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車都 > 傳奇故事 >

隱俠·駕龍

章一

“閆將軍死啦!”

一個聽差的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坐在房門前的一個副官模樣的人便將他一攔,皺眉道:“不像話,他又是你哪門子的將軍?”那聽差把舌頭一縮,想到自家主人原是這閆將軍的一個冤家對頭,忙忙地住了口。

只是他這一番喧嘩,早驚動了屋里的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的一個便問道:“說什么呢?我恍惚是聽到那閆東起怎樣了?”這閆東起,便是那閆將軍的名字。坐在窗邊的另一個人,也看了過來。

先前問話那人,正是韓鳳亭韓少督,坐在窗下那人則是他的老師,新聞記者盧秋心。那聽差聽得少督召喚,只得上前道:“少督,外面都傳說那閆東起和他弟弟離家,也不知怎的,在道上遭了匪,便都送了命。”

韓鳳亭一聽,便笑道:“死得好!”這閆東起原不是個好人,糟蹋婦女,輕賤人命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曾想置韓鳳亭于死地。這一聲好,韓鳳亭可是叫得真心誠意。

盧秋心卻嘆道:“他家人又是何辜。”又微一皺眉,“這件事,可透著不對。”

韓鳳亭本是個聰明少年,盧秋心一說,他也醒悟過來:“可不是!閆東起那老東西最是惜命,這個年頭兒時局不穩(wěn),他出門豈有不帶上護兵的?怎的能被人殺,哪里的匪這樣厲害?”

盧秋心又道:“何況縱是有山匪,不過是為了求財。哪有這樣家人都殺的事情?”

韓鳳亭點一點頭:“可不是這樣。”他見盧秋心神色似有些郁郁,便笑道,“他家哪有好人了,閆東起也就不提,他弟弟更是又蠢又壞,他兩個兄長到底一個做了大帥,一個做了將軍,他卻天天弄些神怪的事情,成天說他哥是什么真龍?zhí)熳?,這都什么年頭了。”

是時清帝退位已久,袁世凱稱帝的事情也被視作笑談,這般作為確是可笑。盧秋心聽了,倒也莞爾。

正在這時,有叫賣聲音從外面?zhèn)鱽?,那是敲冰盞賣冰的小販吆喝聲音,是時北京城里叫賣的小販,那吆喝聲自成一套,又爽又脆,好似剝了皮的水蘿卜,隔了幾重院子也聽得分明:“冰激凌,真叫涼,雞蛋牛奶加白糖,叫好您就嘗一嘗……”庚子年后,許多西洋玩意兒都傳入北京,這冰激凌也是其中之一。除了那些餐廳茶室,便是街頭的小販也常有販賣。

那聽差還留在房中,見韓鳳亭側(cè)耳細聽,他要上前討好,便笑道:“少督,您要喜歡,我便去買上幾份。”

韓鳳亭原要答應,想一想又道:“不必了,前些時候不是還買了冰激凌桶?拿來我自己做。”

那聽差聽了心想,少督最近做事真是透著新鮮,無論想吃個什么,吩咐一聲不就是了,倒要自己動手。但自不肯多說,答應著下去了,不多一會兒,便捧了冰激凌桶和雞蛋、香料、白糖、牛奶等物上來。

這時的冰激凌桶,外表是個木桶的模樣,里面裝了冰和鹽,中間又放一只鐵桶,下面連著齒輪,做冰激凌時,須得用手搖外面的手柄,這原理韓鳳亭都是知道的。他搖動手柄大約兩刻鐘的時間,便做出了冰激凌,先盛了一杯給盧秋心,道:“老師請用。”

盧秋心端起那杯冰激凌,心中感慨,他與韓鳳亭相遇是去年的事情,當時的韓鳳亭不過是個紈绔少年,而今卻能如此,實是不易。他拿起銀勺子嘗了一口,這般搖出來的冰激凌并無冰碴,然而入口香甜滑膩,正適合這秋日將近的時光。

他這杯冰激凌剛吃了一半,方才那個聽差又匆匆跑了進來:“少督,少督!”

韓鳳亭有些不耐煩:“又怎么了?”

聽差喘著氣,還沒有回答,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進來,看著韓鳳亭眼眶含淚:“少督!”

一見此人,韓鳳亭先前那些不樂的心理都收拾干凈,當即便站了起來:“李副官!”

這李副官名為副官,其實與韓鳳亭的父親韓督軍乃是同鄉(xiāng),又是從小看著韓鳳亭長大,感情非同一般。前段時間,北京城里都傳言韓督軍戰(zhàn)敗,韓督軍的長子韓文龍身死,便有許多江湖上的人物前來刺殺韓鳳亭,李副官當機立斷把韓鳳亭送到鄉(xiāng)下,自己則毅然去山東尋訪韓督軍的消息,實是一個忠肝義膽的人?,F(xiàn)下韓督軍大勝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韓鳳亭被盧秋心不顧生死地救回了一條命,唯有這李副官仍沒有消息,韓鳳亭一直掛心不已,如今得知他回來,怎能不喜?

他起身相迎,李副官一見他,那眼淚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轉(zhuǎn),強忍著并沒有落下來:“少督,你受苦了!”

這一句來得莫名,韓鳳亭奇道:“我現(xiàn)下好好的,倒是你……”話沒說完,已被李副官截斷:“我都知道了,少督在鄉(xiāng)下吃苦了,那群東西想對付少督,都不會有好下場的。”說著見到一旁的盧秋心,上前就是一個敬禮,“盧先生,別的什么都不說了。少督這條命是你保下來的,你說一句話,以后老李都聽你的。”這李副官從前也是個精明人物,只因這時激動得過分,什么話都說了出來。

盧秋心忙起身道:“鳳亭是我學生,李副官何必這般說?”

韓鳳亭在一旁聽了,方醒悟到李副官說的是之前在郊外大王莊,萬人敵、鐵鷹、白橫宇等人不知接了何人的懸賞,要取自己這條命的事。當時自己生死懸于一線,若不是盧秋心不顧性命相救,自己哪能好端端坐在這里和李副官對話,因此不由也站起來:“老師,李副官也沒說錯。”

盧秋心哭笑不得,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又有些奇怪,李副官剛剛回京,怎的對自己與韓鳳亭在鄉(xiāng)間之事這般熟悉?韓鳳亭這時也想到了,奇道:“我們在鄉(xiāng)間的事兒,你又怎樣知道的?”

李副官道:“我怎不知道,我還知道是誰在背后,趁著傳督軍戰(zhàn)敗的消息,要取少督的人頭!”

這一句話出口,韓鳳亭也是一驚,他自知在京中仇人眾多,想查出背后主使人是誰絕非易事,未想李副官竟知道了,忙問道:“是什么人?”

李副官咬牙切齒道:“還能是什么人!自是那閆東起那王八蛋!”

韓鳳亭又吃一驚:“閆東起?我剛聽到消息,他和他弟弟都死了!”

李副官的面上便帶出一點得色:“自然,他既做了這樣的事,怎能沒有報應?”

韓鳳亭覺得這話中的意思不對:“報應?”

李副官道:“少督,我與你講,有一個人聽到你出事的消息,便趕了過來,他詳詳細細地查了一遭,才知道你們在鄉(xiāng)間這些事情。又查出了閆東起這狗東西,閆東起和他弟弟出了事,就是這個人一手辦的。”說到這里,他的頭昂得高高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又道,“就是追殺少督那些人,有的跑了,有的已被他逮住了,還有那個馬成鞍不是東西,將來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韓鳳亭聽得一怔一怔,心道是什么人這樣能耐,忽然間他心中一動:“你是說……”

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從外面?zhèn)鱽?,這些腳步聲并不是一個人發(fā)出的,可是整齊劃一,顯得鏗鏘有力。韓鳳亭透過玻璃窗子,看到十幾個大兵齊刷刷地跑了進來,隨后分兩排站在院子里,一個個站得溜直。韓鳳亭自己身邊也有護兵,可就絕沒有這些兵身上的那股精氣神兒,若打個比方,那就好像兩把不一樣的刀,沒開刃的和見過血的,那是決不能相同。

看到這些兵,韓鳳亭心里已有了數(shù),臉上便帶了欣喜的顏色,起身就要往外走,剛走兩步,就聽外面又一陣腳步聲傳過來,那人走得極快,片刻便已到了門前,他把門一推,韓鳳亭當即叫了起來:“大哥!”

大哥?盧秋心知道韓督軍有兩子,幼子就是韓鳳亭,長子韓文龍一直跟在韓督軍身邊,能征善戰(zhàn),乃是有名的一個“天殺星”。盧秋心雖早就聽過他的名聲,卻并未見過,不免也向門口看去。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戎裝男子大踏步走了進來,韓鳳亭本生得不矮,和他一比還是低了半個頭。

這戎裝男子身上挎著槍,軍靴上全是塵土,一副雄赳赳的鐵血氣概。但他的面貌卻生得甚是陰柔,照相書上的說法,這個叫做男生女相,不是大富貴人,也生不得這般。

此人見韓鳳亭活蹦亂跳地沖了過來,神色雖然未變,眼睛里卻也帶了笑意,一把按住韓鳳亭的頭:“小王八蛋四處惹禍,差點嚇死老子!”一旁的盧秋心險些笑出聲來,心道這位天殺星在韓鳳亭面前自稱老子,倒不知又要置韓督軍于何地?

但韓鳳亭和李副官顯然都不介意這些言語上的小節(jié),韓鳳亭一臉欣喜:“大哥,你怎的來了?”

韓文龍道:“親弟弟都要被人殺了,我還看著不成?閆東起和他兄弟已經(jīng)被我派的人宰了,只可惜圍殺你的那些人倒溜得快,只逮了個會打槍的回來。”說著往身后使了個眼色,便有大兵提了個捆得粽子似的人上來,韓鳳亭一看,正是曾在大王莊圍攻他的神槍手白橫宇。

韓文龍道:“這人便給你處置,剁成幾塊隨你心意。”

韓鳳亭呆了一呆,這要是照他從前個性,也就動手了??扇缃袼?jīng)過盧秋心教導,便想白橫宇雖也曾想刺殺自己,但兩次都被攔下,并不曾造成什么實質(zhì)傷害,倒不愿就這樣殺了這個京里聞名的神槍手,但他也知道自己兄長的個性,直言拒絕并不妥當,便道:“先把他押下去,我今天剛和大哥見面,還有許多事想問你呢。”

韓文龍聽了道:“也好,先讓他多活兩天。”他向身后看了一眼,自有人把那白橫宇帶了下去。他上前兩步,走到盧秋心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那目光真如電光一般。盧秋心坦然自若,道:“原來是韓大爺。”

韓文龍又定定地看了他幾眼:“原來你就是那盧先生,好,很好!”說著,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拍盧秋心的肩,力道奇大,“我弟弟多蒙你救了,這件事,我必要報答你!”

盧秋心若不是身有武功,這一拍非被他拍倒不可,饒是如此,也覺得肩頭疼痛,他心中苦笑,暗想這位韓大爺謝人的方式倒也甚是與眾不同,口中只道:“應為之事,不必客氣。”

韓文龍“嗯”了一聲,隨手撈起一杯冰激凌,一口干了大半杯,皺眉道:“外國人的玩意兒,我倒不待見,有大碗的涼茶拿上來。”又向韓鳳亭道,“好些日子不見你了,聽老李說,你可是長進了許多。”

這一句話說出,韓鳳亭尚未答話,盧秋心先起身道:“我報館里還有些事情,卻要先走一步。”他看出韓文龍、韓鳳亭兄弟久別重逢,必有許多話要說,因此假托了個理由離開。

韓文龍暗自點了點頭,心道韓鳳亭這個老師有本事之外,卻也識趣。韓鳳亭早已恭敬起身相送,李副官見了,也一同走了出去。

待到書房里只剩韓家兄弟兩人,韓文龍便向韓鳳亭道:“這次惹出這么大的事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這事兒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經(jīng)明白了?,F(xiàn)下閆東起是已經(jīng)處置,姓白的小子也被我逮了。其他的人雖跑了,早晚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尤其可惡是那馬成鞍,他原是咱家人,竟敢吃里爬外,若拿住他,定把他剝皮抽筋。”

這馬成鞍和韓家人是同鄉(xiāng),原和李副官是一樣身份的人,李副官去了山東,他便保著韓鳳亭去了大王莊,誰曾想竟出賣了韓家少督,若不是盧秋心及時出現(xiàn),今日里韓文龍也見不到這個弟弟。韓鳳亭對他自也是十分痛恨,只是后來盧秋心重傷,錯過搜尋他的好時機,竟被他逃竄到不知哪里去了。如今聽韓文龍?zhí)崞穑挥汕旋X道:“正是!”

韓文龍便拍他肩:“這事便交在我身上,又有一樁事,我聽聞這次有個大鼓娘,叫做齊四喜的,在鄉(xiāng)下也救了你?”

