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聰也;于內窺外,為聰明也。寫《圍城》的大學問家錢鐘書把窗比喻為房屋的眼睛。墻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關了門也可以生活。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說是天的進出口。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馴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yōu)榧倚笠话?。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使屋子里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坐享清明。
老作家郭風先生曾出了本散文集,書名就叫《開窗的人》,還援引羅曼·羅蘭《貝多芬傳》的一句話作為題記:“世界被窒息了,打開窗子,讓自由的空氣吹進來吧。”學貫中西的施蟄存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主編過《現代》雜志,在青年郭風的眼里,這種期刊“也好像是個窗口,使我開始向某一遠方眺望一種尚不理解的文學景致”。僅十年文學生涯的詩人徐志摩,曾表示想“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凈的進來”。
當今的大學生對窗亦有深刻的認識:窗是陽光的眼睛,空氣的港口。窗使人的視線得以延伸,眼界為之一闊。它規(guī)模雖小,容量卻大。門可泊“東吳萬里船”,窗更能含“西嶺千秋雪”呢!冰心60歲時曾憑窗看雪而思接千載:從唐僧在八百里通天河碰到的“剪玉飛棉”,聯想到劉玄德冒雪草堂求賢;從賈寶玉早起揭窗驚呼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聯想到毛澤東浩嘆原馳蠟象的北國風光。如此的壯懷,皆得益于窗外風物對靈感的激發(fā)。
被稱作中國“開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則徐,在閉關鎖國的年代雖未能走出國門,卻能通過心靈的窗戶,觀察世紀風云,產生了“師夷長技以制夷”之想。世界因為有人煙而生動,窗戶因為有燭光而溫馨。寫過《惡之花》的波德萊爾一口咬定:“不會有什么東西比燭光照亮的窗戶更深刻,更神秘,更豐富,更難以思議和光明無比。”
李商隱的名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把“君問歸期未有期”時的那種情感說得人心欲碎。孟浩然過故人莊“把酒話桑麻”時,還要“開軒面場面”,多么地有情調??!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有“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之句,認為只要有窗戶可眺外界,寄寓小屋也挺好?;蛴写帮L吹亂案頭的書稿,我們會咒一聲“清風不識別字,何故亂翻書”,其實此時的心境是紆徐自在的,不至于是真罵罷。
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門屬于物質,窗屬于精神。常見人貼窗花,掛窗簾,裝百葉,擺花盆,甚至做暗號,把窗扉布置得藝術而幽奧。卻少有人花詩心在門上,頂多是貼紅聯以志喜,畫門神以抵煞,置貓眼以防賊之類,透露出主人的狡黠與務實。難怪繆塞的詩劇中有妙語說:父親開門,請進的是物質上的女婿,而女兒理想的愛人總是從窗子進的。這讓人聯想到朱麗葉的窗專為羅密歐而開。也有小偷喜歡爬窗的,那絕對與詩意無關,另當別論。窗設在墻上,可稱作牖;開在屋頂,則叫天窗。茅盾少時就覺得小小的天窗會使人的想像銳利起來,還說發(fā)明天窗的大人是應得感謝的,因為活潑會想的孩子們會知道怎樣從“無”中看出“有”,從“虛”中看出“實”來。眼睛早早被喻為“心靈的窗戶”。
孟子云:相人莫良于眸子。通過這個“窗戶”,我們擁有了大千,同時也讓外界了解自己。房屋的窗戶,也像人的眼睛,觀察和被觀察是雙向的。時下一些刊物名曰《世界之窗》、《環(huán)球博覽》云云,正是讓我們認識世界的;而稱一些服務機構為“窗口行業(yè)”,則是讓外人從這些“窗口”讀出我們的虔信、文明與高效。
所謂窺一斑而見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