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人是美人”,“死了的人都漂亮”。1992年,顧城離開人間世的前一年,他在《鬼進城》一詩中,寫下了這樣驚悚而艷絕的句子。
死亡似乎是最后解決了一切的難題。死亡最后使一切的不確定性都固定了下來。死亡的整容術(shù)精心修飾了死者體面的尊嚴和悲傷。死亡和已經(jīng)喪失存在價值的敵意言和。死亡帶來了所有朋友和敵人的輕易的諒解。死亡消解了蒙蔽在傳說中的一切云遮霧繞的悔澀和怪癖,穿透了一切虛華表面的不實之詞的形容和淺薄的推崇。死亡呈現(xiàn)出詩人玻璃般透明清麗而無用的特質(zhì),使我們心存敬畏,警慎猶豫,而更加難以言說。
感謝江蘇文藝出版社為我們奉獻的這厚重而沉郁的兩大卷《顧城詩全集》,使我最后能更全面而準確地去理解一個天才詩人在塵世中掙扎和受難的真實生命,思考他纏繞糾結(jié)的詩學(xué)理想所觸發(fā)的矛盾沖突和杯具?!额櫝窃娙分薪^大部分的詩篇,我都是此刻第一次讀到,我不能不感受到情緒復(fù)雜的嘆息和扼腕。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是詩人們狂歡的節(jié)日,天才的閃光層出不窮,新的思潮狂飚突進,喜劇和鬧劇至今還延續(xù)在紛然出演,舞臺的帷幕遲遲不肯落下,詩人們表演的沖動即使在遭遇物質(zhì)現(xiàn)實世界的無情嘲弄和冷眼,也依然澎湃汪洋,沒有人愿意謙卑地退后。但是詩人們中最純潔的一位,卻過早地燃燒盡他的激情,將自我放得更低,低到泥土和灰燼,低到塵埃落定。
一切的毀譽其實都已是剩余。一個天才的詩人就是這樣在詩篇中將生命孤注一擲。人民渴望英雄,詩人渴望神性。神也許是太孤獨了,他需要尋找人間最精致華美的犧牲和祭品。是命運也是自我的選取,顧城就是這樣獻祭出他的詩篇和短暫而凝縮的人生。
我一次一次地翻閱這兩大卷《顧城詩全集》。我看到語言的飛翔、沖鋒和交戰(zhàn),透明和純凈的品質(zhì),還有無數(shù)紛繁難解的隱喻、暗示,可怕的讖言,我再次確認了二十多年前讀到顧城詩歌的那種感受,超凡脫俗而又讓人不忍和抗拒。
將顧城貼上童話詩人這樣俗氣的標簽,無疑是淺薄和幼稚的,是缺乏思考的似是而非。童話只是一種對夢境簡單和庸?;谋磉_,它具有一種過分的明確性,有的只是一種世俗夢想的幻美和欲望的直接呈現(xiàn)。在多年來我讀到諸多對顧城詩歌的評述中,我發(fā)現(xiàn)評論家們都容易去強調(diào)顧城詩歌的意象和神秘直覺,強調(diào)他對夢幻的訴求和秘密的愿望。然而,我更想指出的是,作為一個天才的詩人,顧城的詩歌最能讓我們敬佩和動心的是,他敢于承擔的那種在詩歌語言上執(zhí)著于簡單的風險。
在江蘇文藝出版社舉辦的《顧城詩全集》首發(fā)會上,應(yīng)邀的幾位成都詩人分別做了發(fā)言,然后各自朗誦了一篇顧城的詩作。我不能不說這是一種神秘的巧合,我隨手翻開《顧城詩全集》的上卷,竟然是停留在第489頁,那里赫然在目的是我們以前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熱烈討論過的最耳熟能詳?shù)囊皇自姡骸痘【€》。“鳥兒在疾風中/迅速轉(zhuǎn)向少年去撿拾/一枚分幣葡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我朗誦了這首詩,我說:“這是為了紀念顧城,也是為了紀念我們八十年代的詩歌。”在我之后是朗誦的是詩人柏樺。再一次神秘的巧合讓柏樺訝異不已,他當時就承認,他本來也是想選取這首詩來朗誦的。