提到齊四喜,韓鳳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在齊四喜以為韓家兵敗的時候,曾說過愿把自己終身托付給他。這事兒他當時不覺怎樣,但當著自己大哥面提起,他便覺得有些別扭。

韓文龍見他不語,便道:“你和這齊四喜的事,我原也聽老李說過。聽說她的相貌是生得很好的。若沒有她救你這檔子事,你娶她做個姨太太也沒什么。但現(xiàn)在她既是你的恩人,做小的卻不合適,你若真對她有意,做正房也不是不行。若覺得身份上不合,我可以尋人讓她認個干親,外人看著也好看。”

韓鳳亭越聽越是不對,忙道:“大哥,我并沒有這個意思。”

韓文龍奇道:“那你是對誰有意思?我聽老李說還有個小姑娘叫蝶影,是你花了大價錢從窯子里贖回來的,難道你中意她?這窯子里出來的,可不能做正室啊。”

韓鳳亭一時無語:“那個蝶影和我沒關系。”

韓文龍道:“沒關系?沒關系你花幾千大洋贖一個不紅的清館人出來?”

韓鳳亭道:“這原是我為老師贖的,誰想又誤會了,老師和她也沒關系,也不對……”蝶影對盧秋心一片癡心,連韓鳳亭都有所察覺。韓文龍聽得直皺眉,道:“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也不管你們這些事,你那個老師,倒是很能干的一個人,又對你有救命的恩情,這樣的人我不能錯過,必要好好地報答。”

這話韓鳳亭愛聽,便問:“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韓文龍道:“我決意把他帶在身邊,好好地栽培他。像他這般的身手,不必多久,必然有一番作為。”

韓鳳亭目瞪口呆,帶在韓文龍的身邊,那便是要做一個軍人了,盧秋心身手出眾,槍法過人,然而他若是要走這樣一條路,何必又要等到今天,忙向韓文龍道:“大哥,老師不是這樣人,他不愛財,也不愛女色,不會樂意跟你去的。”

韓文龍道:“你懂什么,大丈夫生在世間,自是要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yè)。求財求女色那都是小道,你還年輕,哪里懂你老師的志向。”又道,“我這次回來也不是全為了你的事,有一樁親事,我回來相看相看。”

韓鳳亭還想著韓文龍方才的話,正考慮如何辯駁,敷衍道:“哦……什么?”韓文龍年長他十余歲,早年便娶了妻子,三年前一病而死,倒不想他現(xiàn)下又要成家,忙問,“是誰家的小姐?”

韓文龍無可無不可地道:“是財政總長夏子奇的二女兒。”

韓鳳亭一直住在京中,對這些名媛很是熟悉,便道:“可是那個叫夏靜妤的?她在法國讀過書,是個頂時髦的小姐。”

韓文龍道:“誰曉得呢,女人讀了書多要作怪,我倒不很中意這樣的。只這親事是老頭子定的,他心里有些念頭講究,我便也回來看看。”

韓鳳亭一聽這話,就曉得這是有政治的關系在里面,他雖然有個少督的名頭,其實既沒帶過兵,也未曾接觸過家中的事,這個話,倒是不知要如何插口了。

韓文龍與韓鳳亭又談論了一會兒,韓文龍道:“久沒來你這里,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你也不必陪我。”他之于韓鳳亭,正所謂“長兄如父”,韓鳳亭自無異議。

韓鳳亭這住處后面圈出了一小塊園子,韓文龍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不覺便轉(zhuǎn)到了這里,卻見一個洵洵儒雅的書生立于一棵棗樹下,那濃陰籠罩了他大半個身體,眉目中顯出一種氤氳的顏色,正是盧秋心。韓文龍凝神看了片刻,忽地抬腳,一塊碗口大的石頭被他一踢,直奔著盧秋心的胸口而去!

章二

韓文龍與其弟不同,這一位是實打?qū)嵉?ldquo;天殺星”,戰(zhàn)場上練出的功底。這一腳踢得是勁力十足,石頭來得既快,中間又挾帶了風聲,若是真中胸口,怕不要吐出一口血來。盧秋心眼見石頭飛來,卻視若無睹,眼見石頭將近,他才向后退了半步,步伐十分輕巧,仿若閑庭信步一般,但只這半步之差,那石頭便擦著他的胸口飛了過去,長衫上連個灰印都沒留。

盧秋心從從容容地上前行禮,就仿佛方才那一幕并未發(fā)生:“韓大爺。”

韓文龍大踏步走了過來,一雙眼睛鷹隼一般在盧秋心身上打了個轉(zhuǎn),隨后也不打招呼,也沒有征兆,兩個拳頭暴風驟雨一般朝著盧秋心就打了過去。粗粗一看,他這一通拳好似沒什么章法,可是一招一式,又快又狠。躲得了前面一拳,就躲不過他后面一拳,躲他左面一拳,右面一拳卻又打了過來??扇粽f要是還手,他這般一通亂打,如何還法?

這一通拳法,可不是什么名家的手腕,乃是韓督軍手下那班老兵痞子的所為,在戰(zhàn)場上大有妙用。韓文龍自學會這一手之后,還沒遇到過破解的辦法。誰想盧秋心不招架,也不閃躲,一個指頭朝著韓文龍的咽喉就按了過去。

咽喉乃是人身上的要害,若是一拳打中,自然是十分危險。但此刻盧秋心不過按來一只手指,因此韓文龍并未如何在乎,拳頭照出,招式未變。盧秋心這一個指頭擦上了他的咽喉,也些微有些疼痛。但與此同時,韓文龍的一拳也沾上了盧秋心的肩膀,盧秋心被打得身子一歪。這一場交鋒說來,倒算是二人平手。

韓文龍從來對自己功夫甚是得意,如今見盧秋心可以與他持平,不由得贊道:“好,你這個先生,果然是有本領的人!”

盧秋心微微一笑,并未答話。

韓文龍現(xiàn)下看他十分順眼,又道:“我方才說要報答你,這不是一句虛言。現(xiàn)下看了你的功夫,就更中意了。聽聞你還有一手好槍法,使給我看看?”說罷,從腰間摘下他的佩槍來。這一把手槍,乃是韓大爺自洋人那里淘換來的勃朗寧,是他極心愛的一樣物事,旁人碰一下都不準,如今卻要給盧秋心試槍,可見對其看重。

無奈這一番心意,盧秋心并沒有接受,他只笑道:“我的槍法稀松平常,只怕不能入韓大爺?shù)姆ㄑ?。何況京師之中,也沒有隨意開槍的道理。”竟是拒絕了韓文龍的意思。

韓文龍一條入鬢的長眉,就不由得高高地挑了起來,換成他身邊的人就知道,這是韓大爺要大發(fā)雷霆的意思了,都是要嚇得連忙求饒的。盧秋心卻并不知曉,不想那韓文龍看了他一會兒,那豎起的眉毛又慢慢放了下來,原來他想到這是自己一個看中要招攬在身邊的人,又是幼弟的救命恩人,竟克制住了脾氣。

他耐著性子道:“也罷,日后總有機會。”盧秋心聽這“日后”二字便覺不好,果然韓文龍又道,“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我打算好好栽培你做一番事業(yè),過兩日我在這里的事辦完了,你便和我一路回去山東。”竟是自顧做了決定,并不給盧秋心商量的機會。

盧秋心一怔,不由便想到當日里韓鳳亭要拜自己為師,不由分說便把自己行李從會館里拉走的事情,不免啞然失笑,心道這兄弟倆倒是一樣的脾氣。韓文龍見他面上帶笑,卻當是他聽聞此事,歡喜贊同,便道:“我聽說你還做個什么新聞記者,這兩天趕緊辭了。鳳亭那里倒不用擔心,他也大了,并不需要老師教導。再過兩年,我便把他也帶到山東去。”他自覺自己這番安排處理得四角俱全,未想盧秋心卻道:“承蒙好意,但我只是一介文人,沒有什么本事,也不敢當韓大爺?shù)脑耘?。這番好意,恐怕是只能心領了。”

韓文龍不由大怒,他自來手掌大權,就是父親韓督軍也要讓他三分,自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想就有個盧秋心,接二連三地拒絕他!他眉毛又豎了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竟是不愿跟我去么?”

盧秋心從從容容地道:“正是。”

韓文龍被他一頂,險些說不出話來,面前這人若不是自己弟弟的救命恩人,自己非要大大發(fā)作一番不可。饒是如此,他那聲氣里仍是帶了怒氣:“你要仔細思量,明日我再找你答話!”說罷一怒離開。盧秋心看著他背影,不免嘆氣。

此時并未到去報館的時間,但盧秋心覺得自己在這里不便久留,索性便去了報館做事。只處理了兩三篇稿子,卻見一個人推門進來,笑道:“你今日倒來得早。”正是同事陳燕客。

盧秋心嘆了口氣:“這也是不得不為之。”

陳燕客覷著他面色:“你這是怎么了,我看倒是心里有事的樣子。”

這陳燕客原是他的一個好友,也知曉他與韓鳳亭的淵源,因此盧秋心并不隱瞞他,便把今天遇到這件事說了一遍。陳燕客聽了笑道:“這在旁人,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你倒逃出來了。”

盧秋心笑道:“莫要取笑。”

陳燕客見他雖是笑著說話,面上卻有些為難的神氣,便也認真為盧秋心籌劃起來:“這件事說起來是有些為難。你拒絕韓大爺也便罷了,中間到底又礙著你的學生。不過你是少督的救命恩人,韓大爺也不會真把你如何,依我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吧!”

盧秋心一怔:“這話怎么說?”

陳燕客笑道:“你說有多巧,前幾日有一件新聞,說是小王莊那里有人見到蛟龍出沒,原說派我去看看,現(xiàn)下你替我去就是了。”

盧秋心道:“蛟龍出沒?這只怕是無稽之談吧。”

陳燕客一拍腿道:“可不是么,我原也這樣說,哪里就有那許多神怪了?前兩年還有一個關帝廟號稱顯靈,說是拿相機對著空中,能拍下關老爺?shù)哪印N冶闳タ戳?,你道怎樣,那廟中看門人有個傻兒子,生得甚是雄壯,若貼上胡子,倒和那相片里的一個模子!”

盧秋心聽了也笑:“真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陳燕客道:“可不是,現(xiàn)下暫不說那些閑話,有蛟龍也好,沒蛟龍也罷,你先去走上一遭,躲他個幾天再回來。那韓大爺權重事多,能在這里多久?等他走了,你再回來便是。”

盧秋心一聽,也覺得這主意甚好,便起身向陳燕客道謝,想了一想,又打了個電話給韓鳳亭,告知他自己這幾天的去向。

韓鳳亭也聽說了大哥和老師這一番爭執(zhí),聽盧秋心這般說,很是不好意思,道:“這都是我惹的麻煩,我總是要和大哥說明,不教老師為難。”

盧秋心心里把他當一個晚輩看待,笑道:“這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多想。”因擔心韓文龍知道,他簡短說了幾句,便放下了電話。

韓鳳亭原有許多歉意的言辭,卻因盧秋心掛了電話,又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心中悶悶,雖想著要說服大哥,卻也知兄長未必會聽從自己的言語。恰是這時李副官走過,叫了他一聲“少督”,韓鳳亭忽地蹦了起來,問道:“你叫我什么?”

李副官嚇了一跳,心道少督這是怎么了,便道:“自然是叫少督啊。”

這個稱呼,韓鳳亭一天不知要聽上幾十遍,然而這時他卻如若從夢中驚醒:“是了,你叫我少督,其實我一不曾掌兵,二不曾做事,哪里就配得上少督這兩個字了?反是大哥,大家只稱他做韓大爺,可是哪一個敢小覷了他?”

李副官心想這不是廢話么,誰敢惹你大哥啊。卻聽韓鳳亭又道:“只因我并無什么本事,所以只能在這些稱呼小事上做文章,也正因我沒什么本事,大哥才不會聽我的話。”

李副官又嚇了一跳,心道難不成這對兄弟倒要生分不成?韓鳳亭卻看出他的意思,道:“你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想之后需做出一番事業(yè)才好。”

李副官這才放下心來,因笑道:“這當什么緊,您是督軍的公子,將來還愁這些?”

韓鳳亭搖手道:“不是這樣講。”他心里覺得,自己想做的事,和父親、兄長,當是不大相同的。只是具體應該做些什么,一時卻還沒有個定論。

韓鳳亭思量不提,韓文龍這邊睡了一個午覺,便起身裝束,預備去參加財政總長夏子奇家的宴會。韓鳳亭道:“大哥,你今日才到,怎么就要去參加什么宴會,倒不如好好歇歇。”

韓文龍道:“你懂什么,這都是事先計議好的,要不是清理閆東起那老家伙,我早就到京城了。”

韓鳳亭一聽就明白了,這說是宴會,實際上倒很有些相親的味道。只是夏靜妤原是個受過西方教育的小姐,又被父母寵慣了,因此夏子奇并沒有在外面把這件事露出端倪來。面上只說是財政總長宴請賓朋,韓文龍又是其中之一罷了。

韓文龍既然要去,韓鳳亭自然也要一同前往。他得知兄長此行目的后,便準備了一套如今京城里最時式的西裝,又配了玫瑰紫的領結(jié),韓文龍卻把手一揮:“我不耐煩穿這個,倒像個小白臉。”其實以他的相貌,倒是很符合“小白臉”這三個字的概念,但這個話自然沒人敢說。到后來韓文龍依舊是一身軍服,和韓鳳亭一起去了夏家。

這夏子奇是一位財政總長,正是一等一的位置,他的小姐又是一位最時髦的京中名媛,這一晚的宴會自然也就布置得格外隆重。只見那長桌上鋪了雪白的臺布,上面一束束的鮮花爭奇斗艷。一旁的跳舞廳里撒了云母粉,又有夏總長專門請來的一位俄國的鋼琴圣手伴奏。再看那一位位夫人小姐衣香鬢影,笑語聲聲,真是好一番繁華景象。

韓鳳亭是久見這樣場合的,并不以為異。韓文龍倒是皺起了眉頭,道:“京里的女人原都是這樣打扮的?”

