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由一普通婆娘變?yōu)樯衿?,中間經(jīng)歷了瘋癲的痛苦涅槃。
二姨的事兒是母親告訴我的。她說,在她姐妹中,二姨性子最柔,也最俊,嫁給了七合子村的一個沒落大戶。二姨一米七的個兒,照現(xiàn)在的審美眼光看,二姨絕對是一個標致的大美女。但可惜嫁給了二姨夫,二姨夫四體不勤,還一身臭毛病,長相也不咋地。母親時常感嘆,二姨夫這坨臭狗屎把二姨給毀了。
二姨后來瘋癲,都認為與七合子村村西頭那個大風水臺有關(guān)。那個風水臺我見過,就是一個高十來多米、直徑近二十米的大土臺子。據(jù)村中老人說,早些年風水臺一夜形成。之后,七合子村怪事就沒有斷過,像“鬼打墻”“鬼壓身”之類的事時有發(fā)生。正因為如此,在上世紀“打倒牛鬼蛇神”的文革時期,村委會決定要挖除這土臺子,誰家蓋屋起墻都必須從風水臺取土。
二姨的神奇命運與這風水臺脫不了干系。
那晚,二姨夫和二姨吵了一架,還動手打了二姨,然后就賭博去了。老公公不管,只甩了句風涼話,“好媳婦是打出來的”。二姨燈也沒點,躺在床上傷心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二姨無意中看了窗戶一眼。這一眼,讓二姨一下子忘記了悲傷。二姨看到窗外的夜色中站著一個又高又大的黑影,頭頂幾乎碰到了窗戶的上沿兒,像人不是人,像熊又不是熊。那東西正俯下身用二姨看不到的眼睛盯著二姨,二姨感到渾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直立了起來。
二姨家的窗戶是木頭窗戶,窗欞是用木條橫豎穿插的井字格,井字格有茶碗口那么大。二姨恐懼地看到那東西伸進兩只粗壯的、毛茸茸的手臂,但并沒聽到窗欞破碎的聲音。接著,那東西像狗熊一樣在擠了擠身子,突然一下子站在了二姨跟前。
二姨腦子一片空白,暈了過去。
第二天,二姨便瘋了。瘋了的二姨時而瘋癲,時而清醒。瘋癲時的二姨竟改了習性,以前二姨是低眉順眼,現(xiàn)在是兩眼放光;以前走路時是小腳碎步輕挪,款動腰身,現(xiàn)在是縮著脖子像男人那樣晃著膀子橫著走。
“這哪是婆娘,簡直就是土匪投胎!”二姨的公公罵道。
那時你若去二姨家,一定會看到二姨要么歪在土炕上沉沉地死睡,要么就是端坐在堂屋沖門的太師椅上“嘻嘻溜溜”地喝茶。這兩樣是二姨以前沒有的,特別是喝茶。以前,在二姨家中,唯一喝茶的是老公公,那把太師椅是他的專座,別說媳婦,就是兒子、孫子也不能坐,那是家庭地位的象征。
太師椅的易主讓老公公很是氣憤。那天,老公公對二姨夫吼道:“守孝,給我打。”二姨夫聽話,上去就抓二姨,結(jié)果被二姨掐著脖子甩出去老遠,像丟一只蛤蟆。二姨夫感到脖子都快被掐斷了。平時二姨沒少受男人的打,可二姨瘋后,他男人根本不是對手。
“孬種,拿棍子!”老公公又喊到。
“啪”地一聲,二姨把一只茶碗摔在地上,指著老公公的名字大罵,“賈天祥,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是不是沒完沒了了?”
二姨目光炯炯,眼里有刃兒,公公不敢對視。
“我問你,王淑珍怎么死的?”二姨“啪”地一拍桌子,公公身子一激靈。
二姨夫都不知道王淑珍是誰?
“賈天祥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王淑珍,你大嫂啊!”