如果說《弧線》在語言的張力中還體現(xiàn)了“朦朧詩”特有的對象征和意象的著迷,那么我的朋友,詩人吉木狼格選取背誦的《遠和近》這首詩,就個性能指明我們對顧城詩歌語言所推崇的詩學(xué)理想和趣味。“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這首詩品質(zhì)的純粹和可貴,不在于一般的評論家所謂的“新穎深刻的表現(xiàn)力”,“人與自然事物的關(guān)系更近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20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孔范今主編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對‘遠’、‘近’的感受實際上是對生命存在的評價、對人的評價”(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朱棟霖等主編(臺灣)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等坐實之詞,而在于對語言本身純粹的美感的發(fā)現(xiàn)。這種異質(zhì)的刀法和技藝,與傳統(tǒng)師承的學(xué)習無關(guān),它來自與詩人冷暖自知的秘密操練和驚喜發(fā)現(xiàn)。這同樣也使顧城在他的那一代“朦朧詩”人中顯得另類和卓爾不群。
然而,顧城最后還是不能擺脫他的杯具。與其說顧城的詩歌是逃避在極端的夢幻之中,不如說他是逃避在語言的樸素和本真之中。也許顧城已經(jīng)秘密地認識到,這個讓他困惑不安難以融入其中的塵世,其實本身就是紛繁復(fù)雜難以確定和把握的語言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那么,回歸到語言的簡單和純粹之中,也就成為顧城抗拒和反叛世俗和平庸的一種十分手段。
在那個時代的“朦朧詩”人當中,顧城無疑是一個天才的異端。他的詩歌的語言風格,如此的呈現(xiàn)出一種異質(zhì),太過明顯地區(qū)別于其它的那些朦朧詩人,這甚至會讓他自我都感到困惑,也許這才是他最大的孤獨和難題所在。他是生不逢時,他被誤解和誤讀,錯誤地置身于并不屬于他的文學(xué)潮流之中。他似是而非地游離于“朦朧詩”潮的邊緣地帶,內(nèi)心卻有一種巨大的鴻溝,將他置身事外,也將他置身于獨創(chuàng)的榮耀之中。當他的那些貌合神離的“朦朧詩”人同志,在詩歌的語言上無可復(fù)加地做加法的時候,他卻因命運的指引,身不由已地獨自嘗試著進行減法的運算。他的語言因為難以承受之輕而獲得一種特殊的重量。他一方面為之欣喜和迷狂,另一方面卻因為獨創(chuàng)的重力而被壓得喘但是氣來。
這其中到底有什么樣奇怪的宿命,也許此刻很難加以細細分辨。但我更愿意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顧城。他的痛苦和迷茫,表面上是因為離群索居與現(xiàn)實的隔離,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卻是他在詩學(xué)理想上的分裂和錯亂,他因自身的天才而已覺察到了一種獨享的榮光,但他卻最終無法解放自我,掙脫那個時代已經(jīng)溶入他骨髓中的觀念的束縛。
“看到那么大的月亮/我明白我要死了/安排好最后的事/每一刻都有無限的時光/書架和孩子”這是顧城在辭世兩個月前寫下的詩:《睡眠是條大河》。死亡讓塵世的有限變成無限。死亡讓錯亂和瘋狂變得簡單、清沏而透明。死亡使夢想的矛盾和糾結(jié)穿越了思想花園的交叉小徑。死亡使詩人回歸到永恒,使他擺脫了幻覺和迷醉。死亡呈現(xiàn)出一種神性般的寓言,讓我們這些依然在語言的迷宮中掙扎和尋找突破的凡人,在困惑中停下了腳步,猶豫地四下張望,尋求暫時的喘息,然后繼續(xù)懷疑。