他說這話時,前面不遠處正站著兩位小姐,一位穿著的中式的旗袍,頸項間一條熠熠生輝的珠鏈,倒也罷了。另一位穿著卻是西式的跳舞服,露了半個雪白晶瑩的后背出來。韓文龍道:“這都是什么衣裳,很不像樣!”

韓鳳亭一聽,就知道自己這位兄長久不進京,倒要鬧笑話了,忙把他拉到一旁,道:“那西式的跳舞服都是這樣子的,大哥你可不要亂說!”

韓文龍倒也曉得這西方的風俗服飾,有許多是與那東方的審美大相徑庭的。況這又是旁人的女眷,因此雖看不慣,到底不曾多說,心里只想:那位夏家的二小姐,頂好不要是這般裝束。

二人進了夏家,自然是先要見過夏子奇,這位財政總長是一個矮胖的身材,一副白胖的面容,左右手上,各戴了一個金剛鉆的戒指。他自然也知道韓文龍今晚所為何來,但因一切未定,口頭上卻不挑明,只十分親熱地寒暄了幾句,又笑道:“我年紀大了,二位賢侄卻是青春年少的時候,那邊有一個跳舞廳,正是他們青年人聚會的地方,二位不妨也過去轉(zhuǎn)轉(zhuǎn)。”

正所謂聽話聽音,夏子奇說是“青年人聚會的地方”,韓文龍心里明白,那位夏二小姐多半就在里面,便點了點頭,同韓鳳亭一路去了。他一身戎裝,又生得是這般模樣,這一路上,倒也頗收獲了一些小姐贊賞的目光。

韓鳳亭笑道:“那位夏二小姐我是識得的,等下便介紹你們認識好了。”誰想二人進了跳舞廳,韓鳳亭掃視一周,卻并未見得那位夏二小姐的人影,不由奇怪,道,“大概是夏二小姐還沒有進來,我們且等等就是。”

誰想一等兩等,仍是不見這位夏二小姐,這其中又有許多人得知韓文龍身份,也不怕他一張冷臉,便上來大獻殷勤。韓文龍很是不耐,向韓鳳亭道:“我去外面走走。”竟不待韓鳳亭答話,便徑直來到了院子里。

這夏家的花園,自然也是巧心布置,此時月上中天,如冰似水,正是一番清幽的景致,只是許多賓客都在房中,并無人在外面賞玩。韓文龍跺一跺腳,倒覺得這里比那許多夫人小姐聚集之處要舒服許多。

正在此時,忽聽一個柔細聲音道:“我方才看了韓家那位大公子一眼,倒也生得是一貌堂堂的,靜妤你怎的卻不滿意他呢?”

這句話一出,韓文龍心中不由一動,這說話聲音是自旁邊一簇花樹后傳來的,隨即便聽另一個女聲道:“他生得再好,也不干我事,這韓大公子,旁人都說他聲威赫赫,我卻說他有三不可嫁。”

韓文龍心里知道,這說話的人,定就是那夏家的二小姐夏靜妤了,聽她的聲音也甚是動聽,其中卻又帶了許多高傲的聲氣,只聽她道:“這韓大公子原有妻子,卻一病死了,此刻不過是續(xù)娶,我夏靜妤焉有為人做繼室的道理?這是其一。其二,從未聽說這韓大公子受過什么西式的教育,將來我說東,他倒以為是說西,婚后如何可以交談?其三,嫁了韓大公子,便要隨他去往山東,這我也是不愿。京城里的繁華,豈是外面可以比擬的?”

先前那女聲道:“這也說得是,只是你若不愿,你父親可同意么?”

夏靜妤便道:“我父親最是疼我,我若不肯,他定不肯強我嫁人的。我細細想了,將來總是要嫁一個外交官的,又要有程芳容那般的相貌,方才遂我的心愿。”這程芳容乃是當時的一個名角,相貌溫雅美麗,因此夏靜妤拿他作比。

韓文龍只聽得大皺眉頭,心道一個女子分分鐘把自己想嫁何人掛在嘴頭,也不是個好的。況她既不愿,難道我還上桿子求你不成?不由得轉(zhuǎn)身就走,那兩個女子立在花樹之后,卻不知自己這一番談話已被人聽了去了。

韓文龍大踏步地朝廳堂里走,要去找夏子奇,告訴他不做這門親事,誰想剛進門里,正有一個女子往外出去,韓文龍走得急,險些撞在她身上。那女子可也不慌,輕輕地一個側(cè)步,便讓了開來。向韓文龍笑了一笑,便徑直而去了。

這女子并不在意,韓文龍卻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原來這大廳中處處繁華,這女子卻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長衫,上面也沒有什么繡花,身上除小指上戴了一個銀戒指,也沒有其他的首飾,簡素無華,風韻天然。再看她年紀約有二十五六歲,氣質(zhì)并不似一個仆役,倒不知是個什么人物。

章三

韓文龍琢磨著回到跳舞廳里,韓鳳亭見了他,忙一把拉?。?ldquo;大哥你去哪里了?那夏二小姐已經(jīng)到了!”原來這花園里另有一條捷徑可通往跳舞廳,韓文龍并不知道,因此反而是夏靜妤先走了進來。

韓文龍便順著韓鳳亭的指點看過去,只見一個穿水紅色閃光緞西裝的小姐正站在那里,水紅本來是艷麗的顏色,偏又是閃光的面料,燈下一襯,真是滿室生春。她胸前也佩了一串珠鏈,手腕上戴了一個鉆鐲,那只鉆鐲上的鉆石足有黃豆大小,上面又間隔了紅藍寶石,微微一動,寶光燦爛。再看她的相貌,自也是十分美麗,只有一件事奇異,這位夏二小姐的眉眼之間,和方才見到那簡約女子似乎很有些相像的意思。

因這一點,韓文龍不由便多注目了夏靜妤片刻,他這樣一個人,就是不言不動站在那里也足夠惹人注目,何況如今他目光炯炯。夏靜妤不由得也向他看去,這一看倒不由得一驚,她原當韓文龍出身行伍,必然是一個粗野的相貌。現(xiàn)下一看卻不盡然,她不由和身邊另一個密友竊竊私語:“那個就是韓文龍?”

韓文龍久不在京中,那密友也不識得,卻道:“穿軍裝又是生面孔,我猜測定是他。”

夏靜妤不由道:“這倒令人想不到,不想這樣一個人,倒有蘭陵王的品格。”

韓文龍與韓鳳亭不同,他幼時是被乃父逼著扎扎實實讀過幾年私塾的,又因他是戰(zhàn)場上下來的,夏靜妤聲音雖小,他卻也聽得清楚,心中不由惱怒,暗想這是說我像個女人?再說那高長恭又是被毒死的,這是咒我不成?其實夏靜妤受的是西洋教育,一口英文說得雖好,卻并不曉得蘭陵王真實事跡,不過當這是一個俊美男子的代名詞而已。

且說韓文龍這邊又有了誤會,自然也就不想再和夏靜妤多做交談,而那夏靜妤又看了韓文龍一會兒,見他外貌雖然不差,可舉止卻全不講究,飲葡萄酒如喝大碗茶,半點也不似個文明種子,便也失了興趣。

這一對男女尚未交談,可倒已有了些相看兩厭的味道。韓文龍覺得索然無味,轉(zhuǎn)身正要走時,卻見方才那衣著簡素的女子走了進來,在這金粉場中,這女子實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存在。又見她上前和夏靜妤道:“母親在小花廳里等你。”夏靜妤聽了,便匆匆而去。那女子也隨之去了。

韓文龍不由便問:“那個女子是誰?”

韓鳳亭道:“哪個女子?”

韓文龍道:“就是剛才和夏靜妤說話,穿雪青衫子,二十五六歲的。”

韓鳳亭想了一番:“哦,那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靜好,她不喜歡交際的,大哥你怎看到了她?”

韓文龍道:“也只她打扮的,還像個女人的樣子。”

韓鳳亭啼笑皆非,卻不好多說,韓文龍又道:“看看就走吧,我去找夏子奇打個招呼。”

韓鳳亭奇道:“這是怎樣說?大哥你和夏二小姐連一句話都還未說吧?”

韓文龍道:“這不必說,總而言之,我對這樣的女子無甚興趣,雖然老頭子有意思,他總做不了我的主。”他是一個性情很驕傲的人,便不肯說出夏靜妤也看不上他的事情。

韓鳳亭一聽,倒覺有些可惜。但這種事情,自己一個做幼弟的并不好插口,只得隨著韓文龍一起去向夏子奇告辭。這時,夏子奇也從妻子那里得知了二女兒對韓文龍很不滿意的事情,此刻見到韓文龍也沒有看中自己的女兒,這心情可就有些復雜。既覺得韓文龍也不中意,省去了許多麻煩;又遺憾自己與韓督軍的合作雖然達成,卻到底少了一層保障;私下里,又暗想我家靜妤在京城的仕女里也是有名聲的,你這小子居然看不中,實是沒甚眼光。

夏子奇心里許多糾葛不提,面子上卻還是擺了個和藹的態(tài)度。雙方告別之后,韓鳳亭又向韓文龍問道:“大哥,你不娶夏家的小姐,果真沒什么妨礙嗎?”

韓文龍不耐道:“這都是我們的事,你一個小孩子,管這些做什么。”

韓鳳亭心中就有些酸澀,道:“大哥,我可已經(jīng)二十歲了。”

韓文龍一聽,倒不免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韓鳳亭一番,原來他長了韓鳳亭十余歲,又有數(shù)年未見,心中還把韓鳳亭當成那個十來歲的孩子模樣。這時一看,自己這弟弟身高腿長,可也是一表人才,不由笑道:“原來你也這般大了。也罷,老頭子和夏子奇私下里原是有一種合作的,這聯(lián)姻,不過也是合作的辦法之一,說起來確是從夏家娶一個小姐要好些,不過……”正說到這里,忽聽前面一陣喧嘩,有人叫道:“怎么回事?”又有人道:“沒事,一個窮要飯的撞了腿,訛錢呢!”

此時二人已走到夏家門前,兄弟兩人一起向前面看去,原來是一輛汽車行駛時,恰撞到了一個乞丐腿上,那乞丐一條腿都是鮮血淋漓,那汽車上的司機可并沒有下來,只扔了幾塊錢過去,嚷道:“這也足夠你看病了,還不快走?”

韓鳳亭看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一個念頭:若是老師在這里,必會上前救助。這樣一想,他便也有了上前的意思,誰想這時卻走出一個人來,道:“我來看看。”

這人一身雪青色衫子,竟然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靜好,她手中提著一個小箱子,來到那乞丐面前,道:“別慌,我來看看。”

這樣一個大小姐竟來為一個乞丐看傷,那乞丐都呆住了,道:“不,我哪里配……”夏靜好笑道:“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便從箱子中取出酒精棉花等物,先清洗了傷口,又細細檢查一番,隨后為那乞丐上了藥,又包扎好,道,“你的骨頭并沒有斷,只是些外傷。好好休息一些時日,這傷口不要沾水,不要碰到臟的東西。”細細交代,絕沒有因這是一個乞丐而有半點輕視的意思。

那汽車上的司機也怔住了,夏靜好處理完畢,便站起身向他道:“你撞了人,總要予以補償,我想這幾塊錢是不夠的吧。”

若是一個尋常人說這樣話,那司機必不理睬,然而如今這夏靜好明明白白是從總長的家里走出來的,氣度又不凡,那司機只得掏出二十塊錢,擲給那乞丐道:“算你好運!”

那乞丐接了錢,他心里也明白,向夏靜好千恩萬謝,夏靜好卻只一笑,并不如何在意,便提著箱子要往回走。韓鳳亭在一旁看了,不由贊道:“這個夏家的大小姐,倒還真是個好樣的。”回頭卻見韓文龍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夏靜好,奇道,“大哥?”

他卻不知,韓文龍見到方才夏靜好所為,想到了自己幼時經(jīng)歷。

原來韓家當年亦是寒微,韓文龍幼年時,一日去私塾路上,也曾被馬車撞倒,當時那馬車是鎮(zhèn)上大戶人家所有,撞了他之后不但沒有救助,反而口出穢言。韓文龍當時年紀尚小,不知應對,是鎮(zhèn)上一位老醫(yī)生的女兒救助了他,又為他包扎傷口。

這一幕在韓文龍心中留下印象極深,后來韓家有了勢力,韓文龍一心想要報答,誰想那老醫(yī)生早已搬了家,這許多年再未尋得他們下落。如今見了夏靜好為那乞丐包扎,不知不覺中,這位夏家大小姐的身影竟同幼時那救治過他的女子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韓文龍上前叫住了夏靜好:“夏大小姐。”

夏靜好回頭見到是韓文龍,她對家中之事亦有所知,便上前笑道:“韓大爺。”

韓文龍問:“你成親了嗎?”

這一句話問出,連韓鳳亭都呆了一下,交際場也要講究個分寸,絕沒有這樣上前直接問起婚事的。幸而夏靜好并未生氣,只笑道:“韓大爺不知,我原是守獨身主義的。”說罷,拎著箱子翩然而入。

韓文龍聽得茫然,便問韓鳳亭道:“什么叫守獨身主義?”