二姨的話讓公公冷汗只出。公公趕緊上前,給二姨茶杯里續(xù)水,“兒媳,啥也別說,喝茶,喝茶。”
顯然,二姨抓到了公公的把柄,而且不小。
“賈天祥我告訴你,”二姨指著公公說,“就因為早年你大嫂那事,神佛定要懲罰你賈家。本想懲罰你后代子孫,但他們都是良善之人,心地醇厚。你兒子雖是游手好閑,但罪不至罰。但你——哼 哼!”二姨冷冷地對公公說,“你認為自己做得聰明,世人不知?豈不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聽了二姨的話,公公癱坐在地上。
后來,二姨還是把公公的老底兒給抖摟了:公公他哥死的早,公公為爭財產(chǎn),把嫂子給害了,并放了一把火毀尸滅跡。嫂子娘家人不是軟柿子,就有意難為賈家。結(jié)果大嫂被厚葬,賈家辦了一個月的流水大席。為辦大席,賈家被迫賣了一百多畝好地。因這事,賈家在解放前直接衰落了。
村里人都知道賈家的衰落,但不知道賈天祥的大嫂是被小叔給害死的。后來,公公老年臥病在床,因吸煙燒著了被褥,被大火活活燒死。
瘋了的二姨常常夜不能寐,晚上像夜鬼一樣在村外轉(zhuǎn)悠。二姨夫不敢阻攔,常常和大表哥、二表哥悄悄跟在后面。最后,二姨總是喜歡到風水臺那里轉(zhuǎn)悠。
奇怪的是,清醒時的二姨能記得瘋癲時的情形。
“蘭兒,你晚上為啥去風水臺那里轉(zhuǎn)悠?”二姨夫問她。
“一個黑東西在前邊叫我,我就去了。”二姨說。
公公知道二姨不是一般的瘋癲,而是中邪了。他讓兒子請來當?shù)匾粋€有名的神婆。
據(jù)神婆說,當她走到二姨家的大門口時,神婆就感到眼皮猛跳,心尖發(fā)緊。當神婆看到二姨后,啥話也沒說,向二姨“嘭嘭”磕了三個響頭,扭頭就走了。
二姨夫追出門外。神婆告訴二姨夫,“那仙家道行深,遠在我之上。”說完,匆匆離去。
這時,二姨大大咧咧地坐在那把太師椅上,縮著脖子嘿嘿地奸笑。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點,嘴里不時數(shù)著,“一個,兩個,……六個。”
那邊,神婆走在路上平白無故地摔了六個跟頭,弄得灰頭土臉。這邊,二姨嘿嘿笑道,“你這東西本該給我磕九個頭,結(jié)果只磕了三個,我得讓你補上。”
這時,二姨已顯出神婆的跡象。但讓她聲名大振的,還是給她鄰家女兒叫魂兒的事。
鄰居家有個半大姑娘,叫“換兒”,犯了一種怪病,時不時地暈倒沒氣,后來他爹找來那個被二姨嚇退的神婆。那神婆說這孩子是“花姐”,長到一定年齡就被攝魂而死。每次換兒暈倒,神婆就被叫來給孩子抓魂兒,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換兒就慢慢回了陽。由于掉魂兒頻繁,那神婆索性把叫魂兒的法子教給了換兒的父親二杠。每當西鄰雞犬不寧的時候,就是二杠給她女兒叫魂兒了。
那天,二姨正歪在炕上沉睡。忽然,西鄰家又人聲鼎沸起來,二姨閉著眼都知道換兒又掉魂了。二姨想繼續(xù)睡,可根本睡不著。
二姨“騰”地坐了起來,她像現(xiàn)在的拳擊運動員那樣扭了扭脖子,然后晃著膀子去了西鄰。
“二杠,你給我閉嘴,”二姨氣場很足,“有你那么叫魂兒的?你再不閉嘴,你閨女的魂兒就再也找不到了!”
二杠竟被二姨完全鎮(zhèn)住了。
“去,趕緊拿把梯子來,準備三炷香。”二姨霸氣地吩咐到。
東西很快準備好了。小腳的二姨順著梯子輕快地爬上二杠家的正房屋頂,站定,沖著西南方舉起了三炷香。后來據(jù)二杠說,房頂上的二姨哪像個瘋婆娘,倒像個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女將軍。
三炷香還未燒到一半,二姨突然扭過頭,對下面的二杠說,“好了,換兒的魂兒被我從雞窩里抓回來了。”
那邊炕上,換兒慢慢醒了。
醒了的換兒說,她被一個白臉男人拉著往西走,突然從他祖墳里沖出一幫人,其中有她死去的爺爺和大爺爺,還有一個大伯,其他人都不認識,他們騎著馬、趕著車,喊著“換兒,換兒”的名字追來了。那白臉男人見事情不妙,就拉著她趕緊躲進了路旁的一個雞窩里。祖墳里的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便風卷殘云般地向西追了下去……
正當雞窩里的白臉長舒一口氣時,突然一雙長著黑色毛發(fā)的大手伸進雞窩,抓住白臉男人的脖子就給拽了出來。換兒看到的是一個又黑又高的東西,人不人,熊不熊,那東西對白臉男人說,“下次遇到你,我就弄死你!”后來,那黑東西領(lǐng)著換兒回來了……
二杠聽完女兒的話,很是詫異,知道真是二姨救了自家閨女。二杠
向外看去,見二姨正往外走。
“侄媳,你讓我說啥好?我得好好謝謝你!”二杠沖著二姨喊到。
“這還是事兒?”二姨頭也沒回,就那么瀟灑地擺了擺手,很不耐煩地說:“不必,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能有個清凈的覺兒。”然后二姨晃著膀子、打著哈欠走了。
后來,換兒果真再也沒有丟魂兒。
二姨名聲大振,被二杠吹上了天,但她對給人看病消災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說壓根不關(guān)心人民群眾的疾苦。
“蘭兒,前劉村的老王家來人了,要你看看。”二姨夫小心地對歪在炕上的二姨說。
“沒空,睡覺呢!”
“人家誠心誠意,提了一籃子雞蛋來!”二姨夫陪著小心。
“一籃子雞蛋就買我的清凈?你給我滾!”二姨伸手抓過放在旁邊的一只茶碗,向二姨夫砸去,不耐煩地說 :“人間怎么這么多破事,叫本尊鬧心!”
后來,風水臺被人挖沒了,人們在那風水臺的底座中央,發(fā)現(xiàn)了一個茶壺和一只茶碗。是誰放的,又有啥用?人們不得而知,也無從猜度。
自從那風水臺被毀之后,二姨的瘋癲竟慢慢好了,二姨夫也開始對二姨吆五喝六了!
顯然,二姨已泯然眾人矣。只是偶爾有人提起,她曾是一個令人敬畏卻又很不稱職的神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