因,是由于當年愛好文學的感情沒有獲得滿足,這悄悄的愛情失戀了,及至邂逅美術,便以身相許,填補了愛之虛空。”
有了上山下鄉(xiāng)這樣的磨難,吳冠中對魯迅的作品多了一層理解。“這時候我對魯迅的思想理解更深了一層,他對這個國家、民族的熱愛和感情,對丑、惡的不滿,對這塊土地上的陰暗面和民族傳統(tǒng)里劣根性的憤怒。只要是他的書我都看,他講的句句都帶著現(xiàn)實,都是真話,每一句話都講到我心里了,就是這樣的感覺。”
直到改革開放的春風來臨,60歲的吳冠中才迎來了藝術的春天。1979年,剛剛在中國美術館開了畫展的吳冠中,參加了這年10月召開的文代會。這次會議上,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改選,投票結果,吳冠中由普通會員變成了常務理事。在隨后召開的美協(xié)常委會上,吳冠中在發(fā)言中提出了“反對政治觀點第一,美術觀點第二”的觀點。政治第一,藝術第二,這樣的第二,永遠是第二,永遠上不去。我說,這個看法有問題,應該辯論。“
”滿場肅然,沒有一個人講話,誰也不敢講。后來就有人說,權威講一講,請權威講。權威是王朝聞。王朝聞就說,政治標準第一還是對的。我心里擔心了,是不是又要整到我了。后來過兩天,作協(xié)開會,提出政治標準第一是不對的,這我就放心了。“吳冠中回憶道。
從1980年代開始,在美術成就獲得海內外承認后,吳冠中握畫筆的另外一只手,開始握著鋼筆,把無法用畫面呈現(xiàn)的情感,寫成了上百萬字的散文和文論。從談論藝術到書寫遠游,從父母到師友,從文化問題到社會問題,老人的創(chuàng)作空間越寫越大。
1979年開始,吳冠中連續(xù)三年,先后在《美術》雜志上發(fā)表了《繪畫的形式美》《關于抽象美》《內容決定形式?》三篇文章,引發(fā)美術界長達四五年之久的關于抽象美以及內容與形式關系的大討論,促進了1980年代美術界藝術思想的啟蒙與解放。
1992年,吳冠中在香港《明報周刊》就中國美術界孤立地評論筆墨、舍本求末的現(xiàn)象發(fā)表了一篇標題為《筆墨等于零》的文章,大膽提出”脫離了具體畫面、孤立的品評筆墨;沒有表達情感、不能打動人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的論斷,在美術界引發(fā)了一場長達十年的論戰(zhàn)。
2008年1月10日,吳冠中對大學美術教育、中國文聯(lián)、美協(xié)、畫院存在的種種弊端又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這些言論和觀點,再次在中國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
”如果沒有魯迅,我根本就不會從事藝術;沒有魯迅,根本就不會有今天的吳冠中!“
如今,吳冠中平靜地走了,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讓兒子吳可雨轉告那些他來不及說再見的朋友和讀者:”你們要看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找我,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