韓鳳亭到底在北京住了幾年,這些事情比韓文龍要懂得多,道:“你看她小手指上戴那個銀戒指,那便是獨身主義的意思。”

韓文龍還是不解,道:“那又是怎么說?”

韓鳳亭道:“就是一輩子守著獨身,不結(jié)婚的意思。我倒忘了,夏家的這位大小姐這般宣言也有個兩三年了。聽說她在外國讀過書,學的是醫(yī)學,回來后便說要守獨身主義。”

韓文龍一聽,哈哈大笑:“這都是胡扯,但凡是個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韓鳳亭聽他話音的意思不對,猶疑道:“大哥,你……”

韓文龍摸著下巴道:“若是要和夏家聯(lián)姻,這位大小姐倒是很好。”

夏府這邊燈火輝煌,在韓宅,被關著的白橫宇可是一陣陣的凄風苦雨。

要說這白橫宇,可也是十分的倒霉,他雖是個拿錢開槍的殺手,但說到底,卻也到底不曾真的對韓鳳亭做些什么,只是韓文龍一怒,他也討不得好去?,F(xiàn)如今他一個人凄凄慘慘戚戚地被關在地窖里,嘴里也不知念叨了多少神天菩薩,好保佑他逃過眼下一劫。

正念叨時,忽見那地窖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白橫宇便是一驚,心說這不是要拿我出去吃槍子吧,再一看,進來的卻是個貌美的大姑娘,手里提著一盞燈,面上笑意盈盈的。白橫宇奇道:“你是什么人?”

這女子正是大鼓娘齊四喜,當日大王莊里,她也曾救過韓鳳亭。白橫宇倒也聽說過韓鳳亭身邊有這么一個人,心中納悶,心說這女人不跟在韓鳳亭身邊,到地窖里來做什么?卻見齊四喜放下燈,上下打量了他一陣,道:“你就是白橫宇啊。”

這話音里顯著并沒有什么惡意,白橫宇就道:“是我。”

齊四喜笑道:“我聽說你在北京城大小也是一號人物,這些年,你在銀行里應該也有不少存款吧。”

白橫宇道:“了不得!你也懂得銀行存款這回事,不瞞你說,我在城里有宅子,銀行里還存了三萬塊錢。”他心中忽然生起希望,“你要能放我出去,我這些錢都給你。”

齊四喜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道:“我要是放了你,你打算怎么辦呢?”

白橫宇道:“這里我是不能呆啦,了不起我便到南方去,我有這個能耐,怎么還不能活了?”

齊四喜點了點頭,忽然又問:“你有老婆沒有?”

白橫宇一呆,心說她問這是做什么,便道:“沒有。你放是不放我?雖說韓鳳亭有錢,他也總不成一次就給你幾萬吧。這個錢你拿著,就是你的私房錢,誰能說個不字。再不然,我的宅子也可以轉(zhuǎn)到你名下,只要你肯放我。”

齊四喜雪白的門牙咬著嘴唇,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道:“我放了你也是可以,只有一個條件。”

白橫宇大喜:“什么條件?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給你。”

齊四喜道:“卻也不是什么難為的。”她半扭了臉,笑道,“你得娶我。”

這一下,白橫宇真正呆住,他吭哧了半天,終于道:“你……你不是韓少督的人嗎?”他心說我設計韓鳳亭不成,又要拐他的女人,這要真叫韓文龍知道,還不把我活剮了?。?/p>

齊四喜道:“誰說的!”眼見白橫宇一副不信的態(tài)度,又道,“我也不瞞你,我起先……也不是沒有這個意思,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怎樣?”原來之后她也曾再三向韓鳳亭詢問,但韓鳳亭亦是做出確實的表示,對她并沒有男女之間的意思。

白橫宇還是不信,道:“你這樣美貌,韓少督倒看不中你?”

齊四喜把嘴一撇:“若他有這個意思,我又來找你干嗎?”這話說得不好聽,可白橫宇反倒信了,心說果然是這樣,可又不免懷疑,道:“你到底是韓少督的恩人,他難道就少金錢上的報答了?為何要找我呢?”

齊四喜道:“我一個女子,光有錢也不成啊,總得嫁人才成。不嫁人,我哪里有依靠啊。”她見白橫宇神色愕然,又道,“我可也不圖別的,就要三樣,第一,我的當大老婆;第二,他得有錢;再者,也得是個年紀輕輕的長得又好的,配得上我才是。”

白橫宇不由道:“你……”他原想說你難道就找不到這樣的,偏要尋一個得罪了韓大爺?shù)奈??可細一想,這還真不容易,齊四喜一個唱大鼓書的,平日里所遇到的,多是些下層人。便有那年輕有錢的,也多是存了玩弄的心態(tài)。真要做到她說的那三樣,實在是難之又難。他正想到這里,齊四喜又道:“我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廉恥。”

白橫宇撓頭道:“這倒不是。”真說起來,三教九流里,盡有那為了錢什么都不顧的,齊四喜多少要比他們好些。齊四喜見他語氣也還誠懇,嘆一口氣道:“這宅子里,我有個小姊妹叫蝶影,心心念念等著一個男人,可那男人沒錢不說,又未必能娶她,這樣的事,我是不肯的;我也見過你們江湖人里,有一位龐二當家,真正是女中豪杰,快三十歲了還是老姑娘,可是人家有本事,自己就能支撐起來,我是比不得的;別樣的我做不到,我就想正經(jīng)嫁個人,這有錯嗎?”

白橫宇嘴張了又合,可也說不出來什么,他心里想著,若是讓齊四喜把自己放出來,一來是自己能逃得一命,二來又白得一個美妻,就算這事兒泄露出去,韓文龍惱怒了自己,那結(jié)果還能比現(xiàn)在更差?便爽快道:“成,你要能把我放出來,我一包準娶你!”

章四

韓文龍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他既覺得這夏家大小姐要比二小姐好,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韓鳳亭忙把他攔住,問道:“大哥,你怎么又要回去?”

韓文龍道:“我去和夏子奇講,二小姐不娶了,娶他家大小姐。”

韓鳳亭忙道:“等等!夏大小姐守獨身主義的事情,京里人都知道的,你去找夏子奇……”話未說完,已經(jīng)被韓文龍截斷,他不以為然地道:“女人不嫁人,還成了什么世界,這都是胡扯。”

韓鳳亭道:“我聽說夏子奇也做不了他家大小姐的主,你去找他也沒用。”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韓文龍,他思索片刻道:“你說的也是,我竟不如直接去問夏大小姐。”正說著,卻見夏靜好提了一個更大些的箱子再度出來,韓文龍大踏步走上前,道,“夏大小姐,我有話和你說。”

韓鳳亭心說大哥怎么當面鑼對面鼓地就說上了,只怕是行不通,可這時他也不好插嘴,只站在一旁。就聽到韓文龍與夏靜好道:“韓家和夏家的約定,我看夏大小姐似乎也不是一無所知。我就直說了,我看夏大小姐你人很不錯,不如就是你嫁給我。”韓鳳亭從前雖也是個無法無天的,聽到這里卻也一伸舌頭,心說大哥你也太直接,哪有對第一次見面的一個小姐,就這般說話的。

可夏靜好聽了,卻也不氣不惱,只微微笑著聽了,直到韓文龍說完了,方道:“韓大爺只怕沒有明白我剛才的意思,我原是奉行不婚主義的。”她這次用的是“不婚主義”,意思就更分明了些。

韓文龍皺眉道:“我知道,剛才倒也聽鳳亭說了。只是女人家不嫁人,哪成個道理?你既終究要嫁人,不如便嫁我。”

夏靜好道:“我讀書時,學的是醫(yī)學。”

韓文龍不明所以:“這又怎樣?”

夏靜好道:“也沒什么,但我既學了這個,便想把終生的事業(yè)用于此處。我想一個人的一生,時間精力終是有限的,嫁人生子固也很好,卻非我所愿。韓大爺手握重權,自有鴻鵠之志,對我這燕雀的念頭不甚了然,也在情理之中。”說罷欠欠身,便越過韓文龍,徑直走了。

韓鳳亭這些時日隨著盧秋心,頗學了些東西,自也聽懂了夏靜好這一番話的意思,聽得她給了大哥不軟不硬一個釘子碰,竟有些好笑。可看了韓文龍的臉色,到底沒敢笑出來。

韓文龍面沉似水上了汽車,這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回了韓宅,他忽地向前來迎接的李副官問道:“那盧先生呢?”

韓鳳亭一聽著了慌,心說大哥這是怎的,在夏大小姐那里碰了釘子,又想到老師這里來尋贊同不成?卻聽李副官道:“盧先生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

韓文龍哼了一聲,聲氣兒中就已帶了些不好,韓鳳亭想了想,上前道:“老師倒是和我說過,因有一樁新聞,他要出去幾天。”

韓文龍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這個時候他出去,只怕是躲我吧。”心里更加不樂,便進了屋,只覺今天是處處不順,連喝了幾大口涼茶,也沒壓下心中的火氣,便問,“那個白橫宇呢,把他給我?guī)蟻怼?rdquo;

便有兩個護兵下去地窖里提人,不多會兒便回來道:“報告,白橫宇不在地窖里!”

韓文龍噌地一下便站了起來:“不在!你們是飯桶不成?這樣一個人也看不住!”他連罵了幾聲,又道,“這人必跑不遠,你們先把家里這幾道門都鎖上看好,然后挨個方向去追!”護兵答應一聲,忙忙下去。

韓文龍平順了一下心氣,正要再細致安排一下如何追捕人之類的事情,誰想還沒等他分配,就有護兵上來報告,說是已捉住了人,原來白橫宇還未跑遠,四下里門一關,倒正成了個甕中捉鱉。韓文龍一聽,怒道:“把他給我?guī)蟻恚?rdquo;那護兵卻猶豫著不肯答話,韓文龍道,“怎的?”

那護兵猶豫著道:“抓住白橫宇時,那齊小姐也在……”

韓文龍一聽恍然,心道難怪白橫宇能逃出去,原來是有這么個吃里爬外的,不由大怒:“把那個女人……”到底想著齊四喜曾救過韓鳳亭,便道,“那個女人先關起來,把姓白的小子先帶過來。”護兵答應一聲,時間不久,便把白橫宇拖了上來。

這時白橫宇已是魂飛魄散,韓文龍拔出勃朗寧,點著他的下巴:“你這小子倒是膽子很大,只可惜,也是到今天為止了。”說罷手指便摸上了扳機。

白橫宇自身就有神槍手的名號,哪里看不出韓文龍這是要動真格的,一時間汗出如漿,可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求饒哭喊在韓文龍的面前是一概沒用,眼見韓文龍的食指就要扣下,他鬼使神差般地大喊一聲:“我知道馬成鞍的下落!”

這一句話,這時候真比什么都管用,韓文龍眉峰一挑,食指慢慢地放了下來:“你再說一遍?”

剛才那一句話,白橫宇實是脫口而出,并不經(jīng)思索。如今暫時逃離了死境,他的腦筋便飛速地運轉(zhuǎn)起來,心道:我剛才說了什么?對,我剛才說我知道馬成鞍的下落,所以這天殺星便住了手。可我為什么要說我知道馬成鞍的下落?是了,馬成鞍賣了韓鳳亭,韓家人必定最想殺他,因此我說知道他的下落,韓文龍才留了我一條命,問題是……

問題是我知道馬成鞍的下落嗎?

這句話在他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可真沒敢說出口,他心里想著,在離開大王莊的時候,在大王莊旁邊的小王莊里曾見到一個酷似馬成鞍的身影,可一來自己并未確定,二來又隔了一段時日,誰知道馬成鞍還在不在那里?然而話又說回來,現(xiàn)下自己若要說個不字,必會送命當場。他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道:“韓大爺,我確實是知道那馬成鞍的下落,就是郊外的一個地方,但是須得我?guī)ゲ趴伞?rdquo;他生怕自己報個地名,韓文龍知道后又殺了他,因此這般說。

韓文龍慢慢轉(zhuǎn)著勃朗寧:“你這是威脅我?”

白橫宇忙道:“我哪里敢!只是想著要能替韓大爺帶路,也算為您盡了一點兒心力。”這話說得他自己都有些惡心,無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韓文龍又轉(zhuǎn)了一圈勃朗寧,忽地調(diào)轉(zhuǎn)槍口,正戳在白橫宇的腦門上,白橫宇被他嚇得一哆嗦,韓文龍卻哈哈大笑:“好,我便先寄下你這條命,明天便由你帶路去抓那叛徒。”

白橫宇忙道:“是,是!”

待到有大兵要將白橫宇帶下時,白橫宇到底還是顧念著齊四喜,道:“韓大爺,那位齊小姐也只是起了同情的心理……”

韓文龍不耐煩道:“得了,一個唱大鼓的,什么小姐,她總是救過鳳亭,老韓家不干那忘恩負義的事。”

白橫宇一聽,知道齊四喜沒有性命上的危險,這才放下心來。

這一晚鬧鬧哄哄,發(fā)生了不少事情,次日一大早,韓文龍點了六個護兵,帶著白橫宇就要往郊外去,韓鳳亭念著那馬成鞍,也隨著一起去。李副官老成持重,就留下看家。

韓文龍出門自然是要開汽車的,風馳電掣的,不用多久就到了白橫宇指點的小王莊,這村子并不很大,里面也不過十來戶人家,村口一條河倒是不窄,彎彎曲曲地往山里流去。韓文龍掃視一圈,道:“你說馬成鞍就藏在這里?”

白橫宇一雙眼亂轉(zhuǎn),韓文龍也不等他回答,吩咐兩個護兵道:“去,你們挨家去問上一遍。”

兩個護兵答應一聲,這村里人少見大兵,不免鬧得雞飛狗跳,然而一圈搜了下來,并沒有見到這村里與馬成鞍相似的人。韓文龍冷森森看著白橫宇:“你怎么講?”

白橫宇心說我怎么講,馬成鞍跑了唄!但這話自然不能說,否則自己還要命不要?也虧他腦筋轉(zhuǎn)得快,張口就道:“馬成鞍也不是傻子,他白日里并不在此處,都躲在周圍山里,晚上回來弄些吃的。”說這話時,他想著當日在小王莊里見到那酷似馬成鞍的身影時,確也是在傍晚,自己這話可也不是空穴來風。

韓文龍看了一眼,這小王莊附近的山雖不算多高多廣,可自己也只帶了六個兵進來,就算加上自己和韓鳳亭也才八個人。他自己帶過兵,情知這點人撒進山里也就看不到了,便陰沉沉地道:“也罷,我便給你多一晚時間,到時若捉不到,先崩了你。”白橫宇連聲稱是。

這時離入夜還很有一段時間,便有一個護兵去找了小王莊的村長,商量住宿的事情,那村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忙讓了自己住的屋子出來,又去打酒殺雞。韓文龍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便甩了五十塊錢出來,那村長不料自己倒發(fā)了一個小財,千恩萬謝不提。

韓文龍自也不會在這屋子里呆上太久,眼見那村口那條河還算是個景致,便到河畔去轉(zhuǎn)上一轉(zhuǎn)。誰想到了河邊,卻見到地上擺著豬羊香燭,不免奇怪,問道:“這是什么個意思?”

那村長一直遠遠綴著,不敢太過上前,可也不敢真就放這煞星四處閑走。此時見韓文龍問話,忙上前道:“回軍爺,因河里有龍王爺,所以我們祭祀供奉。”

“龍王爺?”韓文龍就把那長眉一挑,“不過是些愚夫愚婦的說法。”

村長忙道:“這實是真的。那龍王爺也是今年才來我們這小村的,便住在這河里。”

韓文龍眼角掃了面前河水一眼:“這么個小河溝子,也說是有龍?”其實這河水也頗寬闊,并不似他說的那般。那村長聽了,連忙又道:“是真的,是真的!蛟龍出水,老輩兒都有說法的。況且見過那龍王爺?shù)娜艘膊恢挂粋€,先前我們不知道,還有人冒犯了龍王爺,反被傷了,現(xiàn)下供奉之后,龍王爺便不傷人了。”

韓文龍對此嗤之以鼻,倒是韓鳳亭問了一句:“你怎知那人是被龍王傷的?”

村長正色道:“不瞞軍爺,原是被傷那人自己也見到龍王爺?shù)?,何況就看那傷口,可不是什么尋常野獸做得出的。”

韓鳳亭也是年輕好事,就問道:“那人現(xiàn)在也在你們村里嗎?”

村長道:“在的。”

韓鳳亭道:“那你便帶我去看看,我倒要問問這龍王爺是長成個什么樣子。”

韓鳳亭既去了,韓文龍無可無不可地也一同前往,委實是因為這村里實在小且無聊,這好歹也算一樁事做。誰想他們隨著村長進了村口一間屋子,卻見到房中有個熟悉的女子人影,韓文龍不由道:“夏大小姐?”

那女子轉(zhuǎn)過身,正是夏靜好,只是她現(xiàn)在身上穿的衣衫更為樸素,不過是一件藍竹布的長衫,小手指上依舊戴著那個戒指,在日光下射出一點銀光,韓文龍見了,不免有些刺心,韓鳳亭知道兄長昨日和夏靜好有過那樣一番對話,擔心二人不好對答,便搶先上前道:“夏大小姐,倒沒想到今日在這里見面。”

夏靜好笑了一笑,也招呼道:“韓大爺、韓少督。”

韓文龍皺眉道:“你一個大家小姐,到這里是做什么?”

夏靜好還未說話,那村長忙道:“夏小姐是有名的‘菩薩小姐’,常來這附近治病看傷,又不要錢,真是菩薩一樣的人物。”

韓文龍不免又要皺眉,心道你是總長的女兒,做些什么不好呢,倒要這樣地難為自己?可是轉(zhuǎn)念又想到夏靜好為那乞丐看傷之事,若她沒有這樣的胸襟,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些話到了嘴邊,竟難得地躊躇起來。夏靜好反倒從從容容地道:“我學醫(yī)數(shù)年,不過是學以致用而已,王村長客氣了。”

村長搓著手,有心想說兩句客套的話,苦于不知從何說起。夏靜好卻向韓文龍道:“韓大爺,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你請看這位傷者,他的傷口十分奇怪,我從未見過。”

韓文龍這才醒悟到自己原是來看這傷者的,此時一看,那傷者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生得很是雄壯,然而一條左手臂卻已斷折,雖已被夏靜好處理過,仍是十分猙獰,夏靜好嘆道:“這條手臂已經(jīng)廢了,實在可惜。”

韓文龍“嗯”了一聲,素日在戰(zhàn)場上,他見過的士兵比這慘烈的更有許多,并不以為意,倒是那男子的傷口讓他注目了半晌:“這……”

那并不是被刀切斷、炮彈炸斷的傷口,倒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咬斷的,可這里能有什么動物?狼?狼可咬不成這般平整。熊?卻也不像。那還能是什么?可沒聽說這里也有老虎啊……他正沉吟時,韓鳳亭倒先叫出來:“這倒像個巨嘴怪咬的。”

這其實是他先前看些神怪小說,中間恰提到個巨嘴怪,一張巨口,一嘴鋼牙,因此脫口而出。然而韓文龍與夏靜好聽了,卻均覺十分恰當,那男子卻一臉驚惶,掙扎著道:“不,不,是龍王,龍王爺!”

韓文龍不耐煩道:“你還真見到了不成?龍王是個什么樣子,你倒是說說?”

那男子瞪著眼睛:“真的是龍王爺,那身子有幾丈長,一身的鱗甲,會騰云駕霧……”韓文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便走了出去。

夏靜好又在里面處理了一下傷勢,方走了出來,向韓文龍道:“韓大爺,這個人是前幾日夜里去到河邊,才受了傷,據(jù)他說,死命地跑方才掙了一條命出來。”

韓文龍道:“夏大小姐,你是在西洋念過書的,倒信有這些事?”

夏靜好笑了一下:“我不大信,何況他也未必看清。他被咬傷那一晚原起了大霧,白霧掩映下,他心中又恐慌,一時錯亂也是有的。”

韓文龍陰沉沉道:“照我看,這倒是人禍,說不得是什么人在這里裝神弄鬼。”正說著,忽然一大滴冰涼的雨滴直滴到頭上,他一怔,隨即就手把夏靜好往屋里一推,“下雨了,快進去。”

這場雨來得又大又急,把幾個人都阻在屋里,韓文龍覺得夏靜好一個女子呆在這村里不好,原想叫人先開汽車送她回去。沒想那汽車偏又壞了,韓文龍不由得暴躁起來,夏靜好倒不介意,笑道:“韓大爺,不妨的,我從前也在這里住過。”

韓文龍沉著臉:“今晚上,你就和我們在這里。”又跟上一句,“給你單獨一個屋子,我不是對你怎樣,只是我覺得這里有些不對。”以他個性,能加上這么一句解釋,倒也是很不容易。

夏靜好點了點頭:“如此,那就謝過了。”

這一場雨,淋淋漓漓直下到了晚上,村長見韓文龍心情不好,特地尋了一壇老酒出來,韓文龍嘗了一口,雖說是鄉(xiāng)野風味,倒也有些意趣。他分了些給那幾個護兵,自己只留了一壺,溫了分與夏靜好,又要給韓鳳亭,韓鳳亭卻覺得自己在這里有些礙事,尋個借口溜了出去。

夏靜好接了那杯酒,并不推辭,只道:“多謝韓大爺,只我酒量不好,喝這一杯也就是了。”說罷雙手扶起酒杯,一飲而盡,只看這個架勢,并不似酒量淺的。韓文龍看著她纖纖的一雙手,治得了傷,喝得了酒;再看面前這個人,燈紅酒綠的宴席也去得,這黃土朝天的鄉(xiāng)間也來得。這樣的女子真是難得。若要嫁了自己,可是一件快事,可她偏又守什么獨身,真是令人想不明白。

他心里想著,也就說了出來:“我便是不懂,你是個女子,怎的不嫁人呢?”

夏靜好笑道:“為何一個女子定要嫁人呢?”

韓文龍道:“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嗎?”

夏靜好道:“何為天,何為地,經(jīng)是什么,義又是什么?還請韓大爺細細地說來。”

韓文龍怔了一怔,真讓他說其中的道理,他可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便道:“你一個女子,若不嫁人,豈不孤單?”

夏靜好道:“我既有家人,亦有友人,平日又需去看病,并不覺孤單。”

韓文龍又道:“那你無有子女,年老之后,何人贍養(yǎng)?”

夏靜好道:“我自有本事謀生,便是年老,靠積蓄也可養(yǎng)得自身,何須旁人贍養(yǎng)?”

韓文龍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韓鳳亭忽匆匆跑進來道:“大哥,我在外面看到了一個人影,倒像是那馬成鞍!”

章五

韓文龍之所以來這村子,便是為了馬成鞍的,一聽韓鳳亭這般說,忙沖了出來,百忙中猶留下兩個護兵,一個看守白橫宇,一個護著夏靜好。自己則和韓鳳亭帶著其余四個護兵一路出外搜捕。

這時雨已比白日里小了許多,但地上泥濘不堪,天上又無星月,搜尋一個人實在也是十分困難。幾人繞著村長的屋子走了一圈,并未看到人影。韓文龍問道:“你是怎樣看到他的?”

韓鳳亭道:“我方才走到門前看雨,遙遙看到有個人影偷偷摸摸地過來,面目看得不清楚,但身形實在很是像他。”

韓文龍?zhí)裘嫉溃?ldquo;他倒膽大。”這時村長聽得外面騷亂,也跑了出來,韓文龍便道,“你告訴村里的人,我要找一個可疑的男人,不到四十歲年紀,是中等的身材,但凡出來找的,都有五塊大洋可以拿,若找到的,便有二十塊大洋的獎賞。”

村長一聽,忙去叫人,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許多人連同婦女都出來尋找,誰想找了半晌,并無所獲,到后來忽有一個青年道:“這是什么?”

韓文龍上前一看,見是個包裹,已經(jīng)散了,里面胡亂裹了幾塊玉米餅子,有個婦女便叫出聲:“這是我家的東西!”韓鳳亭在一旁聽了,暗想莫非真如白橫宇所說,那馬成鞍是躲在周圍山里,自己方才見到他是來村里找吃的?可是此刻這人又到哪里去了?

正尋思著,忽聽遠處雨聲之中,隱隱傳來一聲慘叫,那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因在黑夜之中,四周又有雨聲隱隱,便格外令人膽寒。韓文龍霎時就拔出了勃朗寧:“走!”剛邁了一步,村長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走不得,大爺!那聲響是河邊發(fā)出來的,怕不是龍王爺發(fā)怒了!”

韓文龍怒道:“見他娘的鬼!”一把甩開村長,朝著河邊的方向便去,韓鳳亭忙跟在他身后,余下的四個護兵跟隨韓文龍多年,同他水里來,火里去,這時自不懼怕,隨著韓文龍便走。

誰想才走了十余步,忽一個炸雷下來,直震得人雙耳嗡嗡作響,隨后那頭頂?shù)奶毂闼坡┝艘粋€大洞,大雨不要錢一般猛澆下來,直澆得人雙目難睜,步履維艱。那村長嚇得忙跪倒在地,磕頭不止:“龍王爺息怒,龍王爺息怒!”

這等情形之下,就那四個護兵中都有一個忍不住道:“難道真有什么龍……”一句未完,韓文龍一個耳光已經(jīng)掄了上去,那護兵連忙把嘴巴閉得蚌殼一般。

然而這般大雨,實在也是無法前行,萬般無奈之下,韓文龍也只得憤憤然帶著兵回去,

一夜無話,次日一大早韓文龍便醒了,他心中惦念著這件事,也不及吃早飯,召集了手下便要往河邊去。韓鳳亭還沒怎么清醒,喃喃道:“大哥,你做什么?”

韓文龍道:“我要去河邊看個究竟,你若要睡便留在這里。”

韓鳳亭昨晚半夜沒睡,本是困倦,想一想到底還是爬了起來,道:“我也一同去。”

幾人路過夏靜好門前時,韓文龍掃了一眼,見房門緊閉,心道這女子多半還未醒來,又想這時天已亮了,那白橫宇也被鎖得緊緊,便把六個護兵都帶上,一同走了。

一天一夜的大雨之后,滿地積水,行走十分困難,幾人足花了三倍的時間,才走到河邊,只見河水漲了許多,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韓文龍道:“兩人一組,散開細細找!”他自己則和韓鳳亭兩人一起,在河邊搜尋。

韓鳳亭還有些不大清醒,來來回回走了幾段,又有些迷糊,腳下不知被什么一絆,險些摔了一跟斗,韓文龍一把拉住他:“這么大個人,路都不會走?”韓鳳亭有些羞愧,嘟囔道:“什么玩意。”用腳一踢,眼睛卻不由瞪大,

他踢出來的,是一只已經(jīng)泡得發(fā)白的斷手。

這一下韓鳳亭也不困了,精神也來了:“這是誰的手?”

韓文龍彎下腰,拾了根樹枝扒拉著那只斷手:“這手斷了沒多久,這傷口……”他忽地緊緊皺起眉頭。

這傷口,與昨日里見到被咬斷手臂那男人身上的傷口一般無二。

韓鳳亭卻還看不出來這些:“這手斷了多久?不會真是馬成鞍的吧,天下也沒那么巧的事兒……”他忽然頓住了,眼睛緊緊盯著那只斷手上的中指。那手指上戴了個金戒指,戒面與眾不同,上面雕了個碩大的牛頭。

看著那牛頭,韓鳳亭忽然就想起從前自己無意間聽到,李副官和馬成鞍的一段對話。

那時李副官向馬成鞍玩笑道:“你原姓馬,這戒指上雕個牛頭是做什么?”

馬成鞍道:“你有所不知,我雖姓馬,卻屬牛,有個算命的給我算過,就是要隨身帶一只牛,才能保家宅平安。”

后來李副官又說了些什么他記不得了,可是馬成鞍戒指上的這只牛,卻在他腦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想到這里,韓鳳亭忙道:“大哥,這是馬成鞍的手,這戒指我認識的!”

韓文龍道:“你確定?”

韓鳳亭道:“沒差,這戒指是他特意做的,旁人再不會有。”

韓文龍沉吟道:“難道昨晚那一聲叫真?zhèn)€是他?這村子里必然有鬼!”心中竟有些懊惱未把夏靜好一并帶出來,便站直了身子道,“都過來,先別找了!”誰想他起身之后,卻發(fā)覺河畔不知何時已起了白霧,視野遮蔽,那幾個護兵都不見了人影。韓文龍心里一凜,暗道不好,若真是有人搗鬼,這樣大霧正是最好幫兇,又喝一聲,“人呢,都給我過來!”

這一聲中氣十足,傳得極遠,便有護兵遠遠地應道:“是!這……”

一個“這”字說完,那護兵的聲音忽然一轉(zhuǎn)為惶恐:“這是什么鬼東西!”可想而知,他先前想說的,必不是這樣一句話。韓文龍揚聲喝道:“陳三,你做什么?”

那護兵再未開口,回答韓文龍的,卻是一聲槍響。

因著距離尚遠,這槍聲聽起來也很是沉悶,韓文龍曉得這陳三槍法甚好,在他身邊數(shù)年,也是一條好漢,誰想這槍聲之后,接連又是兩三槍,那聲音聽著很是雜亂,全不像個有章法的模樣。韓文龍怒道:“陳三,陳三!”

他覺得以陳三的槍法為人,決不應如此,然而他的喊話并沒有人應聲,反有一聲沉悶的慘叫自遠方傳來,那聲慘叫已失了魂魄,竟分不出究竟是何人發(fā)出。韓文龍猶可,一旁的韓鳳亭汗毛都豎了起來,心中暗想:難道真是有什么鬼怪不成?一念至此,又一聲慘叫傳了過來,韓文龍展手便掏出了勃朗寧,把韓鳳亭往身后一拽:“別亂動彈!”

韓鳳亭卻上前一步,來到了韓文龍身前,比了個架勢出來,道:“大哥,我最近也學了些拳腳。你小心些。”

韓文龍聽得啼笑皆非,他看著韓鳳亭長大,韓鳳亭這等做法,在他心里就好比是小孩子學大人說話,雖有感動,更多的卻是有些好笑,正要訓斥上兩句,卻聽韓鳳亭又道:“世間焉有鬼怪,我猜想,這定是有人在背后搗鬼。那村長倒還像是個老實的,只怕有旁人作祟。”

這幾句話一出,倒令韓文龍有些刮目相看。原來他心中也是這般想法,何況此時遠方慘叫,近處大霧,韓鳳亭居然并未失措,反而能說出一番道理,這就是一件難得的事情,不由道:“你倒是長大了。”

韓鳳亭暗道一聲慚愧,心道若自己未逢盧秋心之時,可也絕做不到如此。便道:“這都是老師教導我的。”

這句話一入耳,倒令韓文龍有所觸動,先前他雖感激盧秋心,可這感激,更多是因為盧秋心不顧生死救了韓鳳亭之故。雖然李副官也言道這位盧先生對少督頗有教導之功,但他心里并不以為然??墒锹犃隧n鳳亭此時所言,他心中想法,倒有些轉(zhuǎn)變了。

腦子里轉(zhuǎn)著念頭,韓文龍依舊是把韓鳳亭推到了后面:“你那兩下子怎比得上我,到后面去。”到底還是補了一句,“四下里都是白霧,你把身后顧好了。”

這就是把后方交代給了韓鳳亭的意思,韓鳳亭心里明白,便仔細探看。

白霧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先前稍遠處還能模糊見到人影,現(xiàn)如今身前數(shù)尺便已看不分明。若是白霧中有人施個暗算,那可真是防不勝防。韓文龍回憶了一番來時路線,便向韓鳳亭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跟在我身后,咱們先回去。”

韓鳳亭答應一聲,小心翼翼跟在韓文龍身后,兩人深一腳淺一腳慢慢摸索著向回走去。來時路本就艱辛,這回去的路就更加麻煩,半天并未走出去多遠。韓文龍忽道:“停一停。”

韓鳳亭依言停下,韓文龍道:“你聽,方才水聲不對。”

韓鳳亭便也側(cè)耳細聽,河水已漲,水聲湯湯,然而他并未聽出有什么不同,便道:“大哥,有什么不對?我倒是沒聽出來。”

韓文龍又聽了一聽,方道:“許是我方才聽岔了,只是剛才一陣確有些特別。也罷,咱們先走吧。”正說到這里,他眼神忽然一變,“有人,噤聲!”

韓鳳亭一怔,這一次他卻也聽到了,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不疾不緩,按說這地上又是水又是泥,這人的腳步聲卻好像走在平地上一般,甚至聽不到什么拖沓的聲音。這樣的腳步聲在平時自然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時聽來,就顯得十分的詭異,甚至讓人產(chǎn)生一種疑心:有這樣腳步聲的,到底是不是人?

這一次,韓文龍卻收回了勃朗寧,蓋因這樣的地方,手槍委實不易瞄準,反而容易誤傷,他雙拳護于胸前,一條腿前伸微曲,進可攻,退可守。韓鳳亭也做好了防護的手段,只等那人前來。

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韓文龍屏息凝視白霧,誰想就在這腳步聲距離五六尺的時候,那人卻忽地停了下來。此時三人之間的距離極近,彼此的面目卻難以辨別,韓文龍只覺那人的呼吸聲幾可聽聞,他卻不是個束手等待的,索性一躍向前,一掌就照著那人肩膀劈了下去!

這一掌來得突然,力道又大,按說本該是難以閃避,然而那人卻似已經(jīng)有了準備,只把身子輕輕一側(cè),便閃過了這一掌。隨即也是一掌還擊,輕巧自如。韓文龍飛腿踢出,那人把手掌收回,悄無聲息地一腿絆了過去。韓文龍向旁一跳,又一腳踢出,兩條腿恰別在一處。

那人動作輕巧,力道卻并不小,二人相抗片刻,不分上下,到頭來卻是那人先收回腿,雙掌一轉(zhuǎn),擊向韓文龍胸前。

這人仿佛從天而降,功夫卻委實精深,雖然如此,韓文龍反倒放下心來,畢竟方才許多詭秘之事,他縱然對自己說此乃人為,內(nèi)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三分疑惑,此時交上了手,知道面前這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卻也安慰。

一來一往,兩人都是以快打快,轉(zhuǎn)眼間已交手了十余招,那人游刃有余,韓文龍卻不免焦躁起來,心道這敵手委實了得,再打下去,自己恐怕并不是他的對手。又想陳三雖有好槍法,拳腳卻是一般,只怕便是栽到了這人的手里,一念至此,左手打出一拳,右手便去拔槍。不想那人耳力極好,抓在韓文龍這一刻分心,一只手竟已搭到了韓文龍的手腕子上。韓文龍暗叫一聲不好,幸而就在這時風聲又起,卻原來韓鳳亭觀察片刻,亦是上前,小擒拿手就向那人抓去。

這一套小擒拿手,實在是韓鳳亭隨盧秋心學藝以來,最先學起也是學得最到家的一套功夫。那人去搭韓文龍手腕,他就去抓那人的手,這一抓若是抓實,那人筋骨非要受傷不可。

那人聽得風聲,便不再管韓文龍,手掌游蛇一般閃避開來,向上一移,韓鳳亭只覺三根溫暖修長的手指搭到了自己手背上,這一招實在熟悉得很,當日里盧秋心教授自己擒拿手時,這一招足拆了上百次,不由便道:“老師?”

與此同時,那人也詫異道:“鳳亭?”

這人竟是盧秋心。

韓鳳亭不由大喜,叫道:“老師,你怎在這里?”忽地便想到盧秋心說是要來鄉(xiāng)下采集一個什么新聞,心道難不成真這樣巧?但想到韓文龍便在一邊,這話可不好說。

韓文龍也沒想到在這里竟能遇到盧秋心,想到適才二人交手,自己眼見著就要落下風。心道當時在后院里自己迫這先生出招,二人平手,他原來是手下留了情的,心里一時也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有心問他,可一句話在喉嚨里打了個轉(zhuǎn),最終只道:“你看到我的兵沒有?”

盧秋心道:“韓大爺帶來的護兵?我并未見到。”

韓文龍心中便急,就在這時,忽聽得一陣十分尖厲的哨聲。這白霧之中,連聲音也變得混濁起來,可這哨音卻十分的清晰分明,韓文龍精神一振:“咱們往那邊去!”

白霧中雖然行走不易,可喜這哨音間歇后便會響起,又過一會兒,韓文龍終于覓到那哨音之處,另有四個護兵也尋著哨音找了過來,再看那吹哨的人,竟是夏靜好。

韓文龍怒道:“你怎這般膽大,一個女人也敢跑出來……”韓鳳亭忍不住插口道:“哥,若不是夏大小姐帶了這哨子,我們哪能會和?”

這話韓文龍竟無可反駁,盧秋心在一旁行禮說:“多謝夏小姐。”

夏靜好道:“客氣了,我因念著河邊的事兒,一早便來這里想尋覓些線索,這哨子還是當年在法蘭西帶回的一種紀念品,沒想今日倒有用處。”

韓文龍看那四個護兵中,并沒有陳三那一組,心中揣測他們只怕是已遭了不測,只是這個時候,實在也無法營救,只得與盧秋心、夏靜好等人先行回了小王莊。

回到小王莊之后,盧秋心先向韓文龍道:“不想韓大爺也來了這里。”

韓文龍沉著臉道:“躲人竟未躲成,我看你很是懊惱吧?”

盧秋心卻不被他這一句話擠兌,只道:“我到這里,原也是為了調(diào)查那蛟龍的新聞。昨日里我進了山,被大雨攔阻著沒能回來,今日才回到這小王莊里。”

韓鳳亭忙問:“老師你可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盧秋心苦笑道:“蛟龍的痕跡我并未覓得,只是昨晚我在一個山洞里避雨,見得有人藏在里面。”

韓文龍冷笑道:“我便說是有人作祟,是個什么人?”

盧秋心搖頭道:“我也不知,我去時,他并不在山洞里。今早我走時,那人也并未歸來。”

韓鳳亭忽然開口:“怕不是那馬成鞍?”

盧秋心一怔:“馬成鞍?”

韓鳳亭道:“老師你有所不知,我們就是為了這個人來的。”便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隨后道,“我看這馬成鞍,怕是真的已經(jīng)死了。老師你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盧秋心一怔,不由得沉吟不語。在他起初想來,所謂的蛟龍一事也無非是有人假裝,然而村里先前那人的受傷,馬成鞍的斷手,陳三等人的遭襲又作何解釋?

韓文龍想的卻更深一層,自己才下手除去了閆東起,可是閆東起的哥哥閆大帥雖然失了勢,人卻還活著,莫不是他為了給弟弟報仇,設了這樣一個套給自己鉆進去?那白橫宇又在中間起了怎樣的作用?他一念至此,便站起身來:“白橫宇呢?”

白橫宇不見了,清晨韓文龍出去搜捕,因是白日,他沒再留下護兵,只把白橫宇捆上又鎖了起來?,F(xiàn)下里那門仍是鎖著的,可里面只留下了一堆繩子,人卻是蹤影皆無。

章六

白橫宇這一跑,正落實了韓文龍心中的想法。他帶兵多年,到這時,一種危機感就不自覺地從骨子里升發(fā)出來。周遭一看,昨日在他眼里還是安靜尋常的一個小村,這時就變得處處殺機。他心里想著:自己只帶了六個兵,就這樣貿(mào)然跑到鄉(xiāng)下來,真是大意了。

不,現(xiàn)在是只剩下了四個,陳三他們現(xiàn)在到底人在哪里?當初在戰(zhàn)場上,陳三為他擋過槍子,跟著他出生入死。韓文龍雖然不樂意輕擲了性命,可也決不愿意把陳三他們就這么扔在這鬼地方。

他心中翻騰不止,正這個時候,那村長小心翼翼地敲門,送了大碗的羊肉面條進來。韓文龍幾人連早飯都還沒吃,這個時候看到了這面條,自然是十分歡迎。韓文龍拿筷子挑了一口面條,尚未放入口中,又放了下來,道:“盧先生,你且出來一下。”

自他和盧秋心相識以來,盧秋心倒沒見過他有這般客氣的語氣,便隨著韓文龍一并走了出來。到了外面,韓文龍把自己那把勃朗寧往盧秋心手里一拍,道:“盧先生,我這一遭只怕是遭了人的暗算,只是我手下的兩個兵還陷在這里,我不好先走。這把槍給你,你帶著鳳亭和夏大小姐兩個先出去,回了城,你便找李副官,叫他多多地派人過來。”

盧秋心不由便擰了眉頭:“韓大爺,不知你所說遭人暗算,是什么人?”

韓文龍不耐煩道:“你哪懂這些政治上的事?”

盧秋心卻道:“韓大爺莫非疑惑是閆大帥?”

韓文龍沒想他能一口說出這個名字,上下看了他兩眼:“你們這些新聞記者,倒也有些主張。只這事兒你管不了。”

盧秋心道:“并非如此,我……”剛說了半句,就被韓文龍打斷,他瞪著一雙眼睛:“我只問你,這件事你應是不應?”

盧秋心耐心地道:“鳳亭是我學生,他的安全我必會保護。夏小姐是女子,我自然也會留意。”

這一句話韓文龍聽得還算順耳,然而盧秋心又道:“然而韓大爺是鳳亭兄長,你的安危,難道鳳亭便不重視么?”

韓文龍倒沒想他問出這樣話來,怔了一怔還沒想出怎樣回答,盧秋心又道:“何況我以為這樁事情,并不似韓大爺思想的那般緊張。”

韓文龍正要說話,忽聽韓鳳亭惶急的聲音傳過來:“老師、大哥,出事了!”

韓、盧兩人都是一驚,匆忙地跑回屋里,卻見韓鳳亭、夏靜好二人都還好,韓鳳亭指的卻是隔壁的房門:“那四個護兵,不知怎的都倒下了!”

兩人忙又沖進那間屋里,見那四人碗里的面條只剩一少半,人卻已紛紛地倒在桌上,夏靜好是個學醫(yī)的人,忙去查看他們的脈搏呼吸,見都還算平穩(wěn),人卻是昏迷不醒,不由詫異。

盧秋心沉吟道:“這倒是像中了迷藥的模樣,需尋了冷水來。”

韓文龍不由大怒:“你還說這事態(tài)不如何緊張,下一個便要向我們出手了!”盧秋心也不反駁,夏靜好曾來小王莊數(shù)次,曉得水井在何處,便連忙打了些冷水回來。盧秋心取了一杯,向一個護兵面上一噴,又喂他喝了半杯,不想那護兵并未醒來。

盧秋心眉頭微皺,便細細地觀察那護兵的模樣,又端了那護兵吃剩下的面湯,在鼻端輕嗅。片刻后,又來到外面,去廚房里看那灶臺、水缸之類的地方。

韓文龍此刻是又急又怒,但他畢竟是領兵的人,又見盧秋心這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到底耐心等他歸來,問道:“你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盧秋心不慌不忙地道:“他們確是中了迷藥,這迷藥便下在水缸里。那村長用水缸里的水煮了面條,因此四位都倒了下來。”韓鳳亭、夏靜好與韓文龍、盧秋心一桌吃飯,因韓文龍沒吃飯便先拉著盧秋心去談話,他二人自然也要放下筷子等候,便逃過了這一劫。

韓文龍沉著臉道:“你說這話,有什么根據(jù)?”

盧秋心取了面湯來:“您且聞一下。”

這面條自然是一股羊肉的鮮香味道,韓文龍細細聞了半晌,隱約覺得其中夾雜了佛香的氣息。只這氣息十分清淡,若無旁人提示,是無論如何分辨不出來的。盧秋心道:“水缸中的味道更重些。另外,那村長也倒下了。”

韓鳳亭一聽,便道:“這般說來,下迷藥的定不是那村長,不然他下在面里豈不方便?”夏靜好則問:“這迷藥是什么?這般好用,若能用在手術中,豈不是很好?”

盧秋心苦笑道:“尋常的迷藥,絕沒有這樣效果。”他翻起其中一個護兵的指甲,只見那指甲微微有些變綠,“這種迷藥,叫做佛前香。這指甲就是一個征兆。佛前香無色無味,見效又快,只是隱約有些佛香氣味,下在羊肉湯中,更難察覺。二十年前,北京城里有位綽號叫大名檔的,專會做這種迷藥,只是他并沒有傳人,他死后,佛前香便失傳了。”

韓鳳亭詫異道:“失傳了?那這又是怎樣來的? ”

盧秋心道:“大名檔收了一個養(yǎng)子為他養(yǎng)老送終,那養(yǎng)子從小喜歡西洋的東西,因此大名檔的東西,他一樣沒有學會。不過依我的見解,他手里若還有些佛前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韓文龍看著他問道:“那養(yǎng)子是誰?”

盧秋心靜靜道:“白橫宇。”

這三個字一出,幾人都是一怔,韓文龍道:“不可能,我逮住那小子時,把他身上衣服都翻了個遍,哪里還可能藏什么迷藥?”

盧秋心道:“韓大爺可有翻他的鞋底?”

韓文龍又是一怔,試想捉一個人,誰還會翻一雙鞋不成?盧秋心道:“這都是江湖人的伎倆,韓大爺不知也是常情。我猜測,白橫宇逃跑時怕韓大爺追來,因此在水里放了佛前香。”

韓文龍道:“怎說不是他要借此害我!”

盧秋心嘆道:“那他下些毒藥豈不是更為方便?”他看著韓文龍雙眼道,“韓大爺,我知曉你心中此刻定有許多的猜疑。我是一個新聞記者,自也有一些通曉消息的渠道,那閆大帥人本在山東,縱然他與你一般,暗地里也來了北京。然而若說他要圖謀害你,總要有許多的布置,我在這里這些時間,可并未見多余的人口出入。若說他們躲在山里,也總要有舉火炊煙,但這些也并不曾見。”

他這般列出許多證據(jù),韓文龍并不是一個莽撞沒有計較的人,不由也沉吟起來,片刻道:“你這話說的,倒也不無道理。”

這一句話說出,盧秋心先出了一口氣。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這位韓大爺剛愎自用,聽不得旁人一點言語,如今見他能采納自己意見,略安下心來,又道:“依我的一點淺見,這許多事情,說不得還來自河邊那蛟龍之說。我在村中查探,除卻有人受傷之外,尚有牛羊被食。再加上昨夜馬成鞍身死,兩名護兵失蹤,可見,這背后定有我們尚不得知的某種源頭。”

韓文龍看一眼窗外,此時因是正午,白晃晃的一個太陽已經(jīng)照進了屋里,料想濃霧多是已經(jīng)散了。他有意再去河邊,眼角余光卻掃到癱倒在地的四個護兵,又問道:“那佛前香是怎么個解法?”

盧秋心道:“我聽聞,要么服用大名檔的解藥,要么過六個時辰,佛前香自解。”

這要再過六個時辰,可就要到半夜了,韓文龍眉頭一皺:“先吃點東西,再到河邊去搜上一圈。白橫宇那小子,聞說是個好享受的,他這一跑定不會往山里走,多半是出村子往京里返。那條河便在村口,說不得還能見到他。”

他們在廚房里找了一遍,尋到一些玉米餅子,這些是夏靜好見得昨晚做的,倒不會有事,幾人簡單吃了一些,便一同向村口那條河邊走去。韓文龍見夏靜好也和他們一同前往,眉頭又皺,然而心里又想:連那村長都倒下了,那村里萬一再有什么問題,倒不如跟在自己身邊,還放心些。這樣想著,便不曾阻止。

此時的河畔,那白霧已經(jīng)散了,地上的泥濘略減輕了些,也不似前番那般舉步維艱。四人沿著河畔走了一遭,忽然間韓鳳亭叫了起來:“大哥你看!”

韓文龍朝前一看,卻見前方不遠處,兩個人正倒在那河畔沙上,下半身都掩在水里,周遭大片的血水,紅得瘆人,看那服裝,正是之前消失不見的陳三兩人。而更令人驚詫的是,在兩人身上還伏著一個人,身上也沾了血,正是那白橫宇。

韓文龍不由大怒,大踏步上前,白橫宇聞得聲音,抬頭一看,頭皮都炸了,連忙地拔腿就走,韓文龍哪容他離開,幾步搶上,一拳就朝著白橫宇的臉砸了過去。這相似的一拳,他當初也曾向盧秋心使來,那新聞記者躲得自在,白橫宇的拳腳卻是稀松平常,這一拳正正砸中,眼眶霎時青了一大塊。

白橫宇只覺得面前金星亂冒,他勉強站直身子,跌跌撞撞地又要跑,韓文龍上前又是一腳,把他絆倒在地上,接連幾腳又踢過去。白橫宇全無反抗之力,被踢得蜷成一團,嘴里冒出血來。

就在這時,盧秋心揚聲道:“韓大爺,請過來,這兩人并不是白橫宇殺的。”

韓文龍一豎眉,面色仍是很不好看,他微一矮身,拽著白橫宇的衣領子便把人拎了過來,眼神里還帶著殺氣:“你說什么?”

盧秋心卻不再多說,只用手一指,只見地上的兩具尸體,皆是身體上有了極大的傷口,陳三更是雙腿都幾乎脫離了身體。韓文龍看那傷口,竟與昨晚自己見到那傷者十分相似。

夏靜好也站在一邊,韓文龍看了半晌,方注意到她,心道這一個女子怎能看這些東西,伸手要把她推開。夏靜好卻道:“我看這兩人,怕是已經(jīng)死去一些時辰了,并不是方才出事,可見并非是白橫宇出手。”

韓文龍倒忘了她是學醫(yī)之人,可一個女人這樣平平靜靜地說兩個死人的事,他心中真是別扭,便向白橫宇道:“你方才是做些什么?”

白橫宇被他打得太狠,嘴唇哆嗦著還說不出話,盧秋心道:“想必是為了他們身上的槍吧。”

韓文龍也恍然,白橫宇這一身的本事,都在一把槍上。他逃跑路上看到這兩個護兵的尸體,還有個不心動的?他低頭看去,見到陳三的槍掉在水里,另一個護兵的槍則好好地掛在身上,并沒有被白橫宇拿走,略覺安慰,正想向白橫宇要那佛前香的解藥,忽然間想到一件事,身子竟是一抖。

陳三和另一個護兵,都是跟隨他多年,膽量極大,槍法極好的,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然會這般的慘死?

就在這時,韓鳳亭忽然大喊出聲:“大哥,你看這是什么?”

韓文龍道:“做什么大呼小叫?”便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卻見地上一道痕跡,因陽光已出,泥濘干涸,這道痕跡便十分的清晰明了。韓文龍細細看去,倒好似一個什么滿身鱗片的極大動物,一直爬入了河中一般。

那龍王爺?shù)恼f法,韓文龍素來是不信的。然而面對著這兩具死相極慘的尸體,掉入水中與未拔的槍支,又聯(lián)想起之前受傷的傷者,只余下一只斷手的馬成鞍,他也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戰(zhàn),手指不由便觸上了腰間的勃朗寧,偏是這時韓鳳亭又叫了起來,那聲音都有些顫了:“大哥!”

韓文龍一抬頭,卻見離他們不遠處的河水里,一小片鱗甲閃了過去。

那鱗甲是灰黑色的,暗淡無光澤,卻反而有一種壓抑人心的力量,一閃之后,隨即便消失在水中,韓文龍只疑心自己看錯,道:“鳳亭,你叫我看什么?”

韓鳳亭急道:“龍鱗,你看到?jīng)]有,剛才有龍鱗閃過去了!”

韓文龍不耐煩道:“天下哪來的……”

一個“龍”字尚未出口,忽然間又一小片鱗甲在水面閃現(xiàn),與此同時,另有一小段同色的鱗甲在遠處一閃。若說這是同一樣物事身上的,那這物事怕不有幾丈長!且不說北方并沒有這樣大的動物,就算有,也決不會長成這個樣子。魚雖有鱗,可沒這般的凸起;龜雖有殼,可不是這般的一片一片;蛇身雖長,可也不見哪個蟒蛇能這般在水中游曳。韓文龍不由喃喃道:“難道真?zhèn)€有龍?”

盧秋心道:“我在南方長大,那里有一種豬婆龍……”話沒說完,已被韓文龍打斷:“我知道那個東西,不就是鱷魚么?那東西長到七八尺頂天了,哪會有這般長大?”

盧秋心還沒回話,一直未曾開口的夏靜好忽然道:“快走!”

那幾片鱗甲忽然再度閃現(xiàn),這一次距離岸邊竟已極近,而鱗甲露出的面積也更超從前,雖未窺其全貌,仍顯得猙獰可怖至極。韓文龍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勃朗寧,對準其中一片鱗甲便是一槍,他槍法不錯,這一槍倒也擊中了鱗甲,卻因那怪物在水中一滑,不過是擦傷了一小片而已。那怪物把身子一轉(zhuǎn),忽然之間,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從水中揮起,直向韓文龍掃了過去。那一擊力道奇重,若是當真打中,怕不就要筋斷骨折。千鈞一發(fā)之時,韓文龍向旁一閃,這才勉強躲過那一擊,只是韓文龍的右手到底被掃中,腕骨劇痛,勃朗寧在空中高高挑出一道弧線,直飛到了遠處的河水里。

章七

那究竟是個什么怪物?

韓文龍驚詫之余,尚不及深想,那怪物已張開一張血盆大口,露出無數(shù)尖利牙齒,朝著韓文龍便咬了下去。

青天白日,天光朗朗,然而那一幕卻真是最黑暗的夢魘中也不會想過的情景,那一張巨口之大之闊,韓文龍畢生未見。那一瞬間他心中有如驚濤駭浪,只道:“難不成世間真有蛟龍不成?”

心里再如何驚詫,他動作究竟不慢,向后連躍,好容易脫出那張巨口,到底也是十分驚險,那巨口中的腥臭氣息熏了他一身,粗糙的鱗甲險些已擦到了他的皮膚。他氣息未定,那張巨口忽地向前一伸,又奔著他合了下去。

這一次,韓文龍竟是再難躲過,危急關頭,有一只穩(wěn)定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用力往身邊一帶。韓文龍被拉得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那人身上,這要換在平時,他定要先罵上幾聲,可這個時候他心中只叫僥幸,若非如此,他兩條腿都要被那張巨口咬斷。

那人拉住了他,又連向后退了七八步,終于和那怪物有了一小段距離,韓文龍這才醒悟到救他一命之人,正是盧秋心。

兄弟二人都被這盧先生相救,一時之間,韓文龍百感交集,只這時也不及多說什么,他又抬頭看去,這一看卻吃了一驚,只見面前一條足有兩丈余長的怪物,身形粗壯、面目猙獰,除卻腹部是灰白色之外,周身上下全都是灰黑色的鱗甲。觀其體重,怕不要有千斤上下!

倒臥在一旁的白橫宇慘叫出聲:“龍,蛟龍!”

韓文龍怒道:“沒見識的玩意兒,龍個鬼!這分明是,是……”

他是很想說一句:“這分明就是條鱷魚!”可話到嘴邊,終又停住,天下間哪有這般大的鱷魚,別說聽,就連想都沒有想過!可這樣一個怪物,怎就出現(xiàn)在了北京城外?天下間沒有這樣的道理!難不成,這真是鱷魚成了精,又或是蛟龍變了種,要拿他們幾個人的性命不成?

他心中翻騰不已,面子上卻到底鎮(zhèn)定,向四下一看,夏靜好雖是個女子,行動卻并不慢,緊跟著他們的腳步,距那怪物頗有一段距離。白橫宇被自己打得慘,這時動彈也難,可是他倒走狗屎運,離那怪物的距離反是最遠的。其余兩人,盧秋心正在自己身后,等等,鳳亭,韓鳳亭呢?

韓文龍正思量間,忽然聞得一聲槍響,原來韓鳳亭此番來時也帶了槍,見得兄長被那怪物襲擊,當下拔槍便射了過去。

這怪物身軀頗大,射中并不困難,韓鳳亭這一槍正中它的軀干,惜乎并未中要害。然而這一槍卻是大大激怒了那怪物,它轉(zhuǎn)頭朝向韓鳳亭,卻并未張開那張血盆大口,而是一尾巴抽了過去。

這怪物身軀奇大,照想動作該是遲緩,可它尾巴一抽卻實在是疾如閃電一般。韓文龍先前吃過了它的虧,知道這一尾巴決不是好惹的,只是距離太遠,不及救助,大喊道:“鳳亭,快跑!”

韓鳳亭并非不想跑,只是以他本事,實沒有能力離開,索性又扣了數(shù)下扳機,可是他并未專門練過槍法,這時那怪物又已轉(zhuǎn)身,這兩槍并未打中,那條巨尾卻已抽了過來,緊急關頭,韓鳳亭著地一滾,躲開大部分攻擊,只尾巴尖兒抽中他后背,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

還沒等他慶幸,怪物向前一沖,那張血盆大口朝他身子便咬了過來,這一咬若是咬實,韓鳳亭一條胳膊外加半個身子都要被咬斷。韓鳳亭駭?shù)秒p目圓睜,只是方才那一滾實在已盡了他一身所能,再躲并不能夠。眼見那散發(fā)著腥臭的牙齒就要咬到它身上,那怪物的巨口忽然一歪,原來緊急關頭,盧秋心縱身一躍,一個鴛鴦連環(huán)腳便朝那怪物的巨口踹了過去,這一踹本就有內(nèi)力的因素在里面,盧秋心騰空而起,又加了體重的力量,那怪物縱然力大,頭也被他踹得一歪,盧秋心疾聲道:“快走!”只說這一句話的工夫,那怪物卻又趕了上來,盧秋心把身子一展,一腿又向它雙眼之間踢了過去。一腳未實,另一腳又跟了上去,只見他雙腿如風,瞬間已踢出了七八腿。這原有個名堂,叫做“旋風腿”,正是當年聶神通在香港所授。

當年聶神通最為出名的,乃是他的點穴之法,然而聶雋然一身武學,并不限制在一雙手上。這套旋風腿是他少年時所習,只是成名后漸少使用而已。后來這套腿法傳給了盧秋心,后者用時亦少,此時見這怪物奇大,拳掌并不能傷它,盧秋心便使出了這一套腿法。只聽得空中風聲喝喝,不出片刻,那怪物已中了兩腳,有一腳更是踢在它左眼上,眼珠險些踢爆。那怪物雖先前被韓家兄弟擊中,可也比不上盧秋心這傷目之恨。它張開巨口,掄起巨尾,恨不得霎時便把盧秋心置于死地。

韓鳳亭的槍還在他手里,只是此刻這一人一怪物正纏斗在一起,以他的本事,隨便一槍打過去,打不中又或打到盧秋心的身上可能性更大。他腦中飛快想著辦法,一眼掃到韓文龍正要上前支援,連忙把槍朝韓文龍方向一扔:“大哥,你來打它!”

韓文龍叫道:“好!”伸手要接,誰想就這個時候,那怪物和盧秋心且戰(zhàn)且走,已退到了河邊,盧秋心一條褲腿已浸到了水里,那水下偏又有一塊石頭,盧秋心一個不穩(wěn),一腳踏空,當即便摔進了水里。那怪物窺得時機,上前便沖,在水里它要比陸地上靈活十倍,眼見著就要咬中。韓鳳亭大驚失色:“老師!”

他驚也就罷了,這一驚,手也隨之一顫,那槍擲的方向便歪了,直落到河邊的蘆葦叢里,距離那怪物倒是很近,韓文龍肚中大罵小混蛋甚不靠譜,卻也無法可施。

另一邊,韓鳳亭見自己這一下扔岔,心中也是大悔,索性沖了上去,只是他兩人到底距離甚遠,救助不及。眼見那怪物的鼻端已貼近了盧秋心,忽然一個小火把從外圍擲了過來,準頭極好,正扔在那怪物的鼻端,那怪物驟然遇火,被燎得一搖頭,盧秋心借此機會在水中一個翻滾,到底躲過一劫。

一個火把扔罷,又一個小火把扔了過來,也是正中那怪物身上,韓文龍猛然回頭,卻見夏靜好站在外面,手里拿著扎好的五六個火把,另一手拿了一只打火機,鎮(zhèn)定地朝那怪物一個個扔去。

這女子……韓文龍心中悸動不已,在他心中,女子多應是嬌弱為人保護,然而這個夏靜好卻實在是處處打破他的認識。

幾個火把扔出,影響了那怪物的行動,而盧秋心雖然未死,但他身體猶在水中,一縷鮮血已順著水面直飄了上來,顯是方才搏斗之中,他已有了傷勢。

韓鳳亭眼睛都紅了,也不知他哪里來的勇氣,上前一把竟拽住了那怪物的長尾,那怪物把頭一轉(zhuǎn),一雙綠色的瞳孔里滿是陰森,韓文龍情知就是盧秋心在水里,也不過是給這怪物送菜,何況一個韓鳳亭!正在惶急之時,忽然一個堅硬的物事塞到了他的手里:“韓大爺……”

那竟是白橫宇,這危急的時候,他從另一個護兵的尸體上摘下佩槍遞給了韓文龍,看著韓文龍的一雙眼里全是求懇。韓文龍實沒想到這時竟是這個小子救人,他更不多言,雙手平舉槍身。

“砰!”

“砰砰!”

他們這一行五人,在這小村莊內(nèi)的時間不過兩天一夜,然而這一番遭遇在他們心中留下的印記,只怕是畢生也難以磨滅。

奪得手槍之后的韓文龍,三槍到底打死了那怪物。巨大的尸體沉浮在淺水中,幾人驚魂未定,唯有盧秋心上前細查那尸體,半晌后嘆了一句道:“果然是……”

韓鳳亭問道:“果然是什么?”

盧秋心道:“我聽聶先生言道,在南洋有一種巨大鱷魚,極是厲害,能傷人畜,又能在海水里過活,當?shù)厝硕冀兴鱿趟{,應當就是此物。”

韓鳳亭吃驚道:“南洋的鱷魚?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盧秋心嘆道:“我亦不知,唐時廣東還有這等鱷魚出沒,你可還記得我曾講過一篇韓愈的《祭鱷魚文》?說的便是此物,我又聽說在宣統(tǒng)元年時,有水師都督曾在海南擊斃過一條咸水鱷,可北方卻是從未見過。”

韓鳳亭也詫異不解,只是這時盧秋心、韓文龍,包括他自己都受了傷,也只得先行回轉(zhuǎn)村中,再議其他。那白橫宇是個很通時務的人,一到村中,便連忙地拿出了佛前香的解藥,后來韓文龍念著他今日里冒險遞槍一事,終究留了他一條性命。

那條咸水鱷來源成謎,直到很久之后,韓鳳亭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見到昔日里閆東起的一個手下,方知閆東起的那個弟弟鬼迷心竅,篤信其兄是真龍?zhí)熳?,又覺這咸水鱷體型巨大,乃是蛟龍化身,因此特地花費大筆金錢自南洋捉了一條咸水鱷來,養(yǎng)在京郊,誰想不久閆東起兄弟二人便被韓文龍所殺,手下亦作鳥獸散,這條咸水鱷也便逃了出來,躲在小王莊外的河里過活。饑餓之時,便出來吃些牛羊牲畜,亦有傷人。因它這個猙獰巨大的面貌,竟被些無知的村民認為是龍王,后又死在槍口之下,實在是可發(fā)一嘆。

這些事情,韓文龍眼下都不曉得,他整理著行裝,預備回轉(zhuǎn)山東,韓鳳亭站在他身邊,道:“大哥,你這樣快就走了?”

韓文龍手里不停,嘴里冷笑:“不走又如何?我好容易來北京一遭,看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卷了我的面子,偏我又無法奈何。”

他原是發(fā)泄,韓鳳亭倒聽得好笑起來:“大家生死場上拼過一場,也是緣分。”

韓文龍說的,自然是盧秋心與夏靜好兩人。他曾想讓盧秋心跟隨他去山東行就一番事業(yè),又想借著韓、夏兩家聯(lián)合的機會娶了夏靜好,無奈竟是一同碰了釘子。要按韓文龍平素為人,定不肯輕易罷休,然而經(jīng)過了小王莊咸水鱷這一樁事,盧秋心救他性命,夏靜好危急智生,再強人所難,未免又有些不對。韓文龍思量再三,到底還是任由了他二人的意愿。只是這般行事到底大違他平素個性,做歸做了,心里實在也是很不舒服。

然而他畢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便向韓鳳亭道:“這兩個人,我心里委實不能明白,一個不樂意出名,一個不樂意出嫁,可見這年頭兒變了,總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且不去管他。倒是你如今和從前大不一樣,聽你說話做事,并不是昔日的孩童了。”說完這句話,心中到底有些感慨。

韓鳳亭只笑了笑,韓文龍停了手,站直了身子看著他道:“旁人也罷了,你呢,自己是個什么章程?換成從前,你就在北京這么吃喝玩樂地過上一輩子,我和老頭子也供得了你,但我現(xiàn)在看你,怕是不愿意一輩子這樣吧?”

韓鳳亭便正了面色:“將來如何,我也不知。”

韓文龍便皺了眉頭:“這話什么意思?”

韓鳳亭誠懇道:“大哥,我這話卻是實情。我如今一無知識,二無處世的經(jīng)歷,如何能得知自己的將來?總要先充實自己,方能知道這世間到底有怎樣的道路,到那時,方可選擇自己將來要做些什么。這就好比說,大哥你問我最喜什么槍支,我總要先知天下都有哪些槍,才能選擇一般。”

韓文龍看著他,忽然把腰間的槍摘下拍到桌上:“我是你大哥,我就告訴你這把槍是好的,難道還有假的?”

韓鳳亭道:“我更樂意自己去選。”他看向韓文龍,那雙屬于年輕人的眸子里,滿滿的都是神光。韓文龍怔了一下,隨即道:“也罷,隨你。”

“好,大哥,你就信我。”

遇到生死攸關的大事的時候,倘若那人能從中不違本心地活下來,總就能成長一些,再多一些。昨天的孩子,今天的大人,差別也可能就在那一念之間。

卻也很好,實是很好。

展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